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半,三十个时辰。
谢琚筹谋得很好。以这张脸,这份姿态,搞点绝食的把戏,饿上一天,做出恹恹的样子,美丽又脆弱。这个兔子似的小皇太女必定会坐立不安,慌慌张张地跑来查看。届时,他再稍作点拨,让她意识到皇太女有多么特殊,为自己换来更大的便宜。
这是他谢琚的谋略,是窥见权力空处的敏锐洞见。
可苍天啊,饿了两天半!
整整两天半!小丫头片子才想起来西厢房里还有个活人!
谢琚在心里咬牙切齿。两天半,三十个时辰。他躺在这软榻上,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后来的烦躁不安,再到最后的深深自我怀疑。
难道是这张脸失了效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策略。宫门前舔她手心,是不是太过,吓着她了?夜里邀她烤火,是不是太隐晦,她没听懂?
所以逼不得已,添了一句“我喜欢你些”。
这句话一出口,谢琚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算什么?曲意媚上的后宫伎俩!堂堂谢相四子,明姿特秀,筹策无双,居然沦落到去博一个傀儡丫头的喜欢?
奇耻大辱!
滔天的怒火在心中翻滚,面上却只能漾出一点儿委屈的涟漪。茜衣的青年垂下眼睫,轻巧地自她手里捧过酥酪。
盛尧见他终于肯好好吃饭,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小心地看着他,觉得他虽然叫做鲫鱼,但此刻的样子,却好似一尾呆呆地漂着的华丽锦鲤,行动带着点可怜兮兮的飘零摇荡。由是甚至觉出了几分欣慰。大致类似于投喂猫狗成功后的满足。
一条危险的间谍鱼,她纠正自己,但眼下看着确实怪可怜的。
“这就对了。”她试图温声细语地哄着,“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谢琚露出一边眼睛,打从碗沿看过她去,见这也不过就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儿。身形单薄,声音也轻,想想还得要她这样安慰般地与自己说话,心里忽然升起些莫名的烦躁和火气。
青年一把从盛尧手里拿过那碗杏仁酪,也不用勺子,仰头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啊!”盛尧被他吓了一跳,生怕他呛到。
谢琚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抬起漂亮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盛尧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而这位气饱了的谢四公子,将空碗往她面前一推,又指了指食盒,垂下头,十指交叠,很是闲适地语道:
“还要。”
盛尧:“……没了。”
漂亮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满脸都写着“我不信”和“你好小气”。
可怜的鱼,大概是饿疯了。盛尧想,傻子就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喜欢就不吃饭,也不晓得会饿坏自己。
往后可得派人盯紧点。
因此赶紧叫人传膳,真好似喂养了一条锦鲤,不给不食,给多少就能吃多少。
接下来,盛尧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病恹恹的美人,化悲愤为食欲,将一整碗粟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几碟小菜也一扫而空。
计策虽有波折,但总归是成了。
只是多吃了几碗饭。
谢琚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箸,病气全无,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宛如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美玉,复又抬起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
“那么,”他轻声说,拉起她的手,侧过头,“阿摇可以把那些讨厌的人赶走了么?”
盛尧点点头,十分快活。
“既然吃饱了,就好好待着。”她嘱咐,打算去收拾心里那个崭新的大胆念头。
她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转身就走,谢琚手里一空,眉头一皱。
“殿下要去哪儿?”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盛尧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道:“去做皇太女。”
*
当日晚间,盛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命人不许打扰。翻箱倒柜,找遍了架上所有关于宫廷规制的典籍,从《周礼》到《仪典》,试图为自己这个“皇太女”的身份,寻找一星半点的法理依据。
当然是徒劳的。史书上从未有过女人承继大统的先例,也没有所谓的“皇太女仪制”。
她想起谢巡的话:“殿下说合的,便是礼。”
既然如此,那她便为自己定一个“礼”。
盛尧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皇太女卫属初置议”,笔尖微颤。这或许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命运落笔。
忽然忆起太庙里那些黑压压的朝服,王长史血溅铜鼎时众人冷漠的目光。
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东宫六率,太子属官,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却都是别人的眼睛耳朵。
盛尧的笔尖终于落下,当先在绢帛上写下两个字:“内卫”。
她思索片刻,又作添注:不设员额,不拘男女,唯忠心是取。凡入选者,不论出身,皆由皇太女亲选亲授。
又想了一想,在下面附道:另选健妇百人,高大有力者,与男子杂处,同操演,同宿卫,为皇太女羽翼。
她写得投入,连身后何时多了个人影都未曾发觉。
直到一阵暖香靠近,一件带着熏笼温度的暖手炉被轻轻塞进她手里。
盛尧一惊,回头便对上谢琚。他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抱着自己的宝贝手炉,正侧着头,打量她笔下的字。
“阿摇,”他轻巧地叫她,“你在忙什么?”
