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单向街 > 第94章 94

单向街 第94章 94

作者:桃花非非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20 06:35:54 来源:文学城

94

雨中的他比任何时候更加潋滟动人。

被雨水沾湿又被空气冻透的皮肤,闪着水花的黑睫毛,因潮气柔顺的头发,他像一个纸折的少年,只有下巴给了他一点厚重,他张了张嘴巴,半晌才说:“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是喜悦的,轻松的,就像走了一段长长的路看到家门口的灯。

我点点头。心中那张网正在慢慢收紧,里边装着我的猎物。

“你……饿吗?”他很会说话,对旁人舌灿莲花,却经常对我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接近胡言乱语,以前我不知道这也是喜欢的一种形式。

“想吃什么?”我问。

“茶餐厅。”他干脆道。

我知道我应该将他拉到旅馆房间,塞进注满热水的浴缸,为他准备干爽的睡衣再叫一顿有姜汤的晚饭,但把今天应该发生的事因故拖延到明天有何意义?

我打开手机叫了一辆车,指了指前面能停车的路口,“我们去那边等。”

他矮下身钻进我的伞下,收起自己的雨伞。

我疑惑。

“你的伞大!”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懒得理他。伞再大也不会比一个人撑一把大。

我突然想起这把伞是他扔给我的。

他把大的伞给我,自己用小的。

他就是这样,总想把好的东西给别人,我无数次想问这个问题:他为什么这么温柔?

不过……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挤一把伞到底什么毛病?玩浪漫也不是这么玩的。算了,他高兴就好。

四周无人,我很想揽住他的肩头让他完全被伞遮住,可我另一只手拎着书包。

“走啊!”他笑了,又是波光潋滟。我们的肩头不时撞到对方,他故意挤我,我也挤他,在大街上这么亲密实在不像话,心头却有别样的甜,管他呢,反正我们只剩今天了。

“你不疼吗?”我问。

“什么?”

“我看到了。”我有意碰了碰他的肩膀,那是他被打的地方。

他沉默了。

“说话。”我说。

“喂!”他似乎想转身看我,伞下空间太小,这个动作无法完成,他只是转过脸,隔着伞柄吹来一口冷气。

我哆嗦了一下。

“喂!”他吸气、呼气,我也转过脸,果然看到他在瞪眼睛,他气鼓鼓地说:“你难道不应该安慰我?”

“嗯。”我说。我的确不该用审问口吻。

“你看到了?”他终于深沉了,他凝视我。

“嗯。我想你不会想让你妈妈看到我。”我解释自己为什么没阻止,这种解释自然多余,人总是因为害怕做一些不必要的解释,啰里啰嗦。

“当然不能让她看到你,你走开是对的。”他说。

“到底为什么?”

“一直埋的地雷炸了。”

“理由?”

“理由简直荒唐,你绝对想不到,我也根本想不到。最近不是要考试了?家长们也挺紧张,在他们的群里说今天下雨要打车接孩子,他们越说越紧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就有家长想活跃一下气氛,发了几张学生的搞笑照片,感叹一到高三孩子们再也不能这么轻松了。其他家长看了高兴,也开始发手机里的存货,咱们班的家长都是高素质,肯定不发单人,全是集体类的合照或者班级活动短视频,有的是孩子传的,有的是孩子朋友圈看到存下的,结果有个家长发了个咱们的视频。”

“什么?”

“你记得有天早上我给你们带饺子吗?我们两个互相拿酱油抹脸玩,不知被谁拍下来传了朋友圈——估计不是故意的——家长看着好玩存了吧?你说我们俩平时那么小心,见面连招呼也不怎么打,全套功夫做下来;我妈也揣着明白装糊涂,能忍则忍。突然天降一视频,你说我妈看了什么心情?她再继续憋就没气了,所以看到我就拿着手机问我。”

我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暴露。我深吸一口气问:“然后呢?你又不说话?”

他没说话。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妈妈的心情,因为我不止一次看过我的爸爸或妈妈上演推诿或冷漠,吵架未必算是沟通,一言不发却真的能把人逼疯。

“我呀。”他笑了笑,“平时知道哄她,知道逗她,她一对我板起脸,我立刻就变了个人。其实我没那么多耐性,我妈也没有,以前我们有,这些年被彼此消耗光了。一言不发会变成习惯,打人也会。”

“你不回家行吗?”我虚伪地问。

“我妈今天夜班,她本来想接我回去吃个饭,现在不用做了。”

“夜班?”我好像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

“对,她一个老病人办了住院,指名希望她帮忙。那个奶奶和她挺投缘的,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有人康复后每年都给我妈送鱼?”

