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赛博朋克公务员决定造反 第1章 畸变

空气湿度72%，微弱铁锈味。

女人鼻翼微微抽动了下，拇指扣开保险，瞥了眼开始迅速流动蓝光的枪管。她按住左耳，平静地活动了一下肩胛骨，声音低沉、缓慢而富有磁性：

“缴械不杀，倒数十秒。”

废弃的建筑群、杂乱的钢管、半坠的霓虹灯牌、阴沉的天空，各种东西混成一团拥入视线；野鼠熟稔地窜入排水沟中，谨慎地不发出一丝多余声音。

这儿是鹫都西部贫民窟的荒废地带，自从负责的建筑公司宣告破产废弃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过活人光顾了。高空中层叠悬挂的电线早已罢工，软塌塌地垂着，莫名像是巨大幽灵用来上吊的绳子。

十秒很快过去，这异常的顽强抵抗终于将抹杀者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

皮靴慢悠悠地抬起，又遽然重重踩住吱呀作响的钢板，在一片死寂中划出刺耳的音符——

远处飞鸟猛然惊起，发出一串急促扑棱声。

从鹫都城区外缘到西部贫民窟无人区入口，十八公里的距离，九十六分钟毫秒不歇的追击时长。

目标序号，7-10。

“呼吸、心跳，”女人漫不经心回身立正，“位置。”

样式做旧的悬挂式耳麦柔光闪烁，内置一套智械系统。这是“银龙2.0”正式上岗工作的第一天。考虑到主人的喜好，他配置了一副非常悦耳的年轻男声：

“好的。根据心率查探数据，为您汇报三人坐标：X: 12.42, Y: 37.89, Z: 1.12；X: -25.13, Y: -23.19, Z: 1.08；X: 22.11, Y: -31.11, Z: 1.10。”

“以上。需要我为您……”

巨大的枪声彻底压过尾音，漆黑枪身几乎化作残影绕周平移，每个坐标伴随一声轰然炸响；下一秒，三朵滚烫的血花分别从置物架、墙壁缝隙、铁箱上方四散溅射而出！

冰冷的余韵尚未消亡，躯体已然沉闷倒地，莹蓝色枪口微微发烫，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

“不好意思手快了，你刚说什么？”她浅浅一笑，咔哒拉上了保险栓。

“……”银龙掩饰地咳了一声。

赫洛·萨柯达里入职时的盲射成绩是惊人的满分，压根不需要定点可视化辅助……它忘了。

它欲盖弥彰地欢脱起来：“今天的所有抹杀任务到此结束，工作辛苦了主人！需要为您预约一辆回家的车辆吗？刚上岗的新型公务车哦，又快又平稳，保证绝对不会晕车哒！”

女人收枪入套，拍拍双手，摆正已经足够整齐的毛呢大衣衣领，对着身旁积水的地面凝视三秒，掏出酒精湿巾，将衣摆下方沾到的一抹泥水擦去。

昏暗之中，她小心地扶正了左腕的一串红珠手链：“那调一辆老圣鸦吧。我喜欢手动驾驶，新版本的系统有点累赘。”

“好哒！【生活习惯模型】已更新。”

随着赫洛往尸体所在处走去，它同时检查了一遍适应期流程，在确认主人心情数值还不错的前提下，开始进一步闲聊：

“生物科技部门提交的修正报告显示，您是一名温和、礼貌、风趣的成年人类。行事风格沉稳可靠，对智械态度友好，在抹杀任务之外，也几乎不表露出任何攻击性……所以他们将我的外向值拉得略高了一些，这可能有利于提高您对我的好感度。现在我们已经接触了三个小时零八分钟，完成了十次抹杀、十三次回收，请问您还算喜欢我吗？”

赫洛先后走过那三具瘦骨嶙峋的蒙面尸体，扯了扯手套，从他们身上搜出几个印刻编号的蓝色盒子，一一打开密码锁。黑色海绵上端正地躺着几枚耳钉，她小心地捏起来。

未激活，未链接，无生物数据历史——一切尚为原样。

“C级半植入式单耳义体，本体无损，共五项。回收完成。”女人将东西装回盒子，而后放进了随身携带的黑色金属箱体，仔细落好锁，“挺喜欢你的，你呢？”

“我……？我是您的个人化智械，当然天生就喜欢您！”耳麦疑惑地一闪，“而且您人非常好！在七位直属代理人中，您是唯一一位可以用‘性情温和’‘好沟通’‘行为逻辑正常’来形容的，我认为这在人类的语境中是一种褒奖。”

褒奖。

女人咧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她的视线静静下移，从尸体的胸膛上转过一圈。

——这是三名生活在西部贫民窟的蚁族。他们昨天从黑市接了一个悬赏，想从最近人员松散的仓储管理部门偷走几个义体，运到科技程度相对落后的西别兰边境做买卖。

如果事成了，那的确是一大笔钱，足够支撑三个蚁族花天酒地好几辈子。因此这样的案件每月常发，人们就像闻到了蜜糖的蚂蚁一样，不管不顾地蜂拥而上，最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而执行类似任务的被称为“代理人”，意为代表巴别塔意志的刽子手。

