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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向街 第111章 111

作者:桃花非非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20 06:35:54 来源:文学城

111

那天妈妈和我先走出书房,留他们父子继续谈话,妈妈嘱咐他把一份新企划写完,可以使用书房和翻看其中两格资料柜,她用这种方式缓解方才争执带来的紧张,进一步表明她的大度和苦心,男人看上去是感激的。而他看上去不想和名存实亡的父亲多费口舌,但也许男人能说动他?男人情商高又有阅历,经过医院的相处,他不再那么排斥自己的亲生父亲——我暗暗盼望男人能带来一线转机,我知道那不可能。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如果改志愿……”一出书房,妈妈铁青着脸告诫。

我不能保证。但我知道自己理亏。妈妈已经让步到把书房交给自己情敌的孩子随便用,我若拿前途去成全自己的爱情,何止得寸进尺?何况这件事明明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有他一个人不愿意。

理论上他的想法不算错,实际中简直荒谬,我们活在世俗中,就连我们自己也不会不在乎一个名牌大学的头衔。而我们的妈妈更活在舆论的漩涡。妈妈能为我做的都做了,我不能伤她的心。他也不该再伤他妈妈的心。没错,我们谁也不该再让妈妈伤心。

一定要劝住他,我们不能继续任性。

“你听到了吗?说话。”妈妈催促。

见我不语,妈妈拿起手机,我一把按住屏幕。

“说话。”我像个没有翅膀的昆虫,被妈妈冷冽的眼神钉在墙壁上。

我勉强点了点头。

“给招生老师打电话。”妈妈根本不信任我,“现在就告诉他们你要读的专业。”

我按照她说的打了。

妈妈甩开我,她的气根本消不掉,她用怒火中烧的背影继续警告我。

我还钉在墙上,那面墙不能让我冷静,它的对面有个摄像头,如今我对这种东西免疫了,我理解妈妈了,她从前的家有爱偷听又嚼舌的保姆,新的家有贵重的文件和不能放心的家贼小孩,后来又害怕突然冲进屋子的高大且满眼恨意的男生……当我理解她的崩溃和害怕,这些曾折磨我的东西就成了保护妈妈的工具,我认同它们的存在,让渡一点无意义的**让妈妈放心有什么不好?我越来越理解妈妈,包括她不得不把这件事交给舅舅处理的无奈。

妈妈的底线是我:我的心情,我的健康,我的前途,她溺爱我,也许因为亏欠,也许因为补偿,她怜惜我也怜惜曾经的自己,她无奈地允许我爱一个可能让我痛苦的人,却不允许我像她一样放弃前程只为留在爱人身边。舅舅会怎么对我?舅舅是个生硬无情的统治者,他不会对我怎么样,舅舅内心对家人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依恋,他愿意纵容庇佑家人,对外人不假辞色,他对妈妈的再婚对象客套有限,威慑居多。我也更加理解为何妈妈和男人这些年还能心安理得地相处,妈妈承受流言蜚语,男人承受隐性的嘲笑和永远摘不到的“靠女人”帽子,还有舅舅那无时不在的压力。如果这压力加诸他或他妈妈身上,我们的一切便会土崩瓦解。我们也许会变成现实意义的仇人,再多的爱无法弥补。我不敢冒险。我依然有坚决的心,和他偕老也好,和他共死也好,但我不想纵容一个不理智的选择,不想面对一个能够避免的僵局。就像他说的,他可以任性胡来,我必须理智客观,我不能放弃我一直以来的目标学校和院系,那是我家庭稳定、外无干涉、未来职业、我们共同生活的头号保障。

给招生老师打电话时,我仍有背叛感和罪恶感,一旦我做出决定,不管事情如何发展,责任只是他的,错误也是他的,指责更是他的。我甚至不敢走进书房亲自告诉他,

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他回了个对号表情。

我猜他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尽管他不准我改学校,但我如此轻易地丢下他,他真能毫不介意?也许他认为自己的坚持有点好笑,也许他习惯我的自私自利,也许他早就清楚自己的付出根本不值得。

但我也越来越肯定我的选择没错,我知道自己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我是为了我们两个的现在和将来。

所以我必须尽量说服他接受异地,我应该怎么和他妈妈商量?

我一直想。他不想见我,一上午闷在书房看文件写策划,下午我的两个学生临时要求改变家教时间,我去了这家去那家,避免见他就避免了无话可说。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到了傍晚,我去陪他妈妈治疗。

我不理解她的态度。

她没事人一样和我打招呼,儿子在胡闹,她却置身事外,这根本不像她。

她进入医生的治疗室,我坐外面等,护士小姐和每次一样为我倒水,与我攀谈,我无心应答。我揣摩他妈妈的心思,她是按兵不动?是心灰意冷?是投鼠忌器?她怕她的反对会导致儿子再来一次以性命威胁?她曾对儿子打骂,曾用抽打自己的方式逼儿子妥协,现在呢?

我打了个冷战。

如果她一定要改变儿子的决定,是不是只剩同样的以性命相胁?他们是母子,他做的事她也可能做。

但她不是个拖延的人,如果她想威胁,他说志愿时她就会做。

我想不明白,我想要从她的为人个性上摸出逻辑,但我不了解她。她做护士,应该是专门的护士院校毕业的,之前呢?他这样聪明,她看着也聪明,为什么她去的是专科学校?他说她是父母的乖乖女,她的父母是何时去世的?她的结婚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在他的叙述里没有出现过外公和外婆,看来她有过早失去父母的经历……他那么爱说自己的妈妈,这些他没说过,也许那是一段艰难的往事,也许她不曾详细告诉过他。孩子果然无法完全地了解父母。

今天没有健身,我又一次要求吃晚饭,她毫不犹豫答应,她为什么每次都答应?难道因为我陪她来这里,她希望答谢?我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她看出我心不在焉,照例不说话。