“说过。”

“就是那个人,我妈的脾气,人家对她好她就对人家十倍好,肯定不会拒绝,说不定连续几天住医院里。而且她也知道我们最好各自静一静。”

他目光闪烁,意味深长,倘若早一天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会有多高兴,我一定会把我们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别想回家。可是现在……我不会贪恋一时的欢乐,把今日要做的事推到明天,这是最好的机会。

车来了。

我示意他先上去,我希望手里的伞更大一点,才能遮得更密,可呼啸的风雨从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雨天道路打滑,车辆却比平日少,我们看着彼此,我偷偷抓起他的手,太凉了,我抓在手里希望他能暖一些。我突然特别想听他的声音,想听他跟我说很多话,尽管我已经听了很多还是不够。我们的恋爱谈得曲折躲藏,在一起的时间本就不多,大部分给学习,我想听他将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说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我来不及参与的部分,我想把它们全部放在心里。

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看他,他吹了一下我的头发,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喜欢你吗?”

我摇头。

“也不是喜欢,发现你在我心中有些不一样。”他歪了一下头,目光错开我看我身后的窗子,看窗子后的雨,“是一个雨天。”

我没说话。我知道必然有个雨天,这个雨天他曾隐晦地说过,我也不准确地猜测过。

“是高一的这个时候。雨没这么大,你在实验楼那边避雨。”他的口气很怀念。

我早忘了这件事。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和实验楼占据操场的东西两面,实验楼管理特别严格,不到时间不开门,到时间马上锁门,就算下雨也不延时,也许有那么一天,我走出实验楼刚好碰到一场雨。

“我刚好走过,你呢,当然看也不看我一眼,但我不知为什么想看看你,我上了实验楼的楼梯,在三楼看你,你一个人站在楼檐,背挺得直直的,腿那么长,神色冷冰冰的,好像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其余全是空白。那天你不知在想什么,没拿着手机刷题,偶尔看一看天空,我模糊地想:‘原来他也会发呆’。”

“这就是你以前说的‘好看’?”我问。

“好看只是一个方面。毕竟上仙您没有不好看的时候。”他狡黠一笑,“其实是可爱,你知道你多傻吗?就算没带伞,你拎着这么个书包,”他拍了拍我腿上的书包,“这么大,这种皮质又不是雨淋一下就完蛋,你顶在头上跑到教学楼不就得了?我耐心看了一会儿,结果你这家伙抱着书包跑去教学楼了,你的书包那么名贵吗?气死我了。”

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不由摸了摸我的书包。

“你知道吗?那时我觉得你像个旅行者,总拿着这个包,好像只有这么一件行李,所以下雨了你不让它淋雨,我们打你你也不用它挡拳头,我一直好奇你书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你当时为什么不倒出来看看?”我问。

“那怎么行!”他立刻说,“别人不也看到了?我才不让他们看。”

“我谢谢你,一边带人打我一边保护我的**。”我说。

“哈哈不客气,我不但保护你的**,我还注意分寸,我初中可是会打架的,所以知道怎么样打人不会把你真的打伤,而且会警告他们不许下手太黑……你想想有人打过你的头吗?只有我打,但我保证不会把你打坏。”

“警告?他们听你的?”我打断他。

“不算警告,就是讲道理。我带去的人肯定经过筛选,我会跟他们说下死手会有麻烦,毕竟你这个家伙穿在身上的没有十几万也有几万块,把家长招来我们肯定吃亏。你想,他们是重点高中的学生,看你不顺眼是真的,想发泄是真的,不想惹事也是真的。你也别一脸蔑视,我不是和你说过人就是这样,都有阴暗面,凶狠又胆怯。不过我后来越打越不太能把握分寸,其实也挺害怕……”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心虚地看我。

“到了。”我说,示意司机停车。

“吃饭吃饭!饿死我了!”他连忙转移话题,小无赖。

我懒得理他。

茶餐厅的灯箱在雨中有些暗,服务员看到我们很惊喜,不但给我们倒热的南瓜汤,还找来两块干净的大毛巾,调了二楼的空调让我们吹点暖气烘干衣物。坐在熟悉的位置,我听他连声道谢,说了好几句女□□听的恭维话。按照他这个哄人水准,没能哄住妈妈也算人生失败。

“你笑什么?”服务员刚走他就问我。

我摇摇头,和他相处之后,我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笑容,他总问我“笑什么”,我说不出具体原由,看到他我就不自觉想笑。我把书包放在桌子上推向他:“看吧。”

“什么?”

