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四公子侧一侧头,好似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抿着唇,使他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看着她,平稳地微笑,微笑得盛尧都止不住地羡慕起来。
看起来不至于很傻,最多不太聪明。
长得也太好看了。
仔细想来,谢四公子那“要当皇后”的昏话,现而今是她不得不应的谶纬,是她风雨飘摇的法统的重要部分,盛尧深吸一口气,替自己下了决心,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我们回去了。”她说。
话是朝谢琚说的,却看向谢丞相,点点头。
眼看这桩婚事……不对,这桩“伴驾”之事已成定局,谢巡将她看一看,也不再多留,只对老黄门令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带着侍从,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这对古怪的“君臣”。
老谢走了,小谢倒是很顺从,任她拉着,步子迈得不大,正好能与她并齐。
盛尧只好硬着头皮,在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往别苑走去。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两人一路无话。盛尧低着头,只敢看脚下的雪地。
她的龟壳,她住了十年的别苑,就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漂亮傻子给侵占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而跟在她身后的谢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心里却早已将这荒唐的世道捶得烂了。
他就算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辅佐一位皇太女,那至少也该是一位杀伐果断,性格坚决的储君。哪怕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也好过眼前这个。
那样的人物,即便将来翻脸无情,好歹也能在诸侯环伺之下撑得久一些,让他有时间谋划退路。
绝不会是这种兔子老鼠一样的小姑娘,被人舔一下手心就吓得魂飞魄散,牵着他的指尖都还在微微发抖。
他越想越气,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副茫然无辜的伪装。
盛尧在这冬夜寒风里站了半个时辰,此时冻得发抖,但还是坚持抓着他,感觉到他的手紧了紧,以为走得累了,或是又要发什么疯,只好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
夜色下,这人的脸真是好看得过分,脸颊上似乎都沾了疏落的月光。
“怎么了?”盛尧小声问。
她这一问,倒让谢琚回过神来,眨眨眼。
盛尧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在哄一个随时会咬人的猫儿狗儿。因此放缓了语气,仰头看他:“我……日后该如何称呼你才合适?”
总不能一直“你你你”地叫吧。
谢琚看着这小姑娘,依旧是那副沉默微笑的安静神情,抿一抿唇,不曾说话。
——如何称呼?按规矩,宗亲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四公子”,如今他领了太子中庶子的职,叫一声“谢中庶子”也是本分。但这个小姑娘胆子太小,想必是不敢的。
若是她胆子再大些,像个真正的储君,或许可以亲近些,叫他一声“四郎”,也还不错,有利于自己日后狐假虎威。
或者……谢琚稍稍沉思,若是她再有魄力些,再……再无法无天一些,声音甜软些,叫他一声“琚哥哥”,倒也不是不行。
盛尧见他半晌不语,只是歪着头看自己,好似什么都听不懂。稍做寻思,果然不能指望一个傻子回答。
她只好转头,问跟在后面的谢家侍从:“他可有表字?”
就中一个较老练些的侍从躬身答道:“回殿下,四公子有字,唤作‘季玉’。”
“季玉?”盛尧问。
侍从便即应道:“四公子才行冠礼不久,取字时,心智已然……因此丞相便从简,按伯仲叔季,取了个‘季’字,又因公子名‘琚’,便配了个‘玉’字。”
一番话说得十分含蓄。盛尧却听明白了,言下之意,就是取字时人已经傻了,取得很含糊,没什么讲究,毕竟是个傻子,不必费心。
当下宗族,取字是大事,谢巡显然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季玉。
盛尧点点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样说起他也没比自己大了两岁,又将他这现状与自己的幽禁生涯相互印证,忽然生出点恻隐。
于是看着谢琚那张惑人的脸,想了想“季玉”这字,心里灵光一闪。
对一个傻子来说,“季玉”这两个字未免太雅,怕是记不住。得给他起个简单好记的。
盛尧让自己脸上露出体贴的微笑,凑近些,放柔声音:
“你如今……神智不很清明,怕是记不得许多事了。‘季玉’二字有些拗口,不如我给你换个称呼,好不好?”
谢琚看着她,歪一歪头,似乎在认真听。
盛尧担心折了他的尊严,还是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与他说:
“以后,我就叫你‘鲫鱼’,好不好?”
“就是一条鱼,”她从他手里抽出手,和他比划,道,“刺多,肉少,胜在鲜活。”
她想,这谢四公子舐她手心的样子,也确实像是个舔舐鱼汤的猫儿。更听说鱼的记性只有短短一瞬,游过一个圈就忘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这不正好和他现在的状况相似吗?
