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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向街 第112章 112

作者:桃花非非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20 06:35:54 来源:文学城

112

他极少拖延,第二天晚上就告诉我他和他妈妈谈过了。

“阿姨怎么说?”我强自镇定。

“她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你已经是成人,志愿自己决定。谁也不能干涉你。’”

不知怎么,我竟不觉得意外。

事情仍是僵局,这不是答复,也不是放弃干涉,这是故意为难人——这样想未免不敬,但根据我与妈妈相处的经验,这种“我不知道你看着办”纯属套路,目的是逼我自己反省最后让步。这对我压根没用,她越来这套我越要和她对着干。但他妈妈不同,他妈妈以前没有语气里的威胁和态度上的欲擒故纵,现在她软硬不吃,看似随他的意,其实在等他一个确定的表态,一个是否在意自己母亲的最终答案,因此他举棋不定。

今天他妈妈没约治疗,我们也没健身,我随便找了个咖啡馆坐了一天,写英语学习计划,写两个学生的讲义,顺便看招福发来的笔记,电话里的他又说:“对了,你妈说让你在家教那边请假,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没多问,妈妈肯定又需要我这个所谓高材生给她当展示品,我很高兴她带着他。这个饭局没有小孩,只一个熟面孔投资人和他的家人,这位伯伯不吝啬地夸奖我和他一表人才,未来可期。大人说话他不插话,只和对方的孩子相谈甚欢,很快他和我和那位大学生交换了微信。妈妈那边也顺利,对方对她的企划很感兴趣。饭后知道对方的司机临时有事,一家人打车过来的,男人殷勤备至地表示亲自送他们回家,对方摆手说不用,妈妈和男人再三说路况说不放心,我突然想起他对我说:“你妈在外面要对人陪笑脸”,但他们从不让我和两个小孩看到如此辛苦的一面。也因此,他们理解并分担着对方不得不示弱、恳求甚至卑微的一面。想想他们也有过欠债,有过不知多少不怀好意的饭局,也许他们算得上“患难夫妻”。

我不喜欢这个念头,摇头想忘掉,这时投资人答应坐男人的车回家,妈妈待他们走后打电话给公司的司机。

我们要坐在这里等车过来,这是个谈话机会。

“妈妈。”我斟酌着。

“有事?”她一改方才对投资人的热情,冷冷淡淡,在志愿填好前,她不会给我好脸色。

“爸爸后来的妻子你见过吗?”

妈妈和他一起瞅我,惊讶得如出一辙。

“你问这个做什么?”妈妈由冷淡转为冷峻,口气更不好。

我硬着头皮把要给爸爸的孩子制定学习计划的事说了,妈妈果然气得闭了好几回气,他也喝了好几次茶水,低头无可奈何地忍住笑。

“哟,真有时间,怎么从没见你接送过一次自己的弟弟妹妹?”妈妈越说越气,“你怎么不想想他们的成才计划!”

“他们不是有你管?我还想问问你给他们报了哪些学习班。”我说。

“阿姨,没有人比您更会教育孩子了。”他连忙给妈妈倒了一杯茶,茶水差点漫出来,他的手摆向我,“您看,现成的高材生例子。这个问题只能问您。而且他已经去过两个孩子的幼儿园,还答应参加下次的亲子活动呢,我们两个去陪他们玩,您和我爸抽时间看个电影什么的。”

他慌了,连别的女人和自己爸爸去看电影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可见我妈妈气成什么样子。

但他说的是什么亲子活动?谁答应了?

妈妈就算生气也要在情敌的孩子面前维持形象,我找的正是这个机会。我很内疚,但这件事不得不说,他妈妈也告诫我必须和妈妈请示。

“你问那个女人?我怎么知道。”妈妈脸上浮现出她惯有的海棠般的冰冷笑意,“我难道还要帮他做个再婚背景调查?你怎么想的?问我做什么?问你爸爸啊。”

我缩着肩膀低着头,仔细想想,我还是做不到公平对待爸爸妈妈。

“你凭什么要管他的孩子!”妈妈越说越气,“你欠他的吗!”

“我也不想管!但我不管万一那两个孩子一事无成,奶奶的心血交到他们手里败掉不说,他们全是我的负担。”我也生气,没错,我凭什么管爸爸的孩子?我理解妈妈,又只能说服妈妈,“这件事的最优解就是爸爸有个过得去的继承人,不然我也没法做自己喜欢的事。”

妈妈喝了口茶,冷静不下来,他又补倒了一些。

我和妈妈相顾无言,关于爸爸,我们有各自的怨气,恨不得不再接触他,爸爸后来的妻子更是禁忌话题,我怀疑妈妈视其为奇耻大辱,我同样不能接受,奶奶要是在世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妈妈辛苦维持奶奶的财产只为我,为奶奶的信任和嘱托,为爸爸别被骗光,现在又多了两个小孩,何况谁知道那家人现在什么秉性?

