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早已停歇,山谷内寂静得连草动之声都无。
祂站在尸块中,凝望着她,身上的血口在她的视线中愈合,眼前的“人”似乎真的就是她死而复生的哥哥。
陆鸣能听到自己心滴血的声音。
滴答滴答,一声一声,响在她耳畔,一下一下撞击耳膜,似乎要将她耳朵撞聋。
瞪大的双眸里倒映出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可那张脸上的神情,是她陌生的,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不是她哥哥,这不是!
她的唇嚅动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到哥哥的皮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披上时,已有的认知被颠覆。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能披上人的皮,还能变出和皮的主人一模一样的容貌。
陆鸣呆滞地望着“哥哥”向自己走来,姿势尤为怪异。像是不会用腿走路,脚趾抬起向前抓住一段距离,再抬起脚跟弓着脚落下。
他也不会挥动手保持平衡,身子摇晃,往地面倾斜时,一根藕白色的东西支撑地面,将身子拨正。
那根东西就这么收了回去,在陆鸣的注视中,与身体融合,根本看不出来那一处肌肤凸出过这么个东西。
“哥哥”终于走到了她面前,缓缓低头,身子以一种极为恐怖的弧度弯曲,俯下身靠近她。
陆鸣已经忘记了要跑,她还趴在地上,双臂撑着身子,仰起脑袋看他。
放大的瞳孔,兴奋的眼神,翕动的鼻翼,张开的唇。
怪物用她那么喜欢的脸,做出她从未在哥哥脸上见到的表情。
这张脸从来都是俊逸柔和的,鲜少做这么情绪波动大的表情,更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那是捕捉到猎物的兴奋,想将她吞入腹中,尝尽她身上每一块血肉。
他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覆盖,她整个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无路可逃。
他的笑忽然止住,脑袋更低了点,几乎要碰到她额头。
“你怎么哭了?”
陆鸣怔楞着,眼尾处传来冰凉的感觉,转动眼珠去看,看清楚的瞬间,她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看。
那只碰过哥哥皮的东西,正在碰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很软,像水一样,碰到脸上冰冰凉凉的。
那东西缓缓后退,尖端圆润,微微凸起,上头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水水的。
很快她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尖端被送入“哥哥”口中,“哥哥”闭上唇,含住了那根东西。他的瞳孔微微缩小,张开了唇,尖端的水渍消失。
冰凉的触感再度袭来,那看起来如手臂一样的东西从她眼尾划过,带走了她掉下的眼泪。
他在吃她的眼泪!
意识到他在干什么的瞬间,屈辱与愤怒涌上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手打向将又一次沾她眼泪的东西。
“滚开,滚开!”
陆鸣身体终于恢复了知觉,支配四肢要避开眼前的怪物。
可当她看到怪物顶着哥哥的脸,露出懵懂迷茫的表情时,动作停下了。
她的哥哥,究竟是死了,还是复活了?
她从地上站起来,朝“哥哥”伸出手,想碰一碰他,想感受他的存在,告诉她,他没有死,之前见到的尸体,看到他被那群该死的长老拆了骨头都是假的,是她的幻觉。
哥哥没有死,一定没有死!
她的掌心碰到了他的脸,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心口好像被刀割开了一道口子,血往外流。
她又去摸他的眉眼,一模一样的眉毛和眼睛,可看她的眼神,是陌生的。
这不是她的哥哥。
只要她看哥哥,哥哥就会弯起眼眸,对她笑,会唤她荫荫,会抱起她。
可眼前这个“人”没有。
陆鸣死死盯着这张脸,妄图找到一丝与哥哥的相同之处。
她看得太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嫩白的腕足悄悄从皮下钻出来,慢慢往上攀,缓缓靠近她垂下的那只手手腕上的血口,轻轻一碰,沾到一丝血迹,微弱的吧唧声消散在空气中,他的脸小幅度鼓动,微微张开了唇。
腕足还在触碰,一下一下地沾着她手腕上的血,血迹在尖端消失,越来越多的吧唧声响起。
他还不满足,又一根腕足伸出来,蜿蜒着爬到他肩头,朝她抚摸他眉眼的手而去。
冰凉的触感袭来,腕足太过贪心,竟然直接暴露在她面前,啪嗒一下,吸住她手腕的伤口。
陆鸣瞬间挥手甩开,后退数步,惊恐地望着那东西。
“怪物,怪物……”
害怕的情绪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翕动鼻翼,那张俊逸的脸庞上浮现不满的神情。
“这个味道,不好闻。”
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很快弄清楚她为什么害怕,腕足回到他身体里,他像块竖立的木板一般,身体笔直。
“你看,他们已经回去了,你不用害怕。”
他用刚刚在少女和那群已经死去的人那听来的语言,组成一句话,他说得还不熟练,只是这么短短一会功夫,就已经学会且说出来,学习能力强得可怕。
陆鸣听懂了。
她看到那些东西融入到哥哥的皮里面,哥哥的皮被怪物侵占了。
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心口疼得呼吸都觉得有刀子在捅。
“别用他的皮。”
那么多人的皮,为什么非要用哥哥的。
她朝他嘶吼出来,“别用他的皮!”