“你不是想看我书包里有什么?看吧。”

“喂,你怎么对每一句话都这么认真!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好奇了,要是还好奇我早动手翻了,真是的,你看你一本正经的,以后一定是个老古板,除了我谁受得了你……”这样说的,他双手齐动打开我的书包。

我懒得理他。

“你这个书包……”他打开排扣和拉链,“可能是设计的关系吧,看着比我们的要薄,没那么笨重,其实比我们的大。”

我依然不说话,我的书包肯定比普通学生大,我从小就背着一个大包,装着我需要的所有东西,我的心情始终是不定的,总觉得自己哪一天就不再回家,我要随身带着所有行李:我的成绩、我的药、我的钱。想想也可笑,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爸爸妈妈给我买的?我带着他们最基本的爱和他们决裂。现在我的书包夹层里还放着一些袋子,一些管子,一些药物,那是和他确定关系后准备的,他的手大概翻到了,小声嘀咕了一句:“真不正经。”

我笑了一声。

他顿了顿,拿出几盒药。那是我的老朋友们,包括跌打药、消炎药、擦伤药、感冒药、安眠药,他的目光似乎被什么触动,强忍着没有任何表情,我们每次都强忍着自己的同情和心痛,这种忍耐更令我们动容,也让我们得到安慰。

“我以前看到过你和你妈妈进药店。”我说。

“我妈能有多大力气。”他笑了笑,“打我她比较疼,用书打也没多疼,还是你受的伤多……对不起。”

“没事。”我只好说。他怎么又开始说“对不起”,我要不要跟他道歉?之前那个晚上我的问题比他更严重。

“对不起……”他的眼睛涌上一层雾气,灰濛濛的,他抬起头看我,认真说:“对不起。”

“你怎么了?”莫非他想分手?哦,那我倒可以放过他,他自己活着吧,祝他生活幸福。

“你不知道。”他扭过头,“我觉得我是一个骗婚的渣男。”

“骗婚?”不到一年时间,我到底从他嘴里听到过多少可笑的词,临死他还要加个新的,什么是骗婚?

“就是一个比喻。比喻你不懂吗?”他的小脾气和小无赖又来了,“反正……我感觉我一直在骗你,我把所有不好的地方捂住,只给你看好的一面,就算你看到一些不好的,也是我的缺点里极小的一部分。”

又来了,他总是担心自己的黑暗面暴露得不够彻底,说着担心他骗我,其实不过担心我不爱他的全部,也许因为缺乏安全感,也许独占欲控制欲太过强烈,他就是需要我一再承诺会接受他的缺点,甚至爱这些缺点,这是什么毛病?

不过没关系,我最爱的恰恰是他最反感自己的,因为我比他黑暗得多,他不过有个影子,我连心都是黑的。

“什么不好?说说。”我说。

“比如,我小时候是个熊孩子。”他说。

“哦。”

“喂!”

“好,熊孩子。你做了什么?”

“给你送饭的姐姐,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她的事。其实我故意隐瞒你。”

“什么?”我立刻紧张,莫非他们有什么关系?

“喂喂喂!你别乱想!”他连忙起身,正好服务员把饭端来,他小心翼翼把我的那份摆好,低声说:“别乱想,我在遇到你之前除了女性朋友多,绝对没有对任何人心动过,也没和任何人暧昧过,她就是个姐姐!你的脸色别这么吓人。”

“哦。”我拿起汤匙。

“真是的。”他拿我没办法,用筷子戳了一下我的脸,继续说道:“其实,她差点真成了我的姐姐。”

“嗯?”