“在想……怎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都扔出去。”盛尧揉揉眉心,也恹恹地道。
“扔出去?”谢琚迟疑地转头,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稍作犹豫,平静地问她,“都扔了,这里不就冷清了么?我不喜欢冷清。”
盛尧耐心:“那些人,不是我的人。留着他们,只会碍手碍脚。”
“哦。”青年温顺地点一点头,将身子倚在她身后,“你要找许多新的人来玩么?”
“不是玩。”盛尧往旁边挪上一挪,纠正他。
“那为什么不让旧的人也一起?”语声温和而缓慢,“他们去哪里?把他们都赶走吗?会不开心的。”
青年抬起头,狐毛冉冉,纤丽温柔,对她莹然一笑。
“人多才热闹。你可以有新的人,也可以有旧的人,让他们比一比,谁对你最好。嗯。这样,阿摇就是宫里人最多、最厉害的殿下了。”
盛尧咬着笔杆,稍作思索。
尽数裁撤东宫旧人,动静太大,必然会引起朝野非议,触动许多利益。太子卫戍职阶虽然不高,但地位不低,牵连着都中诸多勋贵子弟。她一上来就大刀阔斧地换人,只会树敌无数,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可若是……不换呢?
旧有的东宫属官、卫率,一切照旧。她只是在旁边,再设立一个全新的“皇太女内卫府”。
一个旧的,一个新的;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旧的班子是摆设,是给外人看的空壳,让他们依旧以为她被牢牢掌控。而新人,才是她真正的羽翼,是她暗中培养的亲信。如此,慢慢将东宫的权力架空侵蚀。
正是一个李代桃僵,釜底抽薪之策。
盛尧点点头,将那初置二字划去,在下面缀了“增置”二字。不待她抬头,青年又从身后伏了下来,压得她背上一重,有发丝疏落地垂下,颊侧也混杂了些身上的暖香。
“唔,”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点了点,“好乱,不大好看。”
“混在一起,难看的很。”青年的手指划过那些代表男女卫士的墨点,“阿摇为什么不把好看的放一块儿,不好看的也放一块儿,整整齐齐?”
盛尧循着他的手指看去,见那是画的卫戍图,本是男女混编。若是要整整齐齐……那便是以女子为一队,男子为一队,分列左右,互为犄角。
是的,对外可称“鸾仗”与“麟卫”,既合了她那“龙凤双胎”的谶纬,听起来又像是皇家仪仗的名头,不涉兵事。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布阵的难题,又让这支卫队显得更像是女儿家的奇思妙想,而非一支真正的武装。
“你,”盛尧抬起头,由衷地看着他,“你……很厉害啊。”
比起鲫鱼,这般心想事成,真正更加像运气极好的锦鲤。
被夸奖的谢四公子露出笑容,几乎是揽在她背后,将怀里的手炉朝底下递了递,迟疑地问她:
“那么……阿摇喜欢我么?”
盛尧开心地点点头,随手从案上食盒里取了一块桂花糕塞给他。
伏着的青年身子一僵,眉头微蹙,她忽然背上轻快,糕点碎片细细落下,刺刺挠挠的。转过头,见他已然走了。
盛尧莫名其妙。不过好歹花了一个晚上,她终于拟定了完整的章程。次日一早,便巴巴地让人将这份“皇太女卫属增置议”送到了丞相府。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嗤笑。
满朝公卿听闻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太女,不思军国大事,反倒痴迷于给自己设计仪仗,还要挑选什么“健妇”入宫,大多付之一笑。
果然如谢琚“预言”的那般,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丞相府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注了一个“可”字,便遣人递还给她。
遴选那日,天降小雪。别苑外的演武场上,来的人着实不少。盛尧坐在高台的帷幕后,雪粒子细碎地打上帷帐,发出沙沙的轻响。
应征的男子大多是些市井游侠,或是家道中落的武人子弟,间或有军中不甚得志的底层校尉。女子则更是五花八门,有些像是常年耕作的,也有市井中身强力壮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酒家跑堂的小女,图那份优厚的钱粮而来。
不过是个被推上台的、喜欢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
都中没人将此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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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必定会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