手机响了一下,我以为是他,拿起来却是作家,她说想请我单独吃个饭。

我不知怎么回复。

“怎么了?”对面的他妈妈竟然问了一句。

我不能敷衍,把事情对她说了。

“吃个饭你为什么这么为难?”她问。

“单独吃饭……不太好。”我只好说。孤男寡女,他吃醋怎么办。何况我不需要作家感谢我,说起来,我应该感谢她才对,因为我,她被误会那么久,毕业后这段“恋情”没有下文,她也许会被说成“被甩”,遭到嘲笑。

他的妈妈竟然笑了。

“阿姨?”我以为我看错了。

“那个女孩单恋你?”她问。

我只好继续说明,包括作家帮助我,我帮助作家,以及作家有单恋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她继续问。

的确,我为什么不答应?有什么理由拒绝?我只好实话实说:“阿姨,我以前没交过朋友,不知道单独吃饭和她说什么。她也不健谈,肯定也不知道跟我说什么。而且我的确不喜欢孤男寡女,我有……”我收住了那句“男朋友”。

“你也会这么要求他吗?”她问。

这是她第一次和我提起“他”,她说的毫不别扭,我摇摇头:“不会,他有他的习惯,我有我的。”

“那你要拒绝那女孩吗?”她问。

我不说话。

“你也想不出该怎么拒绝。”

我羞愧极了,我像个白痴。

“这件事很简单。”她说,“不论答应还是拒绝,没必要想那么严重。那个女孩我知道,你们都是老实孩子。这样吧,你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你和我刚好在吃饭,问她要不要顺道过来。”

我按照她说的做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指导我,我听她的话就像听他的话那么自然。作家很快打车过来,我们已经知道对方要报考的学校,这个话题不必说。作家不是个能把感谢挂在嘴边的女孩,我们说了几句便无话可说。他妈妈本想中途离开,见此情景只好和作家说起之前的剧本,作家好奇心强,对医院尤其好奇,问个没完,最后话题难免又转到报考。

作家和我们不同,她选了另一个热门城市。

“你为什么离那么远?”我想问,又觉得可以理解,也许她想离她的好友远一些、忘记、找另一段感情。如果当初我和他没有挑明,他也会像个好友陪伴我毕业,避开我报的城市,说不定从此断了联系。也许他成了我回忆里一张令我疑惑的纸白的脸,但就算他没被我吻过,在我后来的梦里,他的嘴唇依然会被我涂上红色,衬着他含水光的眼睛,我会在某个午夜梦回惊觉自己的感情,又因为不知他的性向而不敢打扰他,反复痛心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有冷风从我的骨髓里吹出来,似乎来自我的血液,也似乎来自他被我蓄意涂抹的唇红。

我们是可能错过的,以前可能,以后也可能。

一瞬间,我后悔了。

我不该在妈妈的威胁下打那个电话,我不该擅自决定自己有优势的将来,我不该用个人的想法规划两个人的生活,任何时候我必须与他同进同退,惟其如此我们才没有失去对方的机会。

幸好,我只是打了个电话。

谁也不能抓着我的手填志愿。

我要……重新和他商量……和妈妈商量……和他妈妈商量……我到底要怎么做……为什么我们始终看不到希望?

我下意识地看坐在对面的作家,她也下意识地看我。

她想也不想就来这个餐厅,她诧异我会和他妈妈坐在一起却没有表现,她有礼貌却没问他妈妈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他报哪所学校。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晚上班长、副班长他们谁也没问这个问题,不是相信他,不是忽略他,而是认识到这个问题如此棘手。作家看我的眼神满是忧虑,甚至超过她对自己尘埃落定的爱情的忧伤。是善良又善感,从那个早晨,她在教室外看到我看他的眼神,她打心底里愿意帮助我们和祝福我们。现在她爱莫能助。

她收到我的暗示,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提前离开,多点了两个耗时长的菜品,结掉账单。

“真不错的女孩。”他妈妈若有所思。

我点头。在所有朋友中,我和作家性格相似,不说什么就能隐约感受对方的心理,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解释,这种不需要额外客套的感情也许就是友情的本质。我又恍然理解了她为何报考离我们那么远的学校,我想起副班长和班委会唇枪舌战,近乎不讲理地抢了我身边的那个座位,强硬地将自己的好友按在座位上,自己从第二排搬到第五排。如果我也爱着一个如此为我着想的朋友,如果我单恋他,他有一直喜欢的女生,我能做的也不过远远离开他。

我们是可能错过的,从几率看,两个人刚好喜欢同性的几率没那么高,一个优秀的长得好看的男生没有女友的几率没那么高,我自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一定会爱上彼此,实际上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我们甚至遇不到彼此。

幸好,我只是打了个电话,我必须重新和他商量,我们必须在同一个城市,否则他随时可能离开我。

“这个女孩离你们上学的城市那么远,今后聚会不太方便。”他妈妈继续说,今天的她似乎有交谈的**,也许因为作家的一堆问题打开了她的谈兴,也许因为医生对她说了什么,或者治疗让她产生了一点表达欲和发泄欲。

我想趁热打铁跟她多聊聊,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钝重地“嗯”、“啊”着。

她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你今后会和这个女孩子联系吧?”

她和他一样心软,不忍心身边的人为难。

“我……有她的微信。”我说,“他们……很爱聚会。”

她好像叹了口气,微微怔着,她换了一个姿势,端着的肩膀松弛了,背部靠在椅子上。

“你应该有自己的人际圈。”她说,她的眼睛明明是黑的,却坦白,几乎是他的眼睛。

“我……以前的确没有朋友,但现在我也有……”

“你的还是他的?”

我没想到她的谈话会转到这个方向,我脱口而出:“有区别吗?”

“有。”她肯定说。

“可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阿姨,我本来就是因为他才和班上的人有来往,我想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的,大家都是同学,他们的关系固然亲密,但我也有高中三年累积的同班之间的情谊,我不知道怎么分出‘我的’和‘他的’。真有区别吗?”