“妈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不看我。

“阿姨。”他笑着劝她,“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冷哼。

他对我说:“阿姨了解的说不定还没我清楚。”

“你说什么?”

“什么?”

我和妈妈同时怒视他,他看看我又看看她,看上去很有压力,说话十分小心:“我……倒是听说过一些。”

“你怎么知道?”妈妈问,“连我都没细问过。”

他一脸心虚,把他初中混日子,出入酒吧,想揍爸爸一顿的事说了。

“原来你也是个熊孩子。”妈妈冷笑,把“也”说得又慢又重。我撇开脸。

他点点头,“嗯,我挺留意……叔叔的。”他在说“叔叔”时停顿了一下,“本来他每晚去酒吧,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固定几所。后来突然不出现了,听说结了婚,我特意打听过结婚对象。”

“你怎么没告诉过我?”我的口气和妈妈一样差。

他受着没必要的夹板气,仍然很好脾气地说:“你对那位阿姨提都不想提,我何必说出来让你生气。”

“你现在可以说了。”我说。

“好好好,你别生气。阿姨,您也消消气。”他对我笑,又对我妈妈笑,不为讨好只为安抚,“这件事我也不算特意打听,有段时间很有名。那位阿姨初中毕业,外省来打工的,交了个男朋友,听说那男人当时生了重病,他们没多少钱,她就干脆去酒吧打工,咳,反正最后赚了些钱,男友病好就和人跑了——那种环境,一旦进去就再也受不了过去的贫困,她随波逐流地留在那里,后来碰到叔叔,我不知道具体情况,有人说她撞了大运、钓了金龟婿上岸,有人说叔叔鬼迷心窍,那位阿姨倒也没太多负面评价,我想他们刚好看对眼吧。”

我确定妈妈脸上的厌恶就是我脸上的。就算贫穷,就算心爱的人重病,不论如何我不能接受皮肉生意,如果妈妈遇到同样的事,她会起早贪黑,她会马不停蹄,她甚至能玉石俱焚,但她做不出这种事。

“有时人的眼界会决定她的行为。”他继续道,“我见过很多人,他们脑子里只有一条路,想不到其他的。不过,那里的人都说她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我和妈妈同时冷哼。

他当然能理解。他问妈妈:“阿姨您见过吗?”

“见过。”妈妈不愿多说,“那女人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从不管他爸爸和我联系,有一次有个投资问题,他爸爸还和她请我吃过饭——我过去才看到那女人,一口一个姐。”妈妈忍无可忍地哼了一声,“饭后我警告你爸爸再有下次就拉黑。”

没几个女人能不介意自己的丈夫一直想前妻,她装也好,理解也好,我想这说不定就是爸爸喜欢的。

妈妈现任的丈夫同样一直想着前妻,倘若我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妈妈恐怕和我断绝关系。

他又说了几件他听到过的关于那女人的事,人不坏,泼辣,没太多心眼,没文化,很世俗,普普通通一个人。

我想不出爸爸为何喜欢她。

“我那时候年纪小,却也知道男人在那里玩,没有富二代会真的娶一个回家,何况那位阿姨既不是特别漂亮,也不是特别懂花言巧语。”

“我知道。”妈妈说。

我们看着她。

她还是生气,美丽的脸上挥之不去的不自在:“有一次他手术住院,我去了。”

“手术?住院?我怎么不知道?”妈妈要亲自去医院的手术,肯定很严重。

“你中考。”妈妈每句话都带着冰碴,“你爸爸说不能打扰你。”

“后来你也没告诉我。”我不解。

“我为什么告诉你?他又没死。”妈妈没好气道。

我刚想说什么,他在桌子下面踩了我一脚,一脸天真无邪地问:“阿姨,那她跟您说什么了?”我也终于琢磨出妈妈的态度,看来妈妈们的确介意孩子和爸爸私下联系,她们不愿意孩子和爸爸过分疏远,却也不喜欢他们喜欢爸爸。

“那天手术到很晚,她一直着急,和我说了一些话。她说她看上的就是你爸爸对旧爱念念不忘,她没和我说她自己的事,想必是在那个环境里,习惯逢场作戏,以为男人对女人不会有真感情。”妈妈的身体突然有点发抖,看了看我们,到底没忍住说:“你们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姐,你不用不信我,我苦了半辈子才碰上他,他现在有钱,今后就算他没钱,他瘫在床上动不了,我卖身也养活他。’”

我彻底无语了,这是什么跟什么?

妈妈仍在发抖,气息不太稳。

他哑口无言,根本不知还能怎么打圆场,半晌才说:“阿、阿姨,这……这真是……这真是个风尘奇女子!”

