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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若的感冒症状当天晚上就好了大半,之后的几天,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到让乔若感觉,她和何亚君将会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她不会离开美国,而他不会认为她的存在对他是一种约束;只要他们想要,他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不会有任何烦恼找上他们。
何亚君每天早上八点半出门上班,晚上通常六点钟到家。乔若会做好晚饭,等他回来一起吃。至于早餐,她只在周一做了一次葱油拌面,后面的几天,他都叮嘱她不必特地早起,他自己会解决。
他对她做的家常菜评价很高,每次都很捧场地吃了很多,对她做的葱油拌面更是赞不绝口。
他不在家的时候,她要么看电视,要么捧着他的平板找美剧或者美国的电影看——他要求她看的时候,尽量忽略字幕,自己去听,最好能跟读,说这样做,既能练听力,也能练口语。
她试着照他说的去做,发现非常难,比用英语直接与他本人对话还要难。
没错,他没有开玩笑,星期天中午吃了午饭后,他再讲话就切换到了英语模式。他没有刻意造句子来锻炼她,只是在刚好要跟她说话的时候,才讲讲英语,语速都放得很慢,尽管如此,她有时候还是不太能跟上,回答的时候,就更是结结巴巴、捋不顺舌头了。
她始终记得当他第一次用英语跟她说,他准备去倒水喝,问她要不要喝水的时候,她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好几秒钟,挤出了这么一句:Yes,I think……so……
他深深地皱眉,不知道是震惊于她的水平,还是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嘲笑她……最后他还是和颜悦色地解释,并且很贴心地用了中文:“回答一个‘Yes, thank you’就行了,不用那么生硬,也不用想复杂了,用最简单的词,把意思表达出来即可。”
她汗颜:“好的好的。”话音未落,立马改口成“OKOK”。
他对她虚心受教的模样很满意:“放轻松,乔若,别紧张,一紧张,会的也容易变成不会的,还容易画蛇添足。日常对话要用到的词汇,你应该大部分是掌握的,还是之前讲得太少了。坚持下去,大胆地说,不要怕出错,你会讲得很棒的。”
他这般认真地教她、鼓励她,她再怎么自我质疑,也只能乖乖配合。
很神奇的是,连续用了两三天的英语后,她发现,她尽管还是会用错少数语法,但她已经能比较完整、正确地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有点儿磕磕绊绊。
何亚君夸她是天赋型选手:“你比白晴聪明多了,当年帮她补课,她那个脑回路……我有时候简直气得想把她脑子敲开。幸好你的脑子灵活。”
她听得有些飘飘然:“你都这么恶劣地想把她脑子敲开,她还愿意做你的好朋友、关心你,说明她人真的很好,你能拥有她这个朋友,真幸福。”
“说她傻,才比较准确吧?”
“……我很好奇,”乔若把电影按了暂停,侧过身体,看着他,“是不是只有在面对或者聊到和你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你才会这么……毒舌?”
他抬了抬眉毛:“你用这个词形容你的男朋友,是不是不大合适?”
“请注意,我这个描述是有前提条件的。”
“我却觉得用‘一针见血’这四个字更准确。”他一派从容,“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不管是讲话,还是做事,都比较合我的心意,但是如果某一天,你也说一些蠢话,或者做一些蠢事、傻事,那么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讲话了。”
“……那你是怎么定义‘蠢’和‘傻’的?”
“恐怕没法儿给一个明确的定义,得看人,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就有你想不到的‘蠢’和‘傻’。但总体来说,‘傻’人还是有救的,‘蠢’人就几乎没得救了。”
“那你见识过的印象最深刻的一件蠢事是什么事?”要不是因为生理期还没结束,她这会儿已经在沙发上盘起腿了。
“嗯,”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要听实话?”
“当然。”她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在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或者对方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她的情况下,为了对方反复流泪、伤心,不断内耗。”他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一边说,“比如白晴,以前和江铭还没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觉得很蠢,但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只能用傻来形容她。”
“……你是说,暗恋在你看来是蠢事?”她突然有些难过。
他笑了,握住她的手:“暗恋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可指责的,但是我不赞同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让自己的生活往消极的一面走,很不值得。人是为自己活的,还是尽量取悦自己一些吧。”
“可是真正爱一个人,就是免不了会在乎对方的感受和反应呀。对方难过,你也会难过,对方如果不理你,你就会伤心,无法拥有对方时,你甚至会感到痛苦,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啊。”
“所以,理智的做法是,不要让自己爱上别人。”何亚君嘴角的笑意变浓了,“但对好多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大概率,每个人都会犯犯傻。”
乔若在大脑里搜寻着各种词汇,试图让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能准确传递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那你以前有没有碰到过某个女孩,你很想爱她,但是理智阻止了你爱她?”