“不一样。”她说,“我看得出你的性格比较公平,但多数人只会偏帮自己的朋友,哪怕对方做错了,他们也要尽量为朋友争取利益。”

“这是不对的。”我说。

“嗯,你还理解不了这个问题。”她没生气,“我举个例子吧。”

“阿姨……”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没有多年的朋友?”

话一出口我意识到冒犯,但她依然没生气,她点点头说:“我正要说我的例子。”

我坐直了身子。

“我是个容易得到朋友的人。在高中毕业之前。”她说,“我也有几个交好的闺蜜,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女生的友谊和男生不太一样,我们互相写日记,互相写表达心情的小纸条,写信和打电话,亲手为对方做小礼物,因为性格原因,我的朋友很喜欢对我倾诉,我能辨别谁是爱倾诉的人,谁是可以互相倾诉的人。也因为性格原因,我不爱和她们说我的烦恼,我单方面认为那会增加对方的烦恼。”

我不理解女性的心思,但她如此坦率地对我说往事,我不该轻易评论,我应该认真听。她似乎有点犹豫,我连忙问:“那她们后来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我想到他在初三毕业断掉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

“因为高考失败。”

我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我的脑中嗡嗡直响,她愿意和我说这种事?她有什么目的?她想做什么?她要以此暗示我让步,她想借这个机会让我们分手?

谁也不能让我们分手!

我的神色一定过分紧张,甚至有敌意,她假装没发现,继续道:“学生时代我的成绩还算可以,高二下学期我爸爸突然生病,接着是妈妈,他们年轻时曾在那种有辐射物质的工厂和化工厂工作,我想和这些有关吧,在那之前我们一家平淡温馨,等他们得了重病,虽然有亲戚朋友帮忙照顾,我仍然一下子失去支柱,无心学习,高考没考好。我想过复读,又想照顾父母更重要,干脆报了个护士这个专业……事与愿违,不到一年,他们先后去世,留下我浑浑噩噩读到毕业,直到实习才从打击里恢复过来。”

我看着她,我竭力忍耐自己的表情,害怕一个同情的眼神都是对她不敬。

“我一直没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朋友们。”她摇摇头,“马上就要高三,我说这件事只会让她们分心。高考之后,朋友们上了本科,我上了专科,她们怕我心里不好受不敢主动联系我,我也难过得不想联系她们。后来她们试探着约我,我又忙着照顾父母。她们去了不同城市,在那些地方扎根,加上我刻意疏远,就这样我没有自己的朋友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事,不论有还是没有,他不会对我说他妈妈心底的秘密。他只说过他的妈妈不太会巩固友情,相反,他的爸爸有很多老朋友。

“工作后,医院竞争激烈,年轻护士要做的事更多,我不敢松懈,和同事们只是泛泛之交,后来就遇到了从前的丈夫,结婚,生子。前夫朋友多,经常带我去参加他的聚会,也经常把他的兄弟们叫到家里,他们和他们的女朋友喜欢吃我做的饭,也很喜欢我这个人,那时每天开开心心,以为人生的苦到了尽头终于又有了幸福。前夫人品好,主意多,我也不限制他和朋友们往来,和他一样喜欢家里热热闹闹,他们有事我也会跟着帮忙,后来大家忙着养家教育孩子,不再经常一起吃饭喝酒,但感情依然好。再后来,前夫辞掉公务员工作开始忙生意,我也辞掉护士工作开始专心照顾家庭,这个阶段我们同样没有忽视朋友,直到前夫同你妈妈认识。”

我不知道她以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就像我不知道我妈妈以什么心情同他说起他的妈妈。

但她们出奇相似,她们理智,没有情绪,不像说一件改变命运的大事,让我和他的尴尬、愤怒、仇恨和内疚也变得像小事,不需要在此时拿出来表现。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朋友和朋友的区别。为什么但凡出轨另一半总是最后知道?出轨的人不是没有后悔和犹豫,他们会找自己的朋友诉说,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你有一位好友出轨,你可能会骂他,可能会劝他,但你可能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另一半吗?相反,如果你发现自己朋友的另一半出轨,你会怎么做?你也许会调查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多想了,也许会暗示朋友注意自己的婚姻,也许会干脆直接提醒这位朋友。这不就是区别?人心总偏向自己更喜欢、或更喜欢自己的那一个。当时没有人提醒我提防,没有人劝告我容忍,没有人真正站在我们母子的角度分析整件事。当然我的性格也占了重要责任,我不能原谅出轨,谁说也没用,前夫的朋友不是没有关心我劝告我,那时的我只把他们当成说客。如果同样的话来自我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朋友,或者有过几年同窗关系又一直联系的朋友,我会丝毫不考虑吗?”

我完全被她说的话吸引了。她比他更自然,因为她拿自己当例子,而他做不到。

她呼出一口气,表情缓和些,露出一丝笑意:“我最近也联系到了从前的朋友们,她们依然亲切,但失去的日子找不回来了。所以我才建议你发展自己的朋友,你要有自己的交际圈,这不是为了分出彼此。你的人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还有事故,你需要更多的人为你参谋,给你帮助,听你倾诉,让你排遣。就算为你未来的事业,你也需要维持你个人的关系网,当我们发现一个机会,首先想到亲戚,然后想到朋友,不管公不公平,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人情社会。甚至更功利的,当你需要一笔钱,你认为谁会愿意借给你?除了父母,只有知根知底的朋友。你可能不会闲聊,不会参加聚会,但网络社会如此方便,你至少可以翻翻朋友圈,给对方点个赞,在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问一句——这些你做得到。”

“阿姨……”