妈妈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喝了口茶说:“可不是。”

我看着妈妈在他细心的笑语中渐渐放下不悦,突然体会了他的心情,他总是希望我和他妈妈相处愉快,可惜我没有他的情商,从小到大我没哄过妈妈,更没哄笑过妈妈,妈妈故作地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也不用问我那女人怎样,带着他去就行了。”说着眼睛示意他。

“对,你连话都不用说,我说就行了。”他对我眨眨眼。

我没说话,这提议不妥当,我该如何向父亲的妻子解释他的身份?看到我她已然不信任,多了个能说会道的男生恐怕更像诈骗,这件事我该好好想想。

司机到了,一路上我们没再谈爸爸家的事,妈妈负气似的开始讲我们的留学计划,包括语言班,我趁机把折好的飞机和计划表给他。等他下了车,我从副驾坐到妈妈旁边,好奇地问:“你们相处得不错,你以前不是看不上他?”

没错,妈妈从前对他的厌恶不是假的,现在对他的友好也不是假的,我了解妈妈的固执,她很难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为什么她会对他另眼相看?

妈妈没理我。到了家门口,我又叫了她一声。

我想知道答案。

她回头,我们又一次相对而立,她叹口气说:“我对他的基本看法没变化。妈宝一个,心机深,耍你比耍猴还简单。”

她过分偏心,我不能说她什么。

“但是……”妈妈美丽的眼睛恳切地看着我:“冲动也好,心机也好,他敢为你跳下去。我们欠了人家一份情意,所以我没法继续敌视他。”

“妈妈……”我心脏抽紧,妈妈的眼神让我想哭。

“我不是想给自己找借口。可如果当年你爸爸有这样的勇气,哪怕只有一次,”妈妈笑了,我没见过她如此悲伤的笑容,像一张写满童话的讣告,“我想我不会越来越心理失衡,你奶奶也会更加重视我们的感情,也许我们都会学着让步,也许我会更愿意理解他,也许你不会失去家庭,不会承担这些年的辛苦。”

一瞬间,我不知道爸爸对于妈妈而言,究竟是一种失败还是一种遗憾。以前我只认为爸爸依然迷恋妈妈,想尽办法和她有一点联系,但妈妈不默许,这件事会发生吗?也许妈妈也在维持内心的平衡,既然男人对前妻不能忘情,她为什么不能多一个身份为“前夫”的暗恋者?也许妈妈只是心软,不能对自己爱过的人袖手旁观;也许爱情本身剪不断理还乱。

倒是他的妈妈性格决绝,离婚就是离婚,那段时间在医院,她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和男人牵扯。

成年人的感情世界我不懂,但愿我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他也只爱我一个人。

妈妈拿出手机,手指按个不停,我的手机不停震。

她发来一些幼儿园、幼教、辅导班的消息,还有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你弟弟妹妹上过的,还有一些口碑比较好的,我筛选过。”妈妈的眼神恢复成公主般倨傲,“那女人的电话发你了,今后别再跟我提他们。”

我只好点头。

“你也不许浪费太多时间。”妈妈昂起头,眼中威胁更甚,她一直在意我偏向爸爸,我们都是小心眼。可是就连他那样温柔大度的人,也担心别人分掉自己的宠爱,小心眼又有什么关系?我实事求是地对妈妈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教导两个小孩,一来我也不懂;二来爸爸活得好好的,这不是我的法律责任;三来我只对他们提条建议并给出具体方法,他们的人生我不能干涉。你别胡思乱想。”

“是吗?今后只要你在家、没有特殊情况,就送你弟弟妹妹去幼儿园。”妈妈说。

我没话说。

“你有意见?”

“没有。”

妈妈依然不悦,最后说:“还有,听我的话,如果你需要跟那女人说清原由,你一定要尽量将这份财产往少了说,回头我给你个大概范围。”

“妈妈?”

“穷生奸恶,富养良心,别只看你爸爸和我把财产推来拿去的,也别只看你自己对钱的看法,我们三个从小到大谁缺过钱?都是锦衣玉食过来的。不要小看人的贪欲,你说太多,谁知道会不会出事,会出什么事。甚至可能怀疑你无事殷勤,别有用心。”

“好。”我点头,我一向听从妈妈的判断。

妈妈瞪我一眼,飘然而去。

我不禁好笑,只要理解妈妈,妈妈很好懂,难怪爸爸以前那么会哄妈妈,又那么会气她。可我心头到底放不下今天听到的过往,想来想去,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啊?”他急匆匆的,“难得我妈今天不夜班,我能和她联络联络感情,你打来做什么?”

他故意把后面的话音抬高,我会意道:“好,那我明天跟你说。”

“不用了,你都特意打来了,什么事啊?我妈能听吗?”

“这要看阿姨的意思。我只是……想不通我爸爸的感情。”

“我能理解。”

“什么?”

