“妈妈,”赫洛放下那本文字密密麻麻的《危机时代:畸变图册》,抬眼问道,“完成态的畸变体,可以达到多大体积?”
宽阔的书房内,凯翡拉悠然自得地躺倒在棉白地毯上,黑发像流水一样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个午睡的姿势很舒服,但不一会儿巴尔德就得进来哄她扎头发了,否则这儿掉一簇那儿落几根,这张地毯一定会变成奶牛猫的颜色。
“宝贝,”她慢悠悠地,闭着眼睛,从那盖着脸的精装大厚本底下模糊地说道,“它很大,很小,无处不在。”
“……那是什么意思?”赫洛皱起她小小的眉头。
“……”凯翡拉安静了一会儿,仿佛睡着了。但记忆中尘埃浮动,她最终还是吐出了一个单词:“拟态。”
窗外,树影婆娑,阴沉的乌云压满天穹,一只变色龙沉默地伏在枝叶间,肌肤皲裂棕黑如同树干,一动不动。
片刻,一只微小的昆虫颤颤悠悠地震动翅膀、奋力攀升,在风流之中飞向上方。
它信赖地、本能地靠近树干,在低气压下寻求坚实的安全感……一只鲜红的舌头闪电般吐了出来,再下一秒,这只小小的飞虫永远消失在了广袤的世界内。
无声无息,转瞬即逝。
凯翡拉睁开眼,平静地看向女儿,嘱咐道:
“‘不要相信任何肉眼所见’,关闭五感,抛弃经验,背离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这就是当时治疗流行疯病的第一步。”
“如果我的梦想顺利,”她重新望向天花板,那是用她喜欢的颜色装修的,“你和塞奎斯的一生,都不会用上这个方法。”
大概是赫洛的安静代表了更深的求知若渴,凯翡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看向空气的眼神很复杂艰涩,像是穿过时光,看到了某些记忆深处的、也仅在记忆深处才能见到的,熟悉的幢幢人影。
“但如果,”她说,“我是说,如果……你遇到了这样的对手,赫洛。”
“你必须得足够冷酷,铜墙铁壁,不要被抓住任何思考中的把柄。”
——落地刹那,赫洛拔出上帝之手,利落、果断地抵住了身边第一个活物的脑袋。
“……雀斑?”她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如同狩猎前兆,“被污染后,DNA的何种变化导致了人体的畸变?”
雀斑惊惶未定地微喘着气,闻言些微瞪大了双眼,仿佛没听明白——那是个十分下意识的表情变动,眉毛很快地向内一皱,眼珠轻轻转动,而后才有点犹豫地出声回答道:“……首先,人体的畸变不止来源于DNA的变化,一些非编码RNA同样可以控制基因表达。这个问题我很难一下跟你说清楚,但简单来说——”
“可以了。”赫洛抱歉地放下枪,抓住她的手,“对不起,我想确认一些事情,比如你还是你,而我还是我。”
原本绷紧的肢体放松下来,雀斑皱了皱眉,这四周一片漆黑,她们同时离那堵墙远了一点,但诡异地并没察觉到任何其他事发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确认我不是拟态类复合进化型畸变体的一部分。”雀斑说,“但那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么?它非常的笼统,并不专业,无法得到准确的答案。相比之下,我以为你会问有关莉莉丝的事。这家伙把我们抓进来想干什么?”
“说实话,我对基因组学一窍不通,所以才问的这个问题,否则万一结果符合预设,我无法判断它究竟是真的,还是我根据已有的记忆臆造出的幻象。”赫洛十分诚恳,“现在至少证明你和我都如假包换。要往里面走走试试么?”
雀斑抓紧她的手:“走吧。但你的同事不见了?”很显然,周围没有厄惟的声音,空旷的黑暗中,她们就像两只孤单的、小小的飞虫,举目四望,空无一物。
“哦,没事的。”赫洛半开玩笑道,“她成年了,会用枪,虽然出身贵族,但就像每个贫民窟长大的小孩那样,有充分的能力照顾好自己……我操!”
她一脚踩进某种泥泞而黏腻的物质,脚步顿止。
黑暗深处,虫爬的轻响蔓延,窸窸窣窣,令人如芒在背。
“……”
“我也踩进去了。”雀斑没有感情地说道,“代理人,不能用你的眼睛看一看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为何,那虫响让赫洛的脊背陡然腾起寒意,荷鲁斯之眼薄膜转动,在沉默之中发出血红的光——
【常规检测】
【温度:73.4℉】
【湿度:38%】
【天气情况:不明】
……
【对象1:???】
【对象2:???】
【对象3:???】
“……什么都看不到。”赫洛眉毛拧起来,她本能地抗拒着这股浓厚如雾的黑暗,“雀斑,你别松开我的手,我试试把脚……”
话音未落,手上倏然一松。
一滴冷汗唰地流了下来,赫洛感到那股寒意从头到脚爬满了全身,被衣服包裹的肌肤都激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雀斑!”她大声叫了一句,“雀斑,雀斑你……你还在吗?”