我完全明白了他那些初中朋友们的感受,他的妈妈与人交谈如此设身处地,没有任何说教架子,入情入理,既有长辈的智慧又有同辈的坦诚,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叛逆期,很难接受父母师长的大道理,她不一样,她能以最温柔的方式把话说到人心里。也许她根本没有蓄意和他的同学拉近关系,这件事自然而然,谁也无法拒绝一个这样的人,就连她想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恐怕也有很多偶然成分,是他们无意甚至为了拉近关系才说的——这种无意有意间说不明白的东西,才是他介意的,他认为母亲和朋友不无辜,却理解这种结果,不能说服自己接受只好一走了之。

就连他们的母子关系也如此。我曾以为她在控制他,没想过他们一开始的相处模式就像现在的她和我,没有长辈和小辈的明确界限,朋友一般无话不谈,这是她和他人、和病人、和孩子的相处之道。如果他们的母子关系不曾扭曲,这个模式就能一直存续,他会在理想的家庭里顺利度过青春期,他的妈妈既是慈母,也会是他最好的朋友。

“谢谢阿姨,我会按你说的做。”我终于想起感谢她。我以为她有目的,我差点以为她想分裂我们,真是小人之心。

“你不用担心。”她补充,“你的朋友了解你的个性,刚才那个女孩子那么内向,连大声说话也不敢,不还是主动请你吃饭?你会有你自己和朋友相处的方法。”

这和他平日教导我的方法截然不同,这个时候他一定会笑话我,他会说:“反正不会有人比你情商更低。”如果他坐在这里就好了,如果我们能很自然地坐在这张桌子旁……我迅速放弃这种幻想,提出疑惑:“阿姨,你应该没怎么接触过她,只说过几句话就能了解吗?之前我妈妈也是,她只在家长会和我们班的班长副班长接触过,就把他们的个性说得分毫不差。”

“因为家长看你们,就像看一排盒子里的小泥人。”她淡淡笑道,“什么表情,什么心思,什么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那她看我们?

“这个看不出来,毕竟不会往那方面想。”她说。

她为什么知道我想什么?难道我的心思真的写在脸上?

冷静,能很直接看穿我想法的人没那么多,我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巫山沧海的时候,作家和副班长的确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其他时候,能准确捕捉我心情的人只有他,也许还有他爸爸,现在又加上他妈妈,他们是一类人。为什么如此善解人意的同类反而因为不能相互理解而离婚?我追问道:“当时……他和我们副班长关系很好……”

“但我根本没在意对吗?”

我嗫嚅着,不敢看她,原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小动作,根本没骗过她。

“你真老实。”他妈妈笑了,我想我有些脸红,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所有事,但我仍有不解:“可是,当时他明明……”他和副班长明明每天聊天,甚至故意把话说得暧昧,他们俩的关系明明到了班长都来质问的地步。

她不像我妈妈那样爱卖关子,主动告诉我:“你们的班长和副班长一看就在早恋。他呢,我从小就告诉他很多女孩子的事,包括必须避讳的,他知道分寸,和女生就算有交情也会保持距离,再加上他对感情排斥,不可能和女生暧昧,也不可能介入别人的感情,他这么反常,反而让我猜到了他究竟和谁在一起。不过,”她的脸色还是很不自然,“我以为你们只是交个朋友。我不太理解这件事,他从没表现过不喜欢女孩子,你在医院里说了很多,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其实只是为了保护你妈妈吧?”

她什么都猜得到?

“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和健身馆的教练一样吗?”她的神色又一次犹豫了,但她的眼睛是友好的。

我明白了。

她也有很多问题需要我解答,知子莫若母,但就算从小养大的孩子,了解脾气和人品,了解思维习惯,了解生活圈子,却不能完全知道孩子遇到过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心中有什么样的秘密。如果我有一个小孩,他从小到大有许多男□□,兄弟一样相处;又很受女孩子欢迎,不乏得意地吹嘘这件事。突然有一天他说爱上了一个男孩,爱得要死要活,我恐怕也难以接受,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被骗了。

“阿姨,我没骗他。”我不假思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GAY,以前我对男性没兴趣,对女生也没有,现在我对他以外的人同样没兴趣。我那天在医院说的全是真的。更具体一点,是他先喜欢我,但他只想和我做朋友,帮助我和同学接触,告诉我怎么交朋友,他希望我有学习以外的生活。我们之间的每一步都由我主动,他从来没想过和我有发展,从来没想过让您伤心。”

如果类似的对话发生在我妈妈和他之间,如果我妈妈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会将事情说得合情合理,该隐瞒的地方天衣无缝,该忽略的情节轻描淡写,尽量不引起任何反感和不必要的争执,需要时还可能不着痕迹地暗示甚至威胁,这些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有鲁莽和直白,就像我对他一路的追求,强硬、索取、出尔反尔,我永远说着自以为体贴的保证,逼迫他一步步接受我,最后的结果我得到了一切:他、妈妈迟来的爱、弟弟妹妹、朋友、超一流大学入学资格,就连他的妈妈也愿意坐在我对面指导我。他呢?连重点大学都要为了我主动放弃,他妈妈迄今不肯与他和解,他甚至不敢去和队长打一次篮球,他什么也没得到。当我简单描述我们复杂的感情,我怀疑自己其实是个骗子,下了好大一盘棋,明明一切正中下怀,还希望一直为我牺牲的人收敛一些,不要刺激我的罪恶感。

我厌恶这种局面,一个无能的人要求一个脆弱的人无底线地托底,我憎恨我自己。

但在这种难以遏制的自我憎恨中,我又感受到不曾有过的窃喜,我正在和他妈妈——我们最大的反对者之一——说我们的感情,可以毫无节制地说,以前我总是压抑,我害怕任何一点泄露会给他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即使对招福我也只承认关系,不说任何细节,现在他妈妈坐在我对面,她要求我说,我简直停不下来,这段感情对他妈妈说相当于昭告天下,不,比昭告天下更痛快。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否还有对这群家长的报复欲,我已经陷入回忆中,我们在每个清晨早早去学校,我们只要坐在同一张桌子看对方一眼就有一整天的干劲,我将要做的事写在白纸上一项项划掉,我把那些纸折成飞机送给他,我动不动就惹他生气,我不知道他气什么,我给作家买奶茶引起班上的议论,他和副班长交好引来班长的当面斥责……我忍不住说起我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每天一面思索如何殉情一面被他无微不至地照顾……

我戛然住口,我说多了。他妈妈一直用理解鼓励的眼神看我,像心理医生面对一个精神病。

我意识到方才的自掘坟墓,哪个正常人动不动就想死就想殉情,而我不能说出他的隐痛,不能说我知道他和她的秘密,不敢说年幼的我劝爸爸找她导致他们母子多年的坎坷。而且,在一位母亲眼中,自己的儿子为一个精神病舍生忘死,眼看前途都要受阻,她会不会想杀掉我?