“怎么说呢。”他的声音里又加了许多安抚,今天他像个消防员,看到我和妈妈哪句话有火就赶紧扑灭,偏偏我们句句发火,他有点忙不过来。

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爸本性挺好的,本来不会涉足那种场所,更不要说娶一个回家。可是那时情况特殊,对他来说,你们母子太优秀,也太盛气凌人,你们先后离开他,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自信——他本人很难在自己身上找缺点,他可能找过,但出于自我保护,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让他好受点。这个时候有个理解他、纵容他甚至崇拜他、把他当救世主的女人,反而让他重新站起来。也许你爸挺享受控制一个女人人生的感觉。对那位阿姨来说,她固然不是一个特别自重自爱的女人,之前她选择那种工作可以说因为爱情,之后呢?被甩之后自甘堕落?我认为这只是借口,她只是习惯了那种更轻松的来钱方式。但她不是不讨厌自己的处境,她初中毕业,也许不擅长学习,不能走升学路子,她的学校和家庭也没给过她更好的教育,对人生她既没有认识也缺乏计划,差点一条路走到黑。有个很不错的人愿意娶她,一心一意和她组建家庭,对她来说是人生唯一的希望吧。那个时候他们互相需要,彼此没有太多的要求,喜欢对方的性格,感情自然越来越好,而一种稳定充足的生活,是符合他们的人生定义的。我觉得你爸和那位阿姨都挺重感情的……”

“就是脑子不好对吗?”我冷冷道。

“喂……”他柔声哄我,“人生是多种多样,有本书你看过吗?‘世界上的人不是个个都有过你那些优越条件。’”

“没看过。”

“好好好,我也不是帮他们说话,就比如你和你妈遇到相同的事,你们肯定不像她那么干,不说智商、能力、眼界,就说性格,你们也不干。但有些人是会为了他们的爱情做任何事的。”

“我不但自己不做,如果我重病没钱治,也不许你去做。让女朋友做那种事,这个人不但没本事,还卑鄙。”我说。

“不许胡说。”他立刻训斥,“童年无忌,下次不许这么说。还有记得别和你妈多说了,你爸那个老婆,没太多心眼,挺幼稚的,跟你妈示威也够离谱的。”

“示威?”

“对啊,她‘一口一个姐’,看把你妈气的,她就是想说自己比你妈年轻。”

“无聊。”我更生气,美丽不但需要天生也需要保养,我妈妈看着明明比那个女人年轻。

“这很好理解,情场如战场,谁愿意输?我脾气算不错吧?你在场我不也多嘴多舌,跟个雄孔雀似的?”

这句话还比较顺耳。

又聊了几句,我嘱咐他“记得背单词”,不再打扰他们母子,我仔细想他长篇大论的人生道理,他就是能理解每一个人的难处,心地纯良,自己受着苦却相信别人的好。我做不到。我还是生气,我明白妈妈的愤怒之处,她死活也想不通为什么她事事优秀,严于律己,却不如一位风尘女子能让爸爸安定快乐。不过,爸爸也许也想不通凭自己身家、相貌、性格,为什么会输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人,我不禁感叹我也沾上了他的思维习惯,学会了浅显的换位思考。但我不是他,我不需要理解那么多人,我只做我该做的。

刚打开视频教程,电话响了,竟然是招福。这只招福说话大着舌头,让我去小区门口和他“聊聊”,他喝酒了?我赶去一看,何止喝酒,醉醺醺蹲在地上不成样子,两眼通红,圆脸皱巴巴的,也不知受了什么打击。

“真羡慕你啊。”他看到我就说。

我考虑叫车送他回家还是把他带到我家。

“真羡慕你啊,我也想要个我师父那样的恋人,说温柔就特别温柔,就算你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他能体谅你,能教导你,你现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像我师父那样,说出柜就出柜,说跳楼就跳楼,我为什么不能遇到那样的人呢?我为什么对一个白眼狼死缠烂打的?”

我决定把他带到我家,我怕他这个样子把他父母气出个好歹。

“你说我为什么遇不到?”他被我扶着,重得像只熊,还不停说胡话。

“那你能做到吗?”我问。

他不说话。

“自己做不到的事别要求别人。”我说。

“你能做到?”他反问。

“我做不到,但我愿意等价奉还。或者加倍奉还。”我说,“脚抬高,上楼了。”

我把这个家伙他扶进客房,给他父母打电话说我们聚会喝多了。招福妈妈特别紧张,绵里藏针地问我们在哪里,她可以派司机来接,我只好发了张招福和床、和客房地毯的照片说:“阿姨,别折腾他了,让他在我家睡吧。”

她还是不放心,假装夸奖道:“你家房间地毯很好看,下次我问问你妈妈什么牌子,你肯定不知道。”

我哭笑不得,莫非她以为招福告别旧爱,我是新欢?我连忙回了一句:“对,我家客房用这个,我妈妈他们卧房的更好看,我倒不喜欢,看着有点花,我的房间换了素色的。”

招福妈妈终于松了口气,连声感谢,我不由感叹当妈妈真是担惊受怕。想想我连别人对妈妈示威都察觉不到,却能明白招福妈妈的暗示,因为他太爱吃醋,我不得不考虑什么事可能让他吃醋,什么行为可能让旁人觉得暧昧……我这么努力,他真的不应该没有安全感。我把同样的照片发给他,说明情况,算是报备。他忙着看我规定的教程,回了句“知道了”。看完又和我抱怨他妈妈不肯听他背诵,我听着好笑,这个妈宝男还能不能有点出息?睡前我一边按照他的要求自拍,一边想到底怎么和爸爸的妻子谈事情,毫无头绪。

第二天傍晚我还是想不出办法,健身教练提醒我做器械不要心不在焉,“小帅哥,你今天怎么了?”