“以前她爸爸追过我妈妈,我妈那么好看,给她介绍相亲的人特别多。”他边吃边说,“那时候我太小,怕她有了新家又要顾着新老公,又会有新孩子,我偷偷打听男方的情况,也是离婚,做生意的,有个女儿,我就去找那女儿——就是给你送饭的姐姐。她比我大却比我幼稚,对父亲想再婚比我还反感,毕竟有后妈肯定有后爸,她比我更怕,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我们在各自父母面前又是装不满又是装无助又是装害怕,他们没见两面就告吹了。”

我无语,他还有这样的光荣事迹?的确够熊。

“后来我们遭到报应了。”他的话语里带着淡淡的悲伤,“我们在一个极其偶然的场合碰到,我这边我妈断了相亲念头,一心一意培养我,她那边爸爸还是找了个二婚妻子,呵呵,女人要狠起来,心机起来,也真让人恶心。那女人表面和和气气,在她爸爸面前装样子,其实根本不管她,不爱学习也不督促,任由她在外面混,记得我跟你说‘把孩子养废’吗?那女人就想这么干,她还生了个儿子,更嫌姐姐碍眼。姐姐倒是比我看得开,只说‘早知道当年不搞那些事,我还能有个好后妈’。我也后悔当年一时糊涂。”

“真的吗?”我下意识问。

“啊?”他愣了。

“你这么宝妈,想让妈妈嫁给别人吗?”现在我愈发了解他,他那么渴爱,怎么可能希望妈妈嫁人。尽管他说过他妈妈只想一心照顾他,但女性比就比男性心软,如果发现儿子不希望有另一个家庭,他妈妈怎么可能动再婚心思?

这件事归根结底究竟是谁的错误?他的?但他是个孩子;他妈妈的?但她只是心疼他。命运的可恨之处在于谁都没有错却出现错误,最后所有人深受其害。

他半晌才说:“也许吧。所以我才说,我没告诉你很多事,都是不好的事。”

我不知该说什么,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他嘴巴边。

“你笨死了。”他说,还是张开嘴巴一口咬住。

我继续吃饭,继续听他说。

“其实我妈妈本可以有另一种生活。”今晚的他出奇坦白,似乎打定主意将心里最在意的事全部讲给我,“如果她及时进入另一段感情,如果另一个家庭更好地平衡她的心情和精力,如果我不那么粘她,让她专注于医院。这是我没跟你说的。以前我总抱怨我妈,但是……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

我点头。他只是太委屈了,这些委屈他从未向任何人倾吐,看到我他根本收不住,我也一样。当我们向对方展示伤口的时候,我们是痛快的,我们害怕不够彻底,在潜意识里,我们担心自己在对方眼中不够可怜,现在想想,这是一种邀宠心态,我们要和对方连在一起,不知不觉将其他人看做敌人,我们要跟身后的家庭决裂,有他们在,我们永远不痛快。

我们即将和他们永远决裂。

“你觉不觉得我很黏人?”他问。

我还是点头,小糖包,小脆纸,那么聪明能干,却一点也不独立,和他妈妈一样。

他也点头,笑道: “不过我可不是谁都粘,我只粘你和我妈。我根本离不开我妈,你知道吧?”

“知道,所以我会强行把你带走。”我心想。

“你说,到底是我离不开我妈,还是我妈离不开我?”他自言自语似的。

我知道他不需要回答,我倒是对今日的某些结论产生了新的思考,在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中,究竟谁控制谁?谁影响谁?我们没有关系时,他就算吃醋也有分寸,一旦确定关系他便迫不及待想控制我,这究竟是他耳濡目染沾染的个性还是他的天性?算了,不重要,他什么样我都要。我随口问:“后来呢?你和姐姐?”

“后来我发现她爸爸重男轻女,当然不能看她吃亏,我就怂恿她要钱,跟她爸爸说要工作,要铺子,要租金,要店面,要到手弄几个月就装亏损,把钱自己吞了,能吞多少吞多少。”

我目瞪口呆。

“不是我教坏她,是她后妈太厉害,整天想着法子帮两个儿子——后来又生一个——搞钱,她要是下手慢了嫁妆也不剩多少。这傻丫头起初还不同意,我就吓唬她说按照她后妈这贪财个性,孩子好不了,将来等她爸老了肯定被扫地出门,到时她拿什么养活,她这才开始紧张,按我说的办。不过具体的弯弯绕绕我不是很懂,问的都是当时认识的大人。”