他轻轻摇头:“我不否认爱情的存在,也不否认恋爱的价值,但是对我个人来说,它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我会去争取,如果争取不到,我很快就会放下,不会让这种没有结果的喜欢影响我的心情。一段感情,只有让两个人都觉得快乐,才是有意义的。”
“好吧,你很强大。”他的诚实令乔若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握紧她的手:“再说下去,我在你眼里估计就真成了渣男了,还是一个自大的渣男。乔若,我没体验过特别深刻的、难以释怀的感情,但我跟你保证,我对你是认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想继续跟你走下去。千万别因为我对你做的这些坦白,就怀疑我不重视你。”
“你是喜欢我的,对吧?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当然,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那么……”她想问他爱不爱她,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没法儿讲出口。因为按照他刚才讲的话,答案其实是不言而喻的。
他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说:“你跟我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呀。”能跟暗恋这么多年的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会不快乐?她默默地想。
“那就好,所以其他的,就不重要了。”
乔若默然,她当然不是因为患得患失才跟他聊这些,跟他表白的那天,他就跟她讲过他的爱情观,她还不至于因为他不爱她,而跟自己过不去。只是来美国的这些天,他对她的态度似乎跟之前不大一样了,他的热情、他的呵护、他在其他人面前对她做的各种亲密的、贴心的举动,都令她迷醉,自然而然就心生了一点儿贪念,想他会不会也爱上了她。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他走到窗边接听,但是他的表情是厌烦的,口吻也很不客气。
“……我没时间……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您还希望维持跟您朋友的关系,我劝您最好别再操这个心……以后别再为这种事找我……”
他挂了手机,没有马上坐回来,而是对着窗外的夜景,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若大概猜得到是谁的来电了,她很想开口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紧,但又怕惹他反感,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他叫她的名字:“乔若。”
她应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绕到她背后,双臂圈住她,头靠到她肩上。
“我父亲一心想撮合我跟他朋友的女儿在一起,我拒绝了。”
乔若愣住。
“刚才他联系我,说那个女孩子计划来美国,叫我抽时间去机场接她,我也拒绝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对你是认真的,所以这种事,是不能瞒着你的。”
她迟疑片刻,问:“她要来美国找你吗?”
“那倒不是,说她想来纽约读研究生,先过来感受一下这边的氛围。”
“那她……是不是为了你才想来美国留学的?”
“不至于吧,”他笑道,“我跟她总共才见过一面,她怎么可能因为我就做出这么大的一个决定?我自认魅力没有大到这种程度。”
“可是……”他在她怀里转身,近距离地注视他的眼睛,“亚君,爱上一个人,有时候只一眼,就足够了。”
他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说:“你能爱我,我已经觉得是一种奇迹了。奇迹往往只有一次,不会再来第二次第三次的。你别多想,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乔若却没有这么乐观,但是若再提出疑问,落在何亚君眼里,她估计就是在吃一个陌生女孩子的醋,不免显得没有风度。
她转而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说你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你父亲是怎么看的?”
“他很反对,但反对没用,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他来安排我的生活。”
“你真的不恨你父亲吗?”这话一出口,乔若就后悔了。
然而何亚君十分镇定,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没有一点儿变化:“不恨,只是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无奈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没法彻底跟他断了联系。”
“那你的母亲呢?她怎么看待你不结婚这个想法的?”
“她倒没说什么,她一向尊重我的选择。”
乔若发觉自己可耻地希望,他的父母最好都能尊重他的不婚主义,不要逼他结婚。他是一个理智高于情感的男人,如果他某一天承受不住家人的期待,改变了想法,决定结婚了,那她就不得不离开,因为她绝对不是他会考虑的结婚对象。
“你跟你母亲感情一定很好,毕竟老一辈的人都很看重子女的婚姻。”
“是啊,”一提到他的母亲,他的表情明显软化了下来,“我很感谢她。那你父母有没有催你结婚?”
乔若没料到这个问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她沉吟一下,才回答:“目前倒还没有,但是我知道,在他们的认知里,我结婚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那……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可是却不能结婚,我又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会让你在他们面前很难做吧?”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关心她在这段恋爱中将会承担的压力。
她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我准备等他们问起来的时候,告诉他们,我也是不婚主义者。等我回国了,我还是去广州或者汕头工作,不在家里待的话,他们就管不了我了。到时候,我努力攒钱买个小房子,以后你每次回国,可以去找我,我们就可以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她突然心里没底了。
“乔若,”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来美国工作?”
“我吗?”她不可思议地竖起食指指着自己的脸,“来美国做牙医?”
他点头:“我不是很清楚美国这边牙医的就业要求,但我可以托人打听一下。不过我猜,如果你现在直接投美国这边的职位,被录取的可能性很低,最好能先来美国提升一下学历,毕业后再投岗位,找到工作应该很轻松。你本身拥有好几年的工作经验,这对你申请工作肯定也会大有帮助。”
乔若知道,他能提出这样的建议,足够说明他对这段关系的重视,如果她答应下来,她幻想的一切几乎都可以实现,她很难不心动。然而现实摆在这里,如果她不接受父母、姐姐的资助,那么就必须申请到能覆盖学费和一部分生活费的奖学金,才能有可能在美国生存下去。可是她既不可能接受家人的资助,申请到奖学金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她脑子里各种念头转来转去,却没法儿就此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亚君,你想我来美国,我很开心,可以说是非常开心。但来美国读书、工作,这两件事都不是小事,我想先考虑一下。”
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乔若,钱的事,你不用管。”
“你别……”
“听我说,”他打断了她,“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和钱扯在一起,但是我作为你的男友,提出这个建议其实是自私的。你在国内,有家人、有朋友,不愁找不到工作,甚至很可能遇到一个远比我更值得你爱的男人,和他结婚,组建家庭……我叫你来美国生活,实际上是在对你提出非常不合理的要求,剥夺了你很多幸福的权利,如果你真接受了我这个提议,我理应解决你所有的困难。而且,能用钱解决的困难其实都称不上困难。”
她不能不感动,心也在一瞬间变得坚定:“等我回家了,我跟我爸妈说一声,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反对我来美国读书。如果到时候,你还是像今天一样,想我来美国,那我就试一试吧。”
“好。”他亲吻她的头发,“谢谢你,乔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