可她的喊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腕足从他身后探出来,如果这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那该是很容易令人喜欢,它实在是太漂亮了,粗细均匀,触感柔软冰凉,甚至表面还有一层闪闪的粉末。
可这东西瞬间就能将人脑捅穿,毫不费力地就能勒死人,还能钻进人体里揭下皮,会吸食人的血。
陆鸣愣了一下,这东西方才还吃了她的眼泪。
在她愣神之时,腕足点上她眉心,轻微的波动声响,陆鸣整个人一颤,难言的感觉自身体深处升起,让她麻了身子,精神恍惚。
腕足没有离开,反而往下滑,贪婪地将她双眼的泪吸尽,不过这次没有放到口中。
他再次俯身靠近,血月正当在他身后,投射下来的红晕将他的影子拉长,覆盖她的身影。
他歪了头,疑惑问:“可你的灵魂告诉我,”唇上扬,笑容是那么纯真,带着孩童的稚气。
“你很喜欢。”
“你很喜欢这张皮。你喜欢看到他的样子。”
腕足离开,陆鸣立刻回神,意识到眼前的“人”根本就是怪物,身体本能地自我保护,步步后退,口中呢喃。
“不,不是的……”
“哥哥已经死了,你不是他。”
“你是怪物!”
她倒退着无法看到后面的路,一脚踩在长老的断肢上,身子往后倒。
他静置了一瞬,神情有片刻的冷漠,被陆鸣看到了。
那是丝毫不关心她死活的冷漠,即使是有人快要死在他面前,他有能力救,也不会施救。
哥哥不会这样,哥哥是善良的,他将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她捡回去,养了十五年,如果是哥哥,不会撒下她不管。
然而只是一息间,腕足从他身后探出,在她要摔在血地上时,将她捞了起来,扶正,还拍了拍她肩头。
这是哥哥习惯对她做的动作。
陆鸣彻底绝望了。
她使劲拍打腕足,滚烫的眼泪砸在腕足上,这些不知道什么东西造出来的腕足似乎被烫到,立刻往回缩。
挣脱开来,陆鸣掉头就跑,胸口的吊坠一下一下晃荡,除了这东西,哥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她的身影冲出祂对山谷的封锁,血月照亮她回去的路,她只知道跑,要跑出去,离开山谷,回去睡一觉,说不定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哥哥没有死,她还是那个天天等哥哥回来的妹妹。
山谷中被她放出来的邪神疑惑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祂按照她向祂许下的愿望,将害死她哥哥的人都杀死了,她不该高兴吗?
祂帮她站稳,她不该说谢谢吗?
“人类好奇怪,帮她实现了愿望,她却要哭。”祂缓缓歪了脑袋,脖颈肌肤有弹性一般拉长,腕足分裂出来,打了个结。
祂站了会,忽地转身,面向地上属于祂身上皮的主人的脑袋。
腕足探过去,尖端分裂出一道口子,咬住脑袋,一点点吞进去。
腕足鼓起了一大块,沉重地往回缩,皮上裂了个口子,把腕足吞回去,再合上,而祂的身形没有一丁点变化。
片刻后祂身子颤了颤,口中发出人语和他的语言混合的声音,似是痛苦,又似欢愉。
“%#@……不好吃。”
但是祂必须收回祈求者用来许愿所支付的代价,否则祂的力量无法收回。
记忆融合,他的眼被黑充斥满,不过一会,变成正常的瞳孔。
眼里有一瞬闪过人类的情绪,但很快消失,重新变得冷漠。
这才是祂的底色,漠视众生,肆意屠戮。
祂轻轻呼了一口气,消化完这张皮主人的记忆,身体左侧伸出腕足,要处理了地上尸体,可身体右侧的腕足拉扯着叫他离开,去追方才跑走的少女。
祂眉心一拧,左侧腕足绞住右侧,裂开一道口子将腕足吃了,合并为一条,粗细依旧未变。
祂动了动还不太能熟练操控的手,粉末散落,凝聚成拳头大小,再伸长,成了手指粗细的腕足,将地面尸体拼接好,再钻进去。
尸体一个个站起来,睁着翻白的眼面向祂,一动不动,诡谲异常。
祂似乎不觉得奇怪,腕足朝他们招招手,他们跟着点头。
通过陆于野的记忆学会了人类的语言,祂张开唇,朝这些“人”说:“封印并未解开,你们依旧在看守封印。”
这些已经被他的力量掌控的行尸走肉表面恢复正常,四散开来,每走一步,身上的死气被掩盖,看着和活人没什么区别。
瞥见倒塌的石碑,腕足伸出去,将石碑放置回原位,又造了阵法,在外头看,这里与之前一样。
他满意地勾了勾腕足,朝外走去。
这一次他知道要怎么迈开腿,起初动作僵硬,越走越顺,越走身体越灵活。
邪神披上了人的皮,假扮人藏在人群中,而今晚山谷内发生的一切,除了祂与陆鸣,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当七剑宗以为这次封印能如往常一般被加固时,邪神已经破出封印,藏在了七剑宗里。
邪神强大的力量足以覆盖人们的认知,他们不会记得陆于野被献祭。
在他们的记忆里,被献祭的另有其人。
邪神迈着欢快的步伐,走向陆鸣与陆于野的小窝。
祂在一间小木屋前停下,嗅了嗅。
祂嗅到了眼泪的味道,她又在哭了。
腕足兴奋地涌出来,在地面投射出涌动的影子,看起来很是骇人。
祂没有立刻进去,挖了几下陆于野的记忆,找到自己想要的,舒展出笑来。
“妹妹哭,哥哥要哄。”
祂轻轻点了头,身子化作无数腕足,从门窗缝隙中钻进去。
祂的“妹妹”正蜷缩在床上,眼尾挂着泪珠,张开唇,呼吸粗重。
腕足恢复成人形,缓缓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