他妈妈刚好在旁边,她与教练的关系越来越好,教练要求她多加器械,给她看各种女性肌肉照片,欧美人居多,这显然有悖她平日的审美,教练十分热切地灌输着,她推不过只能按他说的做,她一边撸铁一边问我:“怎么,还在烦之前说的事?”

“什么事啊?我们帮你出主意!”教练这位中年男士越接触,越像个热心的政教处主任,性别为女。我的确想听听旁人的主意,就把事情掐头去尾、模模糊糊说了,他妈妈无奈道:“要不还是我陪你去吧。我们想个好一点的理由,就说……”

“这好办!”教练说,“这个健身房经常有教育机构的白领过来,对面那栋大厦就有十几楼各种幼儿班,少儿班,小帅哥,你就说你刚好认识了一个做幼儿课程设计的主管,名声好负责任,比外面宣传的那些强多了,想给弟弟妹妹安排一下早教,问对方有没有空谈一下。”

“这主意不错。”他妈妈点头,“报哪些早教班你查过了吗?”

“在手机上,等一下我给您。”我喜出望外,我不是排斥社交,我只担心自己对父亲的家庭太有敌意,吓到那位阿姨,毕竟我有长达几年的吓唬母亲另一半和小孩的光荣实绩。我恐怕无法隐藏对那个家庭的妒意和恶意。

“等下我看完就可以打电话,选个人多点的快餐店就行,你只需要介绍一下你自己和你的目的,介绍一下我,剩下的交给我。”她笑道。

她像戴了个天使光环,我想谢天谢地。

“姐,肯定不行。”教练插了一句。

“哪里不行?”我问。

“哎哟,小帅哥你严肃起来真挺吓人的,我早想说了。”教练笑嘻嘻的。

“到底哪里不行?”我问,任何时候我都不喜欢有人谈正经事的时候不正经,但我也许该控制自己的语气。回头问问他怎么控制吧,或者问问他妈妈。

“看着不像。”教练上下打量着他妈妈,“姐,你平时穿的衣服根本不行,一看就是个朴素家庭主妇,不像白领,咱们赶紧去买点衣服,买点化妆品,姐你这个长相,随便打扮打扮就行,正好我没事,下了课我带你去!”

“阿姨,咱们去吧,谢谢阿姨!”我连忙说。

他妈妈根本来不及抗议,我怀疑教练平时就瞧她的衣着打扮不顺眼,一直想找个机会说说。健身馆所在的大楼里就有不少精品店和品牌店,还有专门的化妆品楼层,教练却带我们去了远一些的街道,那里店铺林立,看着很省钱。只听这位高大稳重的中年男教练一路如数家珍地说着女人如何保养、女人如何化妆、女人如何穿衣、女人如何吸引男性,两个听众,他的妈妈和我,听得呆若木鸡,几乎被他推着走进一家家店铺,他负责选衣服、看效果、点评、决定买不买、和售货员砍价——到了砍价阶段,他的妈妈终于活动了,不是佯装不想买就是挑三拣四,一件衣服的价格从八百变成一百,他们还撇着嘴嫌贵——我对砍价不算陌生,不由想起第一次参加班委会活动,看着他和班花一人一句把店主心疼得直叫,眼前这两位演员比高中生更入戏。是这是这,他妈妈也开始挑衣服。

“姐,我发现你眼光老好了!”教练夸张地夸奖,“你这么会配色!原来你深藏不露啊!”

我暗暗发笑,这些年她每天费尽心思想让儿子穿着帅气,不可能不会给自己选衣服,她只是尽量把好的东西全给他。

只是我不认同这种奉献,我想,一对穿着不那么洋气但得体一致的母子,好过一个时髦一个朴素。他应该也这样想,他应该努力地想要改变却无计可施。她过于专注的爱,不论母爱还是夫妻之爱,都有浓烈却令人窒息的成分。

但我越来越理解他的感受,那个男人的感受,被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爱过,他们怎么可能忘记?