也好,反正我们一次次走投无路,我说着想办法,没想出任何办法,每次都由他付出惨痛代价才能克服困难,然后继续走投无路。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软弱的想法了。

“可以问问,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吗?”对面的清凉的声音像泉水,“你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你的妈妈也好,我的前夫也好,谁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为什么你们母子的关系差到这个地步?”

我又一次惊讶了,我说了那么多,她没有想如何对付我,她还在继续最初的谈话。

我的喉咙被堵着,话已至此,除了他们的母子关系,我没什么不可说的,我将我偷家里文件的事说了,又迅速将妈妈为什么转移财产的事说了——我不能让别人误会我的妈妈,尽管我误会她那么多年。

“你的爸爸的确……”他的妈妈又一次轻轻地摇着头,“他像个长不大的人。他现在还好吗?”

我说了说爸爸现在的状况,说来我也该给爸爸打个电话了。

“那你为什么离开你爸爸,回到你妈妈身边?”

我仅有的防线被这个问题穿透了。

我抬头看她,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充满惶恐和抗拒,比起我和妈妈剑拔弩张的关系,比起我对妈妈的家庭天然的嫉妒,比起我们之间相互的内疚和委屈,爸爸才是我的禁区,我本能地躲避关于爸爸的一切,我用遗忘、用无视、用挣扎、用否定掩盖我最深的伤口。

我不能再逃避了,我想她在问话之前就猜到了原因,这就是她想问的问题,她永远无法和他的儿子平心静气探讨的问题,她想从我身上参考一个答案。我不能有任何隐瞒。

“他……打我。”我的心脏布满孔洞,淌着血,不疼,越来越空,“妈妈走后,他整天酗酒,泡吧,打我。妈妈发现这件事就把我接走了。”

安静又一次占据了这个格子和这个空间。我的目光开始漂浮,我不能长久地想到爸爸,我会打断自己的思维,我是个懦夫,我擅长思维上的回避,我曾在爸爸的怀里和爸爸的追打下走进死胡同,我不想回忆抵着脊背的墙,那时我拼命后退,只能以我的皮肤、我的骨骼、我抱住头的胳膊挡落下的拳头。而我希望回忆中的爸爸依然带着笑脸,告诉我礼貌,陪伴我读书,带着我捉迷藏,引导我抚摸一只我不喜欢的狗。

知道今天有一段长谈,我选了一家招牌和名字低调的茶店,写字楼的格子里有各式各样店铺,这间店填满木头和陶,我们的位置附近装饰了一个方正的炉灶,上面放一把陶壶,很多加清水的陶器插着含苞的枝和轻小的花,我们靠近的窗旁有一只釉色灰蒙的纤细花瓶,插了一支棉花,不合时宜的柔白和暖。窗外霓虹夜色,路灯和车灯一笔又一笔长而曲折的线,我想起某个四处闪着雨光水光的晚上,我和他撑一把伞走向地铁站。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这么远。

“后来你爸爸怎么样?”他的妈妈问我。

“我帮他偷了文件后又联系了几回,最后一次见面他还是打我。我想他是故意的。后来,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听说他仍然酗酒,再后来找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家庭,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我又开始无限制地说起我看到的东西:他儿女双全、他和新的妻子感情很好、他不时通过妈妈问我的事、他打电话向妈妈求助、他没搬家、他带着新妻子四处旅游、他的身材、他的新妻子追打他不许他喝酒、他……活在他最想要也最合适的生活中。

为什么他最喜欢的生活里没有妈妈和我?究竟是我们抛弃了他,还是他抛弃了我们?

“你还想和他联系吗?”她又提了一个我必须深思的问题。

我强迫自己回答:“我不想。但是……在妈妈家里生活的那些年,我每天躲在学校、补习班和自己的房间看书做题,爸爸曾要求我一定要拿第一,我必须这么做才能让妈妈想起我,重视我,不断关心我,在我身上继续投入精力——那些年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和妈妈说话不多,我们不知道怎么和对方讲话,每当她告诉我爸爸来电话了,问我的成绩,只有那时候我才开心,我认为我用第一名的成绩报复了他们两个,只要我是第一名,他们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他们后来的孩子别想比过我,他们怎么教育也没用,我用所有分秒换来的成绩就是这么高不可攀。我再也不想理会爸爸,但我又希望他想着我,只能远远看着我。其实我只是害怕:爸爸知道怎样用无意的话让人不舒服,他以前不这样,和妈妈的婚姻让他学会了这套把戏,我怕当我面对面和他炫耀时,他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明白我有多可笑,又有多可怜。”

他的妈妈疑惑地看我,她不懂,他也不懂,他们本性善良,即使阴暗也会大张旗鼓地暴露,不懂密密的草丛里如何扫过一条蛇的尾巴,不懂喷香的花朵里如何探出一根蜂的针,爸爸咬不下去也蛰不下去,只那么一扫一闪,再美的花草也让人不想再碰。