我能说什么,原来不止我会搞阴谋诡计,他也是个高手,只是他不爱弄,也不爱争,他的本质仍然是善良的。

“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我想笑。

他总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秘密地考验我,不说题目也不说标准答案,一切只由他心领神会,我不喜欢这样,但这是他获得安全感和快乐的唯一办法,这种快乐比我的告白更令他信服。

“更爱你了。”我说,“太圣母是缺点,这样就很好,难怪姐姐对你这么好。”

他满脸通红,别别扭扭不敢看我,但我看到了他嘴角的弯弧,真好看。

“我们不太联系,其实我们没什么能聊的话题。但我需要或者她需要的时候会想到对方。”他低头开始吃饭,我看着他鸦黑的头发,又是一阵难过。队长和姐姐大概是他最信任的两个朋友,这两个人极少出现在他的谈话里,极少出现在他的微信里,他们和他个性太过不同,他们也许知道他的难处,因此刻意不出现,这种情谊固然温暖,却也加深了他的寂寞。他不敢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只是我,还有他深藏的友人。他一如既往地矛盾着,不愿在我们面前暴露他的妈妈,他不肯让妈妈遭遇任何可能的指责。他太累了。所以当他面对妈妈的怒意和训斥才会无话可说。

每一次我为他难过,感同身受的情绪几乎要压垮我,像海水不停搅动,浑浊错乱,难辨颜色,可当我惯性的理智让我稍稍冷静,那片海域便无限延展,一层层翻出巨浪和真相,关于他性格的某些真相:他是主动者。不论对母亲,对队长,对姐姐,对许多朋友,哪怕许久不联系,他依然可以随时重启,轻而易举地填入分离地空缺中,从人性的角度,没有人愿意失去一个像他这么“有用”、“有趣”、“有主意”的朋友,他非常了解自己的价值,因此畅通无阻。

所以在他离开任何人时,他根本不考虑旁人的心情,因为他随时可以回去。也因为他的倏来倏去,不能把握,他的朋友们只能把他当成一颗流星,惊艳地擦过夜空,照亮过自己,暖过自己,再也无法忘怀,却因不能拥有而产生永恒的距离。招福说过的那些关心他的朋友、议论他的同学、包括招福自己,只能在距离外观望他。只有像队长、姐姐这样个性质朴粗粝的人才会一次次忽略他的任性,成为他心灵的某种依靠,也因为不够敏锐细腻永远察觉不到他真实的心理需要。

我突然觉得每个被环境逼到绝境的人本身未必无辜。命运是一团密密麻麻的因果链,剪不断理还乱,也许命运并不神秘,只是过于庞大糅杂,远超人的能力。

那么我呢?

在我们的关系和即将到来的结局中,谁是主动者?

我于他与其说是距离,不如说是落差,在我们的情感和认知里总是有一小段又一小段突兀的山崖,我们固执地将它们视作石阶,连蹦带跳,连滚带爬,不论如何也要到达彼此。我为他绞尽脑汁,他为我费尽心机,我们的冲突从未间断,从开始的开始,到每一次心平气和的暂时休战,我愿意为他修正许多自身的缺点,却无法篡改本质,他就改得了吗?所以他一直以旁观暗恋的身份陪伴我,这是他最习惯最舒服的方式,他可以来,也可以走,可以照常生活,把我当做一个回忆。只是我不是一个被他帮一把就满足的人,每当我想成全他,想把自己扮成一个感情上的圣人,很快就被贪念反噬,我战胜不了本能,人不可能战胜本性。

“想什么呢?”

我听到他刻意轻巧的声音。

是啊,想什么呢,他在想什么?

我们明明说过要对彼此坦白,为何还是猜来猜去?不止他想捂住自己不好的部分,我也一样,我不能告诉他我正在看穿他,我不能告诉他今晚的目的地,雨点拍打身侧的玻璃,灯光下的有色玻璃镀了一层雨渍的灰,那扇玻璃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个二楼饭厅只有我们两个和昏黄的灯。我凝视他,他的嘴唇因食物的汤水和油润变为鲜色,他看到我眼神就会变活,纸白的脸,鸦黑的发,仍然少年的削瘦线条,不论看多少次,他依旧波光潋滟。