我提醒自己不要发呆,他们在为我奔忙,我也尽量看效果,出主意,最后他们越逛越有兴趣,她还给他买了几件好看的衣服,这些衣服明明不太起眼,但穿在他身上,配合他的气质,一定会好看。要经过多少年的观察和怎样的熟悉才能有这等眼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腿快断了,手也快断了,逛街无聊透了。

终于买完,我请他们吃了饭,教练有晚课先走了,他妈妈的神色有些犹豫。

“阿姨,怎么了?”我问。

“嗯……”她顿了顿,“你是要告诉人家继承财产的事吧?”

我点头,用不着隐瞒这件事,一来我想为妈妈正名,二来让我的行为有了事实依据,三来能提高对方的配合度。不排除对方听到有更多的钱可拿,和爸爸一样认为孩子可以就此躺平,怎么快乐怎么来,倘若她也是这么个思想,我不会继续耽误我的时间理会他们。

“我在医院看到过不少亲子间、亲戚间、朋友间的纠纷,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钱。越多的钱纠纷越大。”她语重心长地说,“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该参与你的家事,不过,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不要把他们会分到的钱说得太多。没有必要。”

“阿姨……”

“你考虑考虑。最好找人商量一下。”

她没有说找谁商量,我们心知肚明,她已经尽了她对我最大的善意。

我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每当我想要感谢谁,我就比任何时候更加笨重。而她只把这句提醒当做良心上的责任,不要去我感谢,她也好,他也好,对待他人,尤其对那些对他们心怀好意的人,有一种出自性格的全心全意。

想到余生我会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满街的灯火变得温柔,我又想起那个我曾经想过的词:岁月静好。

接下来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我打电话叫出爸爸的妻子,她匆匆而来,即使我在电话里说了缘由,她还是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女人比我想象的好说话,一个劲恭喜我的成绩,说我爸爸逢人便吹,还想因为这件事喝酒,我不明白她为何能这么轻松地和我说话,想想她从前的职业,又不觉得奇怪。但她看上去的确不像有很深的城府,对我的羡慕嫉妒和防备一股脑写在脸上,倒让我觉得轻松。他的妈妈一身职业装,戴了个狭长的眼镜,化了淡妆,认真看了我提供的那些教育机构的资料,以一种特别端庄特别大方特别专业的态度做课程介绍,把早教的好处说得头头是道,轻易引导爸爸的妻子说出两个孩子的性格、大一些的孩子正在上的英语班——和我想的一样,除了贵没有任何优点——她免不了对孩子夸赞一番,他妈妈全程微笑,还会格外注意我的不爽,没让女人一个劲说下去。爸爸的这个妻子脑子不算不可救药,至少有一点比爸爸强:她明明被他妈妈忽悠得找不到北,关键时刻却看向我,问我哪些班最合适。

知道自己有局限,避免不懂装懂,向值得信赖的人求教,或者干脆听话,在我看来就是聪明。

我心平气和地说出早就定好的那些课程,女人照单全收。他妈妈说她会负责与老师们联系,今晚或明天便会打电话通知她,她只要按时带着孩子去试课、决定要不要报名即可。女人要加微信,她笑着说手机刚好没电,我把自己的二维码递了过去,说我会负责之后的课程选择。临走时女人一面谢我,一面托我谢妈妈,看上去不像假的。她刚上出租,我和他妈妈分头给那些机构打电话、问课程、问老师时间、询价、说情况、嘱咐对方不要不要穿帮……有些机构的课程和老师特别抢手,我们又要分头比较,等把事情全弄完,外面又是灯火阑珊。

“累不累?先吃点东西。”她随口说。

我愣了,她也愣了,我想这是她经常对他说的话。她密切参与着他的成长,以她的方式参加他参加的活动,当他的帮手和啦啦队,每当他们忙完一件事,也许她就这样对他说一句,去厨房给他弄宵夜。

现在的她和平常不同,长发高高盘起,戴着眼镜,像个干练的职业女性,我想起她在公车上的急救,心肺复苏并不像看着那么简单,她的本质就是干练的,我不禁说:“阿姨,我不是否定您的职业,您只当个护士太可惜了。”

“谢谢。”她笑了笑。

我这才想起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她为我忙前忙后,而她转过脸看向窗外,也许看的是玻璃窗上的自己。我没说话,我答应过他不干涉他妈妈的选择,他的妈妈也完全没有继续干涉他的意思,对他的志愿不置一词。

时间不会等任何人,只会如期而至。

填志愿时间刚到,妈妈用目光逼我坐在电脑前,身边还有两个嗷嗷兴奋的帮手,她美其名曰“给你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你们要向哥哥学习”,“你们将来能不能填这个学校”,我忍住不悦填完志愿,她把我赶到一边,再三确认,确定一切无误,亲手发送才算放心。