我随口就能举出一堆例子,我只说了一个,妈妈在外忙得脚不沾地,为奶奶留下的遗产心力憔悴,还要严格地负责我的教育,我在家里闹脾气,不和她亲近,某一天她来抱我,我也想抱她,结果根本抱不动。而爸爸却在旁边似玩笑似抱怨地说妈妈吃的少没手劲,又暗示妈妈太久不来抱儿子……这简单的一句话不知让妈妈和我各自难受了多少年。如果没有后来的和解,只这一句话就能让我们一辈子耿耿于怀。但我们能怪他吗?我们也毁了他的一辈子。在爸爸心里妈妈还是个公主吗?是个不知廉耻的恶魔。我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吗?是个没心没肝的小鬼。

他的妈妈立刻懂了。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你也没告诉他考试的成绩和学校?”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知道她还没问到关键,她要全面仔细、绝无遗漏。

“我没给他打电话,反正他知道。”我要全面仔细、绝无遗漏地答复,“我知道他担心我的成绩,但我查成绩的时候,您看到了吧,我和谁在通电话……我查到成绩第一个想告诉妈妈,然后是我的舅舅,我的班主任,甚至我家以前的保姆,我想不到爸爸,他知不知道又能怎样。我对爸爸的想法和他,”我说了他的名字,“对爸爸的想法差不多,我比他有报复欲也比他小心眼,这种值得炫耀的时刻我还是想不到爸爸,就像那时候在医院,我们在急救室外面等,或者我住院那段时间,我一次也没想过爸爸,越是真正需要的时候,我越想不到他。”

“你说他对他的爸爸……”她迟疑着,“他对他爸爸的想法是?”

“死了。”我说。

我在她骇然的目光里说他曾经对我说的那些,他的爸爸在他心中死去了,在我家别墅再次见面,他对他爸爸没有埋怨也没有怀念,后来他爸爸暗地里为我们解围,在医院精心照顾他,他心中有感激,却只把对方当做名分上的长辈。他善良又仁慈,以断裂的形式永远留住了属于父子的那些美好回忆,不像我,我希望藕断丝连,我希望我爸爸在回忆里生不如死。

“我以为……”她垂下的眼帘和他很像,和她接触越深,就越能理解他那些不明显的、略微羞涩的动作来自哪里。只因他太过男孩子气,动作没那么柔弱。

她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但我全明白。她一直猜测他和父亲取得了联系,达成了谅解,进入我的家庭,和家里的女主人、小孩子相处融洽;她猜测他得知了她隐瞒的一切,包括他的爸爸没有转移家里的财产,而是把唯一值钱的房子留给他们母子,带着一屁股债务结束婚姻;她猜测他正在谋划一种崭新的生活,不再有狭小的房间,简素的生活,动辄打骂的母亲,更富庶、更宽松、更有前途……她错了。没有,他不喜欢这些,他不羡慕任何物质上的享受和精神上的融洽,他爱他的妈妈,他只想把我从那个家庭捧走,他只想依靠在他的妈妈身边。这就是他唯一的难以两全的愿望。

“其实……你妈妈不一定希望你恨你爸爸,也不一定希望你忘记他。妈妈,还是希望孩子至少在心理上有个健全的精神家庭。”她勉强打起精神。

“嗯。”我点点头,“我最近也准备给他打个电话,但我根本不想跟他说话,更不想长时间接触。”

这是我最近的烦恼之一,之前只有个大概想法,没有头绪,何况不知高考后会不会复读,也就没对他和妈妈讲。他的妈妈看着我,不乏好奇和担心,我索性全说了:“妈妈接管的奶奶那些产业,现在由我舅舅打理,舅舅也不过因为妈妈和对旧日姐夫的情分才暂时管着,早晚要交给我。那么我、爸爸、爸爸现在的两个孩子都有继承权,我不准备让爸爸插手,倒是他的两个孩子必须好好培养。爸爸只想让孩子快乐,爸爸后来的妻子也未必懂精英教育,我必须给他们安排一些课程……这些事要跟爸爸商量,说不定还要长期商量……”

我越说越气,为什么我要替爸爸管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他干什么吃的!

他的妈妈笑了一声,神色分外柔和,温声说:“事关孩子的前途,你爸爸肯定会认真对待。”

我冷笑。把他怎样缩减妈妈给我定的课程,怎样带我出去玩,怎样在离婚后干脆没管过我任何课外班的事说了,爸爸的观念也许没错,小孩子轻松幸福地长大,不缺钱不缺机会,一家人开开心心,这看上去没什么不好,但是,“奶奶呢?奶奶是传统女人,她希望把事业交给后代,是为了让他们有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让他们混吃等死。说到底,我和妈妈不能接受过于享受的状态,没有一丁点危机意识,没有一丁点抗风险能力,财产交给他们没多久就被骗光……”

她微笑着听我喋喋不休,我察觉我说的太多了。家丑不可外扬,我为什么会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大概是憋了太久,对面的目光又太像理解本身。

“有一个方法可以保证你的课程,还不用接触你爸爸。”她说。

“什么?”我着实吃惊。

“你可以和你爸爸现在的妻子联系,告诉他你选好的那些课程,妈妈什么时候都会为孩子的前途考虑,她会督促他们,而且,你既然说她能让你爸爸戒酒,那么她肯定有办法让你爸爸不干涉她的教育。”

还可以这样?