谢琚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仿佛迎面砸来了一句极其复杂的话。
他沉吟片刻,就在盛尧以为他没听懂,准备再解释时,他对她绽开一个更加灿烂,却也略显僵硬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鲫鱼。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她怎么敢!谢琚恨不得立刻将这小姑娘按在名士雅集上——这时候名士们又很是权威了——让她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风姿特出,什么叫美玉琼琚。
但迎上小皇太女关切的神情,所有的怒火都得压回去。现在是个傻子。傻子是不会生气的。
好气哦,可是又只能微笑。
谢琚眼睁睁地看着盛尧使一种“我为你着想”的慈爱目光望着他,伸手拍拍他的手,以示亲近。
于是,在满心要把她按在地上摩擦的滔天怒火中。
"好呀。"他说,言语从齿间轻柔缓慢地碾过,温顺美丽地低下头,“我很喜欢。”
漂亮又和暖,听得盛尧心里一松。
因此她再拍一拍他的手,对他说,“那你就叫我……嗯,‘阿摇’好了。”她想起那摇摇晃晃的步辇,和摇摇晃晃的玉旒,接着补充:“摇摇欲坠的摇。”
“阿摇。”
这谢四公子轻轻地念道,目光灼灼,只是更加温暖地看着她。
“走吧,鲫鱼,”放下折寿的大名,盛尧心中轻了许多,朝着灯火通明的西厢走去,忽然也明快了不少,“我带你去你的新家。”
*
别苑西厢的屋子,比盛尧自己的寝殿还要宽敞些。里头熏笼烧得暖意融融,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考究,显然是谢相早就备下的。
盛尧将人送到门口,看着宫人伺候他脱下狐裘,换上家常的袍子,自家屋檐被侵占的不满,总算稍微打发了些。毕竟是客,还是个傻客,总不好太苛待。
她松了口气,转身正要溜回自己屋里,却被身后人轻轻拉住了袖角。
“嗯?”盛尧回头。
“夜里冷,”他温声说,指了指屋里的熏笼,“一起烤火。”
盛尧赶紧摇头:“不了,我……我该歇息了。”
“哦。”他应了一声,松开了手,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这过分美丽的脸一旦流露出这种神情,威慑大得吓人,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愧疚。
盛尧霎时就撇了那些松快的心思,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道了句“你早些歇息”,便头也不回地跑走。
回到自己那间显得阴冷的寝殿,盛尧才彻底放松下来。她躺在榻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卷。
当心,她告诉自己,毕竟是谢家的人。即使是个漂亮傻子。这张脸,这种无辜又依赖的神态,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须得要警惕。
*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皇太女意料,谢琚当真闭门不出。
他仿佛彻底忘了那天夜里对她的邀请,也没再来寻过她。据西厢伺候的宫人回报,这位四公子每日的生活,常常是睡着的。醒的时候,就找个最暖和的地方,譬如窗边的软榻,或是熏笼旁的地席,抱着个手炉,一坐就是一下午。
盛尧偷偷去看过一次。隔着窗棂,只见他穿着一身浅色的中衣,长发散在肩头,平和地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午后的冬日暖阳照进来,金黄的光影如同披帛般缀上他的身形,轮廓锐利,眉目浅淡。
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神情安详。
盛尧心想,鲫鱼这个名字,或许还真没起错。他就真的像一条养在暖水里的名贵锦鲤,懒洋洋的,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管享受自己的安逸。
安逸,却也只是表象。
自那日太庙事变之后,她便再未见过谢丞相。可谢相的意志,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别苑之中。
每日清晨,老黄门令都会捧来一堆奏表简章,恭敬地呈到她面前。
盛尧起初还心惊胆战,以为是要她表态。可展开一看,才发现这些都不关乎军国大事,是一封封来自各郡县的“献瑞”表章。
今日是东海紫气升腾,绵延三百里,现五色神龟,背负洛书,上有“女主昌”三字;明日是司州有凤来仪,口衔朱果,跪舞长鸣三日而不去;后日又是扬郡降下甘霖,枯木逢春,有老翁梦见神女,言“天下当归坤元”。
这些谶纬之说编得有鼻子有眼,引经据典,仿佛她盛尧并非一个被临时推上台的假太子,乃是真正天命所归的圣人。
盛尧一卷卷地看过去,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可不是给她看的,只是教她知道。是谢丞相借她的手,发往天下,昭告四方。每一封奏章背后,都是一个明确的表态。呈上贺表,便是承认了她这“皇太女”的身份,归顺了谢氏。
而那些没有声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麻烦所在。
老太傅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痛骂过当今天下的局势,她寻思,至少有两位,此刻怕是正在延请才子,打磨檄文了。
“北有翼州高昂,名为大将军,实为一方之主,手握精兵,素来与谢贼不睦,喂不熟的豺狼!”