这不是一份讨喜的工作，也算不上轻松。由于一切行动都围绕着“义体”展开，因此即使罪犯身处社会底层、毫无还手之力，只要涉及到义体，相关案件也都会被一律移交巴别塔，按照辖区派至七位代理人，令其尽可能快地完成抹杀和回收。

义体的秘密，是这个国家最深处的底线之一。

巴别塔是圣凯利托血泪战争史的产物——它给这些秘密镀造一架又一架严丝合缝的囚笼，挂上一层又一层沉重牢固的锁链，豢养一只又一只忠诚凶恶的爪牙。用尽一切手段，只为防止共和国智械危机再度爆发。

虽说不上多喜欢这工作，但从很多方面来说，它都是最适合自己的。

银龙问：“所以，那不是褒奖吗？”

“感觉比较像是反讽。”赫洛笑了。

“不过，比起那个……”她撸起袖子，不太在意地耸耸肩，冲身下的尸体抬了抬下巴。

装备了卢米奈特能源的公务枪支点射效果很好，一般不会造成过大的空腔，所以此刻那具瘦得连肋骨都突出来的躯体上，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射入口的中心。

眼皮底下的这发子弹射入口却堪堪擦过心脏左侧，勉强才将一半组织卷入其中。

如果抹杀对象并非无法接受人体改装的蚁族，这样的细微误差很可能导致对方的反扑。

“假设在返厂重修的时候，BD那群疯子确实罕见地遵守了操作手册，没把你的战斗系统大卸八块。”她拉紧手套，翻开伤口皮肉确认，有些无语，“你不会刚上岗就想下岗吧。”

Biotech Division，生物科技部门——尽管那个部门上到代理人下至小要员无一精神正常，但在修缮代理人的智械时，他们绝不会乱动手脚。

大概也有些心虚，银龙的声音弱了下来，但非常真诚：“该坐标仍处于要害范围，大代理人。抹杀对象为神志清醒的人类，残杀同类是违背人类文明本能的，过于精准的坐标或许会使您感到压力……”

赫洛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容，声线却仍旧如寒霜般一字一顿：“我是‘塔’的直属代理人，你知道所有人都管我们叫疯狗吧？”

“你怕看门的疯狗感到‘压力’。”她有些玩味地咬重了字眼，“却不先想一想，银龙1.0为什么需要返厂重修吗？”

她今年二十九岁，已经在这岗位上干了足足三年零二个月。在某一场特大事故前，私人定制的银龙1.0始终与她如影随形——

毫无疑问，一个极端善战的智械系统，正如其余每一位代理人所拥有的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它出于某种多余的同情和怜悯，在埋伏时向叛乱的蚁族暴露了我的位置，导致足以摧毁一座小城的火力冲突忽然提前爆发……你不会诞生。”赫洛冷冷地，“我差点没机会再见到这个世界了。”

她慢慢掀起袖口，拉开大衣衣领。从手腕、手臂，到脖子、锁骨，到处都还隐约可见烧伤造成的骇人痕迹，那片灼热的火海似乎尚未离去，只不过换了个方式留在了人类的皮肤上。

最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尽管那儿看起来并没有伤口。

“其实，智械给我带来过很多痛苦。”她笑了，尽管银龙看不到她的笑容，却本能地从语气的细微变化中体会到了一种名为不寒而栗的情绪，“希望你不是下一个，好吗？”

一阵死寂。

就在赫洛以为银龙不会回答时，耳中忽然炸开了极其不详的高频警告声。

一阵红反射在余光，多年的厮杀本能在此刻一把抓住了她的四肢，几乎在电光石火间将黑洞洞的枪口凌空扬起——穿过阴影，划过绚烂迷眼的霓虹余晖，在潮湿凝水的空气中笔直地对准身后某一具尸体！

但那个死而复生的黑影实在太快，仅一瞬便已消失不见；亮着蓝光的小口径子弹簌簌穿过，笔直打入半面坚墙。

一地血痕。

赫洛猛地咧起嘴角，两眼灼灼，那张和善温润的脸几乎瞬间就和大楼上《疯人院》的电影海报主角神色有了八分重合；她毫不犹豫从腰间拔起另一把枪，双枪齐射，砰、砰、砰将视野之内所有死角都轰了个干净，巨大的铁箱和手脚架残躯一个接一个遽然坍塌，震得整片地面都在动。

“警告：无法识别目标生物特征。”

“警告：雷达探测无效，红外探测无效。”

“警告：【畸变体】显形，疑似发生B级以上污染，请协助周围群众立刻撤离，再重复一遍，请……”

偌大的废旧建筑群中央，一方小小的天井，滴滴答答的雨水开始从头顶不合时宜地滴落。女人颀长、冷硬的身影立在中央，黑发微微渗湿，鸦翅一样的睫毛厚重起来，遮住底下一对深潭似永不见底的异色瞳孔。

臂环流动莹蓝色光芒，照亮了那半张似笑非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