“不过不要私下联系,要告诉你妈妈,经她同意再去做,见面也要跟你妈妈说一声。”她补充。

我脑筋急转,这倒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没有闲心和耐心和爸爸在教育问题上扯皮,但我怎么和那个我根本不了解也打心底厌恶的女人交谈?没错,光是她的身份就足以让我厌恶,让我认为妈妈和自己受到了侮辱,要不是看到过他们一家幸福的现状,看到那满屋子的照片,我一直认为爸爸故意找那种女人只为让妈妈难堪。可是……我可悲的发现,我宁可和那个女人谈谈,也不想和爸爸说话。

我更感激坐在我对面的人,她连我妈妈的反应也考虑了,她真心为我打算。

“谢谢阿姨。”我生硬地道谢,“就这么办吧。”

她没说话,眼神又一次下垂,我们桌面上的菜品被服务员悄无声息地撤掉,换上夜茶和小巧的茶点,我想起今天还没给他折飞机。我想起我们坐在这里的目的,明明是我要和她谈他的志愿,怎么变成了她对我的询问?她根本没有谈志愿的意思,她已经接受?根本不想管?我猜不透。谈话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换到她那一边,我不该随意转换话题,那会破坏好不容易形成的信任氛围。

她在犹豫。

我不知我的眼神和存在给她什么样的观感,她略带神经质的紧张着,我甚至察觉她哆嗦了一下。我想起他无数次说起的我带给他人的“压迫感”,对他、对同学、对老师,对我妈妈爸爸和家里的小孩,那么他的妈妈一定也有这种感觉吧?她平日对我有一种不应存在的顺从,我想起有一天我们在书店碰到,那时她对我只有敌意,但她仍买我说的参考书,我不知道这种顺从是理智、是荏弱还是盲目迷信权威。

我也低下头,她需要消化,需要思考,她不是在消化我的过往,而是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透露出的亲子关系信息,她和他太过注意对家庭的保护,导致他们有很多询问对象和参考对象,却不可能真正地了解和询问,他们害怕旁人从一个问号中推测端倪,揭开他们美好的面纱。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解答她,或者他和我分手之后的伴侣——没有这个可能,我不和他分手,我们说过白头偕老。所以她的所有疑问都是我的责任。

我将桌上的茶具依次摆开,这种店铺的好处就是服务从不俭省,哪怕客人不需要也会摆上全套茶具撑足门面,我自然不会研究所谓的功夫茶是什么功夫,但妈妈款待一些不知真风雅还是装风雅的客人总要摆出一套,我也能做做样子。手指接触粗陶的感觉、茶水的倾倒声和茶叶的变化让人心静,当我把一小盏茶放到她面前,她平静多了。

茶香袅袅上升。

“你这么不愿意接触你爸爸,是不是因为他打过你?”

她的声音几乎是胆怯的。

我的手指按住微温的茶杯,我假装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假装察觉不到她的意图,我希望在往后的生活中,她只是一位控制欲有些强、却不曾打骂儿子的好妈妈,当然,我不会为了让她宽心而说任何假话,那不是她想听的。她愿意坐在我对面最大的原因也许是我看着不会说谎。

“这是很大一个原因。”我说,“现在我长这么高,面临暴力还是会下意识缩成一团,爸爸对我的暴力是真正的暴力,和孩子不听话家长打几下不同,但我不是完全不能原谅这一点,不,其实我介意的不是爸爸打过我,也不是介意他爱过我却不再爱我,我也听说很多人在为人父母后理解了父母曾经的打骂……我想任何孩子最在意的不是暴力本身,也不是责骂本身,而是做为一个父亲,做为一个家长,我可以接受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再为我遮风挡雨,我不能原谅的只是他忘了他是一个父亲,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榜样,正视自己的错误,检讨自己的失败,用他的行为告诉我:失去妈妈的我该如何生活下去,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有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依然能坚强幸福地成长,因为父母的言传身教早已为他们规划了人生。而我的爸爸却没有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真正地长大成人。”

我抬起头看她:“就算他打我骂我,我始终会记得他曾经疼爱我,鼓励我做自己爱做的事,教导我为人的礼貌和道理,对我爱不释手的那些日子。但他酗酒的样子和他自暴自弃的样子让我害怕,我害怕失去妈妈再失去爸爸,我更害怕有一天我受了打击就会变成他的样子,怕我和他一样一事无成,怕我懦弱又萎靡不振,怕我竟然这样想自己的爸爸。”

我看到一双噙满泪水、惊恐、哀求、强硬又怜爱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我的视线里逐渐模糊:“所以我必须逃向妈妈,像她那样不论面对怎样的痛苦都不放弃自己的责任,我也好,他也好,我们很难再和自己的爸爸产生情感联系,但我们会一直爱自己的妈妈,一个爸爸或者妈妈真正的成功,不是什么无私的爱,人都是自私的;也不是一辈子的归属感,人生是无常的;父母真正的成功在于:不管有怎样的缺点,不管孩子认不认同他们的生活方式,孩子仍然愿意‘像’他的父母,或愿意‘成为’他的父母,在这种血缘和亲情的惯性中得到力量。”

我哽咽着,我甚至不能回想我究竟说了什么,这些年我第一次说出自己对爸爸真正的看法,我一直回避这些心理症结,我不愿用理性分析和爸爸断裂得一干二净,我不愿将对爸爸的指责宣之于口,我宁愿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当我说出了这个错误,关于爸爸的一切突然变得明晰,他的形象依然年轻,微微的胖,微微的笑,叫我的小名,我意识到这一次我真的可以放下他了,也可以真正告别他了。

我接过他的妈妈递来的纸巾,我知道她也在擦落下的眼泪,我们不再说话,我看着窗外的夜色,一口口喝杯中的茶。我们就这样坐到店铺打烊,我没提志愿的事,我心中有了坚定的打算。我不能一味接受他的牺牲和付出,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自己的母亲妥协,我会劝他接受异地或两个人去另一个城市,现在我更倾向后者,我只需在报考时换一个学校,然后和他、他的妈妈一起去另一个城市,至于我的妈妈和舅舅,我会对他们保证未来的国外名校,怎样保证都可以……我在出租车上不停想这件事。

刚到家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的质问和暴躁几乎从听筒冲出来:“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微信?”