可惜我看不到他老去的样子。有时我会拿他的父亲、那个我并不喜欢的男人当做模板,不止一次想他中年的样子,我只能想出一个轮廓,他依然活跃,依然在球场上拍球,他更加沉稳,更加令人信赖,他还会不会对我说“气死我了”,然后吸气、呼气、用灵活的眼睛瞪我、扑到我怀里?我想他会的,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即使他因为年龄产生自持,认为这些行为不再合适,那时的我也不再是今天的我,我会有一些感性上的进步,我会主动把他拉到怀里。

“喂,看什么呢?”他的脸微微红了,每当我凝视他就害羞,他的内心是清纯的,不像我。

“你看什么呢?”我问,他明明也在看我,他看我的时间比我看他的时间长得多,从进入高中他就开始看我,从初中他就开始恨我,从交恶他就已经爱上我,他的所有感情都比我长,包括杀人的心思。

他看起人来不像我这么古板,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看,夹在旁人之中明目张胆看,在我面前低头、抬头、仰头、眨着眼看,此时的他却很惆怅,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和嘴巴,瞟起眼看我,他正面看我时总是欠了大方,仿佛偷了什么。

我才是小偷,我偷偷拿走了他身上的很多东西,包括他骄傲的个性和顽强的自适力,还有对世界美好的感悟力,我引导他绝望,引导他一条路走到黑,引导他只看我不看别人,而我只是一个悬崖下的泥潭。

“你说,你老了是什么样子?”他笑着问。

那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我几乎被他的眼神吞掉了魂魄。

他和我想着同一件事。

他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目的,知道我长久的险恶用心,知道今晚我们不会在洁柔的床榻上安眠,而是碎成合金车皮上的骨头渣和肉渣?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惊疑不定,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沉着,就算他也看不出我的异常,果然他只是仔细地上下打量我,调皮地用双手比了个摄影框,向往地说:“头发全白了是什么样子?像个老绅士?”

他的口气让我心酸。

“这衣服真难受啊,”他又拍了拍身上湿掉的衣服,“要不我们买一套情侣的?”

我又怔住了。

“我一直想和你穿情侣的。一样的鞋多没意思,要有一样的衬衫,对称色的外套、裤子,对,还要有手链,对了,你看过穿街舞的装扮吗?超酷,脖子上的链子,手上至少三个戒指,衣服颜色特别狂,裤子不是肥就是破洞,哈哈哈,你穿上什么样子?”

“闭嘴。”我才不穿,为什么要穿那么复杂?简简单单不好吗?

他哈哈大笑。善意地嘲笑我就是他的快乐。

“走吧。”我擦净手。

“嗯?”

“我记得附近有个营业时间晚的运动用品店,买两套。”我说。

他微微努嘴,随即一笑,“你啊……真是的……”

“你这么不满,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问。

“喂!怎么有人问这种问题?你有没有情调?最沉不住气的女生和最没用的男生才问。”

“问个问题我还雌雄同株了?不说算了。”

他又开始大笑,帮我把东西一一装进书包,抬头正色说:“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自私的,就算你美若天仙,就算我们之间有强烈的□□吸引,我们最重视的还是自己能得到什么。我喜欢你的原因太多了,你也是,你喜欢我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对你好,我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心里想着什么,你总想保护我。”

“你一次次保护过我。”他的目光没有感动,没有执拗,没有任何非理性的东西,只是一片透明,像充满空间的光。

我有些恍惚。我难道不是一次次伤害他?对他来说,伤害里的一点温柔也算得上保护?他果真是个圣母。

我们的谈话只能结束了,他的心思我无法点评,他也不需要反馈,对他来说,将这些**自私的话掏出来已经是天大的勇敢,我的任何否定都是对他的挑衅,我连一个不赞同的表情都是抬杠,他的某些小脾气着实歪门邪道,我最好理也别理,以免他横生不安。可是每一次内容艰深的坦白结局都是愉快的,我们看到人性中的黑暗,尽管危险,因为拥有者愿意告知深度和长度,心理便有说不出的安定,原来无数黑暗之中还有这样一种,其他黑暗只想伤害我,他爱我。

这场谈话结束了,他慢悠悠拉好我的书包,扣上扣子,他的动作潦草又仔细,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总能把完全矛盾的事拧在一起,性格也是,动作也是,他习惯性拿起手机,我突然就觉得我们其实已经过完了一辈子春来秋去,在垂老的夜晚吃完宵食,喝完夜酒,拿起手机看看那一日还有什么事务或人情要在睡前处理。