我懒得理她。

偏偏他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我有没有说话算话。

我懒得理他们。

他的志愿迟迟不能落笔,按照我们约好的,他仔细思考了我的话,最后表示会尽量听他妈妈的意思,但他不放弃说服他妈妈。我也就不再想办法劝他。每一次他试图和他妈妈详谈,得到的永远是“按你自己的意思吧”,他毫无办法,没有母亲的首肯,他不想自作主张,只能一天接一天烦恼。他人缘好得出奇,每天手机上一堆消息问他志愿的事,他烦得把手机摔在床上,我只好拿起来一条条回复:“还没想好,回头告诉你。”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凑来摸我的下巴,夸我“贤良淑德”,满嘴胡说八道。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也许我也该和他妈妈谈谈,可那次谈话后,我后知后觉发现她没说几件关于自己的事,更没说她的价值标准之类的可以供我把握她的线索。我深知我们之间能维持表面和平已属不易,我不该插手他们母子间的冷战,说到底,我是个有私心的外来者,导致此等僵局的元凶,不论我和她说什么都可能产生剧烈的反效果。

我和他妈妈的关系倒是少了些客套,一次锻炼完,我又在想今天吃什么,我不太喜欢外面的饭店,每次反复查点评,又要考虑环境和他妈妈的经济条件,最后选出来的就那么几家,他妈妈似乎也有同感,主动问我:“外面吃来吃去就那么几样,不如去家里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不由向往,我吃过不少她做的东西,说起包子、饺子、小点心、鱼……她差点变了脸色,我这才意识到他把他妈妈做的好吃的带给我,几近资敌。她好气又好笑道:“饺子的话要先去买些材料。”于是我跟她挤进一个露天菜市场,那里的蔬果和肉类比超市便宜许多,我专心看她如何买菜,她问我在看什么,我实话实说:“以后要轮流买菜,我学一下。”

她很意外,“轮流?”

“嗯,不能什么事都由一个人做。”我说,“除非付钱雇了保姆,买菜是保姆的工作内容。”

她若有所思,半晌问我:“之前你们不是吵架来的?怎么那么快就达成了共识?你用了什么办法?”

虽然不好意思和对方的母亲说得过于细致,但我必须对她坦诚。我把那天我们从吵架到和解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我没掩饰自己的想法,包括那天我与她谈话后的心理活动,哪怕这些话听着有些刻意讨好、近似邀功。最后我说了我们定下的规矩和这一次我的条件。

她有些惊讶地听完,继续若有所思,又过了一会儿才说:“以前听他说你特别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和你接触后,我也这么认为,可也许你的方法比我们更加管用。”

“他说我?”我惊讶,他怎么可能跟他妈妈说我?

“嗯。”她妈妈笑道,“憋在心里,有时无意识说出来,有时借着话说一嘴,有时说着别人话里话外全是你。他再聪明也是个孩子,我们太习惯把医院和学校的事告诉对方,他瞒不住我。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但为了他的学习和心情,我假装不知道。”

我心里甜丝丝的,却不敢说什么,她也没再说什么,买了绞好的肉和几样鲜蔬,正在客厅教我包饺子,他回来了,看到我们先是眼里冒火,接着气焰全消,而后带着一丝讨好说要帮忙一起包。

“那你们俩包吧,我去煮,你洗洗手。”她说。

他坐我对面沙发上呼呼喘着气,挫败又委屈,我手里拿着的饺子皮像能扎手,也许我根本不该坐在这里。他妈妈对我十分客气,对他也十分客气,时间过了大半年,她的冷战像一条逐渐上升的直线,起初为了高考尚要顾及他的心情,如今对他想也不想,看也不看,甚至她做的一切并非有意为之,这才可怕。

她在报复。

现在我确定这件事,这种报复仅仅针对他一个人,她不想对我做什么,也许因为我是小孩,也许因为我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更没有招架的意思,也许因为我妈妈尽心地看顾了她的儿子。她没有像当年那样双面打击,一面对男人冷战一面对我妈妈极尽羞辱,这次她把她所有不满缓慢释放在他身上,让他茶不思饭不想,一天比一天难受,像被钝刀一点点切割。他的感恩心理和内疚心理比旁人更重,认为这个结果纯属自作自受。在他们母子之间,这种报复也许不止发生过一次,这一次尤为严重。他们如此聪明,温柔,懂人心,却不会用恰当的方式爱对方,伤害对方时又过于准确。也因为他们太过清楚彼此的性子,旁人无从劝告,无法参与,不论他们爱对方还是伤害对方,本质依然是内耗。

我不准备将这些想法告诉他,事实上我说过了,他心里比我更清楚。他只是有太多的罪恶感和依赖感,不论我们多么相爱,我也不能代替他去过他的人生。

但我同样心急如焚,只能不断按捺内心的不确定,尽量找些令他开心的话题,甚至陪他去两个小孩的幼儿园参加无聊的亲子活动——不,我他陪我,他心情低落,依然努力完成妈妈交代的工作,努力学车,努力看英语,努力周旋于我的家庭让我自在,人越温柔越吃亏,他又多了许多必须做好的事,他的妈妈依然用不断的夜班、不露面的短信和不含温度的客套话应付他。

我不能再沉默了。

我不会没头没脑想说就说,却也无法深思熟虑语重心长,我甚至不知这样一个话题该出现在哪个时刻,她从诊室走出来?她在跑步机上踏步?她锻炼完和我一起上了公车或出租?我也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悠闲,我的时间以她为主,但我还有家教,还有网上课程,还有舅舅和妈妈偶尔的召唤,还要尽可能陪伴沮丧的他,我猜不到她要报复到什么时候?到最后一刻?母子不是爱人,他们总会和解,所以她要不甘心地折磨他到报志愿的最后一秒钟吗?