没有任何回答,整个空间安静得像是从未有人来过,她是这天地间唯一一只飞虫,那只右眼的光芒不再是她的护身符,而是引动着暗处强敌的诱饵。仿佛下一秒,那只她脑海深处的变色龙就会猛然吐出巨大的舌头,而后视线昏暗,触感粘腻,逃无可逃——
她忽然闭上了嘴,胸膛微微起伏,意识到自己刚才对雀斑的要求,实际上暴露了一种软弱。
“不要被抓住任何思考中的把柄。”母亲的声音在她的心脏中回荡。
这见鬼的地方。圣凯利托总共一百七十余万平方公里,没有任何一处未曾被人类踏足。
但凡有过人声回响,必定有迹可循,狗屁的塔尔塔洛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可笑的地狱!
赫洛断然抬手,对着虫声传来的深处,砰砰砰连开三枪——
意料之内,虫声毫无退避之意,反而愈演愈烈,耳膜轰然震响,像是瞬间爬到了她身边!
这种虫声,究竟为何如此耳熟呢?
“银龙,”她轻声问道,“或许,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数秒过后,宛如从地狱烈焰的最深处,智械微弱、奋力地,传来磕绊而破碎的电子音:
“我……我……在……”
“赫……不要害怕,这个天……天气……会有虫群,是正……的……”
“你……”
“你呆在……里,不要……安静地等着……好……好吗?”
赫洛,不要害怕。在这个天气,鹫都郊区偶尔有虫群飞过,是正常的现象。
(这个柜子很黑,但你并不害怕,对不对?你比我勇敢很多,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你呆在这里,不要出去。安静地等着,我或许还会回来的,好吗?
(但如果我没有,你要抓住机会,自己逃跑。)
……
赫洛。漆黑的夹柜中,塞奎斯紧紧地抱住妹妹,在她额头上很用力地亲了一下。我爱你。
天边的所有声音,都在此刻消失了。赫洛听见,很远的远处,有人群跑动的声音。
皮靴踩踏在木质地板,偶尔伴随震耳欲聋的枪响。壁画一副接着一副摔落,玻璃碎屑滑动,几本书从沙发上滚入地毯,书页传出被野蛮步伐扯烂的动静。
一个连着一个,人体坠地闷响。这种低沉而瘆人的音频,像是团阴蒙蒙的死物,笼罩着赫洛的九岁,笼罩着她在贫民窟长大的十年,也笼罩着她进入巴别塔后,追踪缉捕、朝蚁族罪犯开枪的那些瞬间,仿佛从未消散,仿佛从未离开。
“……”
在这由可怕的记忆声潮构筑的囚笼中,赫洛先是下意识地瑟缩,仿佛想要退回塞奎斯的怀抱,或是那个足以短暂保护她行踪的夹柜;可很快地,随着银龙的声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能够与塞奎斯区别……她忽然凝沉住思绪。
接着,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异常的平静,像风一般刮了过来。
“不管你从哪儿得到了我的记忆,”她阴沉地对着黑暗说道,“去死吧。”
她举起枪,对着自己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捕育所内,一只紧紧缠绕着女人颅脑的利爪爆出鲜艳的血花,在男人瞠目的注视中,刹那间四分五裂!
赫洛猛然翻身坐起,以如同野兽惊醒那样锐利而精准的本能,头也不回地夺过置于一米之外的上帝之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住了男人的脑袋!
“爱偷看客人的记忆?”她冷笑道,“不愧是基地的发源地,倨傲无礼,叹为观止啊。”
一所巨大的、冰冷简洁的捕育所中,面容端正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微微惊讶,但很快沉着地看向赫洛,那笑容有一些古怪:像是欣慰,又像是憎恶。
他的上半身是人类,皮肤状态像是正值壮年,可表情神态却透着挥之不去的沧桑与恹恹,像是一具灵魂错位了的躯壳;他的下半身是无法用语言轻易形容的生物形态,自腰向下,神经、肌肉与脂肪虬结着混杂在一起,有些软烂,呈现出黑蓝交加的颜色,如同一种变异的人鱼,鱼尾向外炸开,融入地板,变成与这个建筑合二为一的树根。
毫无疑问,他只能叫做瓦洛兰。
赫洛八风不动地指着他,慢慢地直起身体,左手将几根还贴着头皮的导管拔下来、扔到一旁,而后活动了一下肩颈和手腕。
“V.S.,我现在知道了,它的意思是‘瓦洛兰 & 萨拉’,代表一个永远不会成真的幻梦。”她缓缓地说道。
瓦洛兰望着她,良久,才开口道:“初次见面,凯翡拉·唐的女儿。”
他们同时尖锐地抓住了对方的隐秘,在沉默的寒暄中针锋相对。
空净室内,竟诡异地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