“西有繁昌王盛衍,辈分偌高,自以为德高望重,振臂一呼,天下士人必将群起响应。似这等人,态度仍然暧昧,可不是心怀鬼胎么!”
盛尧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翼州和繁昌,怕是早已调兵遣将,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以“清君侧,诛国贼,下女孽,正天纲”的名义,挥师东进。
而谢巡,也必在准备用兵。
这几日都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何时发难,均有可能。
盛尧将奏表合上,揉揉额角。却也几乎是无计可施,这几日,她反而有些想念西厢房里那条鱼了。至少,一个傻子的心思,总比这波云诡谲的天下大势要好猜得多。
正想着,殿外的宫女禀报,说西厢房那边,四公子累日未曾进食,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盛尧立时慌了。
可别死在她这里!谢巡把儿子塞给她,名为伴驾,实为质子,若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担待不起。
盛尧赶紧起身,亲自带着食盒,往西厢房走去。
冬日的暖阳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她推开虚掩的门,混着名贵熏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而那个三日未出的谢琚,此刻仍然倚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茜色的衣袍委顿在地下,好似锦鲤拖着它透明的长长尾巴。
软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很饿。”这漂亮的青年抬起头,眸子望向她,声音沙哑,好像长久地未曾说话。
盛尧想起前几天她自个饿的样子,稍微难过了一点,打开食盒,将一碗温热的杏仁酪和几碟糕点端出来,“起来吃点东西吧,你都三天没吃了。”
谢琚却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慢吞吞地从软榻上起身,没有去看那些食物,凑近了,在她颈边极轻地嗅了嗅。
盛尧浑身一呆,就见他微微倾侧,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殿下……是来喂我的么?”
“不是。”盛尧清楚地打断他,将他往后一推,“你为什么不吃饭?”
却只推了个空。青年已经自己退开了半步,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神情。
盛尧定了定神,指着桌上的食物,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吃饭?”
谢琚的目光扫过那些碗碟。
“我不喜欢这些人,”他斟酌般低声说,轻得像猫儿的爪垫,软软地踩在人心上,“我不想见到他们。”
他说的“这些人”,自然是指别苑里伺候的宫人。
盛尧心里一沉。不喜欢?她何尝又喜欢呢?
在她之前,各位皇帝被拥立来去,东宫多年虚位,这些宫人,大多是从各地贡来的。名义上是伺候她这位皇太女,实际上,谁是谁的眼线,谁又是谁的耳朵,根本无从分辨。
她安抚地拍一拍谢琚的手臂:“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你……”
话未说完,这四公子却摇了摇头,睫毛垂下,很是难过。
“我喜欢你些。”他说。
盛尧眼睛又有点花了。
过于直接,也太蛊惑。一个神智不清的痴儿,说出的话本不该当真。可当这双幽沉的眸子注视着你,当这张绝世的容颜对你展露出唯一的亲近时,那确实有些可怖。
搞得她一时竟有些为难。换掉这些宫人?谈何容易。这些人都是按太子规制早就定下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盛氏百年的宫中旧例,她一个根基未稳的皇太女,如何能轻易撼动?
见她沉默,谢琚歪了歪头,眼睛里茫然之色似乎淡去了一些。他凑近了点儿,长长的茜色衣衫曳在身后,又恢复了那种危险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距离,缓慢地问她:
“你……不是很厉害么?”
温热的气息吹过耳廓,盛尧想躲,却听见他缭绕般地说:
“阿摇……不是皇太女么?”
清澈锐利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映出她所有的胆怯和无力。
是啊,皇太女。
她不是太子了。她是皇太女。
一个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称谓。
太子有东宫,有詹事府,有沿袭百年的规制和属官。她这个被幽禁的假太子,自然只能用东宫仪轨。
可“皇太女”如何仪制呢?
前朝没有,史书未载。这是一个被谢巡凭空捏造出来的崭新身份。既然身份是新的,那规制、府邸、属官,乃至侍奉的宫人,不也可以都是新的吗?
或许她可以借着“皇太女”这个前所未有的名头,偷偷地另起炉灶,组建一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这个念头如同幽昧昏夜中的雷霆,霍然洞开了十年来的混沌。盛尧一直觉得自己像只缩在旧壳里的乌龟,战战兢兢,总怕被人发现壳子不合身。
直到此刻才寻到由头,她似乎不必住在这个壳子里,似乎可以为自己造个新的宫殿!
“先吃饭,”她打定主意,手里舀起一勺温着的杏仁酪,“吃饱了,才有力气看我,怎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一个个地,都扔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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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皇太女和她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