我停下去往诊所的脚步,母子总会和解?如果没有碰到他,如果没有后来一连串事故,我会不会和妈妈和解?

不可能。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黄昏天气燥热,我流的是冷汗。妈妈和我那么骄傲,我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向对方低头,我们只会目送对方奔向或回归自己的生活,以为互不打扰,实则相互怨恨。而我和爸爸,他和那男人,所谓的亲子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没错,血缘之爱不是神话,没有不死不灭的感情,感情可能在矛盾、冲突、摩擦、憎恨、伤害、日常的琐碎中消耗殆尽,他们一次次消耗对方,又一次次尽力修补,而母亲这个角色注定她承受得多,容忍得到,耗费得多,也许他的纵身一跳直接跳穿了她的底线,也许她真的不想管他了。

不,她是个干脆的女人,她选择报复就密集地报复,她决定停止就立刻收手,这几年她根本不再出现在妈妈的生活,也根本不与男人过多往来,她头脑清楚,界限分明,她没有表态就代表报复会一直继续,也许她早就计划了如何折磨儿子,如何让他难受,甚至让我们的爱情一塌糊涂最后空无一物。我不能控制我阴暗的想法,毕竟,她是妈妈多年以来的噩梦,她不要脸面,不择手段,只求把对手置于最难堪的境地。她想对我们做什么?

我惊疑不定,交谈的念头更加慎重。我开始怀疑她对我的态度是否只是策略性的怀柔,但我想起那日恳谈时她为我、为自己落下的泪,想起我们和教练一起计划如何扮演一位成功的课程销售总管……这些细节历历在目,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的一生依赖父母、依赖丈夫、依赖儿子,她的人生选择几乎全部为了家人,我不陌生这种选择模式,他也如此,总爱把感性的东西放在第一位。这种模式可以改变吗?我可以用爱情要求他和我遵守同一个规矩,但我不可能要求他的妈妈,哪怕我笃定我们今后要共同生活,也不断为此努力。

“你今天怎么一直看我?想说什么?”健身房里,她竟然主动问我。

我看着她,因为教练一直催促,她剪短了一截头发,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看着年轻许多,教练不断纠正她不够大方的体态,而她天生就喜欢有人帮她拿主意,乐于听话,教练说什么她做什么,我还看到有位中年男士与她搭话,她拒绝得很熟练,教练私下跺脚——我真佩服他能以一米八一的个头和一身肌肉做出这个动作——说那位男士自己开小公司,怎么能错过这种搭讪,她只笑笑。我想起姐姐,想起她有机会成为一个殷实之家的主妇,她早就拒绝了不知多少机会。为了他。

他不愿有人分走母亲的爱,他用他的年幼和依赖操控着她的人生。这是他可能不自知的阴暗面。

“我……”我一时百感交集,我想起我和妈妈,也许孩子比父母更不易察觉自己的错误,至少在他对我的叙述中,他几乎是个母子关系的受害者,而在我长久的亲子印象里,我检讨过自己有限的缺点,也内疚过自己重大的错误,但我依然长久地站在被伤害的位置,对妈妈横眉冷对。他常常站在他妈妈的角度考虑问题,但他的考虑只以他为中心,说到底,大人有大人的成熟和自私,小孩有小孩的天真和残忍。

“阿姨,我有事想和您说说。”我说。我必须为他也为我走出这一步。

“志愿的事?”她问。

我紧紧抓住跑步机的扶手,我差点跌倒。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管他的志愿?”她问。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他不理不睬?”她嘴唇勾起时像个弯钩的月亮。

“想知道那天你妈妈究竟对我说了什么?”她的眼睛深不可测。

她说了所有我想知道答案的疑问,包括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她的洞察力令我本能地感到恐惧。

“我们从这里走回去吧,当做今天的锻炼。”她按下跑步机停止键,“我把这些告诉你。”

我没来由地害怕了,这些事……这些事是她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一位母亲的秘密,真相令我痛不欲生,现在另一位母亲愿意告诉我另一些秘密,我可耻地产生了逃跑的念头,我一向是个懦夫。

但我不能逃。

我要聆听那些答案。

要听,还要与她交谈,要说出自己想说也必须说的话。

今天是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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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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