我也拿起自己的手机翻看,不知不觉,我被他影响开始看手机,看留言,我的留言比以前多了太多。

我关掉妈妈发来的让我回家的简短消息,回了一个同学发来的询问,我把为作家和尖嗓子弄的补充提纲发了过去,想了想,又给作家传了一张照片,是我前段时间拍下的她,又传一张,是副班长,这两张照片我采用相似构图,却是对称角度,可以直接合成为一张。我给从前的保姆发了个红包,找了个“节日快乐”的托词,我想给招福发点什么,想来想去,没什么可发的。

我变了,上两次决定死亡我明明什么也不说,现在竟然考虑妈妈和她的家人的心情,还会给朋友们留一些最后的东西。

他也在发消息,“给招福还有姐姐发点东西。”

他是不是和我做着同样的事?他今天的雨中旅程难道是告别?对所有他留恋过的人和事告别?

我不能问,不论他决定什么,他会逃避我的问题,他的性格就是懦弱和逃避,他宁可装作糊里糊涂。

我不想问,我只想完成我的决定,任何让我动摇的事都要摒弃。我结了账,带他去另一条街的店铺选衣服和鞋子,就像书店老板会在卖书时卖文具和咖啡,这家体育用品店也挂了很多名牌和杂牌的运动服,摆了很多正品和仿制的鞋子,我任由他挑了一套运动服和一双板鞋,又挑了手环,我换了一模一样的衣服,看着却有些怪异,于是我换了个色系,和他将同式样的外套、内衬、裤子、鞋子交替搭配,果然好看许多。

他坚持用同样颜色的手环,我点头戴好,他将我们换下的衣物鞋子放在袋子里,问店员可不可以暂时寄存,明天再来拿走。店员答应了,他示意我扫码付账。

他从不跟我讨要任何东西,除了感情,对钱非常敏感,但在我们正式确定关系后不那么在乎了。我一直觉得奇怪,他一脸坦然,我也不再想原因。钱财是身外物,是不值一提的工具。不,在我们之间钱财从来不值一提,抢来抢去,推来推去,不过是一张张情绪容器。

他还提着他的书包,他对书包没多大感情,不像我总是放不下。他说我像个旅行者,我猜他想说我是个流浪的背包客,我的行程和秘密藏在包里。他呢?他不需要包,手里不需把握任何东西,自由得像只鸟,随时可以离去。可是他的性子那么软,太多事牵绊着他,他只能衔泥筑巢,看花开花落,到了冬天他还是不能飞,裹紧翅膀冻了一年又一年。他需要一个解救者,一个保护者,一个变态杀手。

我的心情越来越轻松,我们走向地铁,没错,去那个旅馆也可以坐地铁,我们要去最初的那个地铁站。

雨还在下,我们称同一把伞,伞下视野有限,我看着积水倒影的灯光和楼的轮廓,这条街我太过熟悉,这些楼房即使淹没在水里我也能一一辨认,它们由坚硬的格子变成虚幻的格子,太好了,世界在我们消失之前就消失了,我们走过一个格子,又一个格子,它们是禁锢我的窗子、房子、书本、草纸、奖状和通知书,世界有色彩吗?我曾看见过,借助他的眼睛。但他其实是黑白的,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他最适合拍黑白照,他的世界其实非黑即白,他带着微笑依靠我,任凭我把他带到任何地方。

我太得意了,这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生活,包括生命,我只要一个爱人。不,我没有这个爱人,我们是一个人,我知道他越来越像我,我也越来越像他,我们就要成为一个人,这是爱最好的结果,好过分离,好过决裂,好过相敬如宾。他不是做梦也希望我属于他?我即将永远属于他。

我飘飘然走在雨里,我贪婪地呼吸空气里他的味道,我们买的衣服显然不是新款,有沉积的尘埃味道,我们也将变成尘埃,就像考试即将交卷,我要最后一次检查自己,我的做法对吗?公平吗?合理吗?难道它不对吗?世界对我们来说本就是错的,不合理的,而公平,这个在我性格中占据很大部分的特点,此时变得如此可笑,它一直可笑,我为它竭力坚持,它给了我理智却给不了我任何幸福,它本身也一定不幸福,没有人想得到公平,就连公平也想得到人的偏爱,在一大堆概念中脱颖而出,占据人类思想的高峰,统治这个世界。

我知道自己已经疯了,我的思维尖锐、发散、像一个能够发射钢针的火球,正在刺破我的灵魂,我一直被关押着,真正的我偏执狭隘、贪得无厌、决不怜悯,我终于能打破自己,打破他,打破一直禁锢我们的一切。我们无路可走,就算我们分离也不会有好的人生,我们已经深入对方骨髓,不能离开对方,他说他永远爱我,他向我求助,我要保护他。

对,我要保护他,我要得到他,我要杀了他。

很短的一条路,我的灵魂却已扭曲成长长的黑气和浓烟,夹杂在继续变大的雨里,我们新买的鞋子趟着水,发出“哗啦”声,我们故意踩水,故意将积水溅高,我们在搞破坏,我们要破坏眼前的一切,但我们什么也破坏不了,我们是懦夫,我们总是害怕打破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堡垒,我们一直被碾压,随便一个人,随便一件事就能肆意压倒我们,我们总在给别人让位,我们毫无价值,不论多么努力,不论多么辛苦,我们只为满足别人的心愿,期待别人的目光,我们毫无价值。

我们走进熟悉的地铁站,我们扔掉伞,在扶梯上追逐嬉闹,熟悉的站台和隧道,它们是方的,是横的,仍然是一些格子。

他转过身,世界突然消失了,他消瘦那么多,单薄得像一张纸片,我连日折磨他,摧残他,他依然波光潋滟。

站台上没有太多人,我听到列车进站的声音。

他就站在那里,身后没有人,没有遮挡,他离跌下铁轨只差一步。

是我想杀他?还是他想被我杀掉?

我不管。答案根本不重要,他即将永远属于我。

我向他走去,没有任何犹豫,我用胳膊环住他,我将他紧紧揽入怀中,我闭上眼睛。

他的嘴唇擦过耳边,像是某种魔法,我听到许许多多声音。

我听到平地高楼碎了一地,我听到无数个窗口被风吹开,我听到地铁末班车灯按下按钮,我听到铁轨如同地震般翻涌,我听到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他的妈妈的声音、他的爸爸的声音、小孩的声音、队长和姐姐的声音、班长、副班长、作家的声音、招福的声音、尖嗓子的声音……我听到无数人在走动,就像这座城市抬起一只脚,迟迟不知落向何方,我听到一声哽咽。

是他的声音。

“为什么?”

是他的声音。

我以为我已经和他迎向了驶来的那片车灯。

我以为我已经变成碎末,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

死亡太可怕了,我一动也不敢动,但我分明还能闻到他的味道,织物的味道,头发上混了潮雨的香,干净的水味的皮肤,呼吸的味道。

我收紧自己的手臂,我害怕这味道会消失。

“为什么?”

仍然是他的声音,在人群的脚步声里,在车门的开闭声里,在列车的远离声里。

我的耳畔一片湿濡,我麻木的身体终于有了感觉,我稍稍离开他。

他在哭,和去年生日的他一模一样,眼泪盈满双眼,淌满雪白的脸,沿着下颌往下滑。他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带着哭腔说:

“我知道你想杀我,我也想杀你。”

我看着他,他那么脆弱,一碰即碎。

“你为什么停手?”

他用一种近乎狂乱的表情质问我。

“为什么?”

他握紧拳头,双眼通红,眼里又一次浮现暴戾。

我不知道。

在我走向他的那一刻,我确定我没有改变主意,我甚至为期盼已久的死亡而欣喜若狂,我想冲向他,我想抱住他坠下铁轨,我甚至听到了噩耗般的刹车声和人们的尖叫。

就在那一刻,我的身体违背了我的意志,完全不受控制。

我将怀中的他带向相反的方向,我明明要杀他,却像在救他。

为什么?

我又一次紧紧抱住他,将他流泪的脸埋在我的肩窝,我害怕下一秒他真的会消失,他一直哭,反反复复问着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应该憎恨自己的软弱,我应该检讨自己的无能,但我突然明白了那时他为什么拉住我,明白了他对我的全部感情。

一个念头刹那间在我身体里长了出来,超越了我的所有情感和所有坚持。

我不能用死亡保护他。

我不要他支离破碎。

我要他幸福。

我爱他。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