我不喜欢这种被质问的感觉,今天情况特殊,我应该理解他,这件事可以忽略。我连忙查微信,他发了简单的几条,说尖嗓子想请我们两个吃顿饭,问我们什么时候方便。

无瑕理会这顿饭,我迫不及待地说出我想法,我的态度,我知道他会暴跳如雷,这一次我不打算被他牵着走。

我最在乎的就是公平,我曾为他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沾沾自喜,我也曾以为欠他越多我们越不可能分开,我错了,一段失衡的关系无法长久,人性有太多可能,在某一个瞬间,我的爸爸突然恨我,他的妈妈突然打他,父母之爱比情爱更沉重更宽大,我的爸爸如此简单幼稚,他的妈妈那样温柔善良,即使如此爱也会变质,我们不可能成为估算一切的神仙,至少要互敬互重,互相亏欠也互相弥补,才能维持这种平衡。我不希望自己永远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得利者,不能忍受只有他像个为爱不顾一切的大傻瓜。

他在电话那一面倒抽冷气。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果然暴怒,我的出尔反尔让他今早的决心和谈判像个自作多情的笑话,我愧疚地软着声音哄他,不论他怎样大叫“我不同意”,我依然重申我的看法,不慌不忙哄他。

“我会填我说的那个学校!”他叫。

“我会填另一个城市的学校,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你自己决定。”我说。

他挂断电话。

心脏砰砰乱跳,我希望他冷静想想我说的话,从前我认为前途最重要,现在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二人的平衡,不要轻易考验人性。但他能冷静吗?不能,他只会多心,只会偏激,也许他会认为我和他妈妈在消失的这么久达成了某种协议,我想事情想最坏的可能,他比我乐观,想着一切好的,最后选出来的比我选的更糟。他从没可靠过。

我抓着电话冲出家门,我要去阻止他继续胡思乱想,要告诉他我的决心从来不比他少,我一边走一边整理一整套绝无盲点的逻辑,要保证他的每一个反诘都被我堵得哑口无言,我只在和他敌对时想过怎么对付他,现在我的思维又一次极度活跃,他的思路,他的偏执,他的感情用事,他每一个可能暴怒和可能妥协的性格节点,包括他对我过于宽泛又过于包容的爱,我最擅长利用他的爱。我天生适合做坏事,他自始至终是个受害者。我幻想他缴械投降,在我有理有据的说服中屈服,幻想他双眼微红,不情不愿低下头。

而他迎面走来,眼睛是红的,拳头是紧的。

我们同时收住脚步。

如果他现在打我一拳,我一定不认为是家暴,我能理解他。我愿意被他打一下,只要他消气然后好好听我说话。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没打我,他怒吼,眼睛里的红映着灯火。

午夜的商业街没有开放的店铺,只有路灯和零星路过的车辆,他也被自己的声音惊到,悻悻瞪我。

“我……”我干巴巴地想起我那些理由,还没说一个字就被他的手捂住嘴巴。

“闭嘴,够了,不如我帮你说了吧。”他冷笑,眼神几乎在蔑视,他的轮廓愈发锋利而有攻击性,“起初你只想听我安慰你,你需要我不停告诉你我是自愿的,我不希望你为我做出任何牺牲,我愿意做任何事,这样你才能心安理得选择你的大学。但你终究不是个心安理得的人,你怕欠我太多还不回来,有违你一直遵从的公平原则,这种结局会让你良心不安。”

我无言以对,他第一次以如此犀利的语言戳穿我,丝毫不留情面。

他更嘲弄地看着我:“你不但害怕良心上的负担,你还怕我,你已经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为了爱情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你怕有一天你和我分手后,我就对你围追堵截让你永无宁日,你更怕我太有心机,太会耍手段,即使我对你做了全部过分的事你还是满心内疚对我又爱又恨,这就是你的想法。”

我一个字也无法反驳,我所有小心思都被他看在眼里。

“你最大的优点是理性,不会短视,不会失去原则,更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现在呢?你的脑子依然是清楚的,你明明知道我说的话有道理,明明清楚学科实力没那么大差距,只是一个名校和非名校的面子问题,只是对家长不好交代,我妈还没怎么样,你倒先小题大做,一定要把自己的姿态以放低的形式抬高,还讲出一堆大道理,虚伪透顶,我宁可你一直自私自利!”

我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他一件件剥掉,我在风里发抖,他连我的皮也要剥掉。

也许我抖得厉害,他终于瞪着我缓了一口气说:“别再挑战我的耐性,我不可能一直忍你。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件事:好好听着,在大的方向和原则问题上,我从来听你的,但在某些方面,我考虑得比你详细。我不是没脑子,我说个你肯定没想过的问题: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长大的?在你的成长期,成绩是你唯一的追求,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失去成绩?想的太简单了。你智商高、会学习,但你不是一个天才,在你即将进入的学府,有很多人随便学学就能一骑绝尘,你会有落差——当然这在你能接受的范围。但如果你失去全国顶尖的学府,你还能接受吗?你还能像过去一样自信吗?不论我多希望你有更高的心理承受能力,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同样进一所次一级的学校,我能够在你、在朋友、在老师、在学校社团、在打工、在很多地方弥补,你呢?你失去这个大学就会失去最基本的立足点,你连身份认同都会出问题。”

他很少这样对我说话。不,曾经他用类似的眼神看过我,那时他阴鸷、粗暴、每日在另一间教室谋划如何打我和打击我,找毕业的师兄问如何躲避摄像头,带一群人把我围在西墙,他打开我的钱包,嘲笑我喝令我,我故意唯唯诺诺,他就对我动粗。很久没看到这样的他了,我同样爱那个心理阴暗,想把一切戳穿毁灭的他。可惜那时我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想我应该为他的愤怒而愧疚,但他说的都是真的,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我们脚下共生的黑暗从未消失,只是我们拥抱着茁壮,以为看到了阳光,以为就要开出花。

“可是……”我示意他冷静,现在的我再也不会故意激怒他,我越来越温和,越来越懂得考虑别人,我感染了他身上的某些特质,我没有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是变成一个正常人。我安抚他:“你先别生气,你说的我不否认,但你也忽略了重要的事。你以国外名校为目标,简历还好说,推荐信怎么办?你要报考的外国名校必须有过硬的推荐信,你现在要报的学校有这种导师吗?一个B级学科真的有可以让你拿来当履历的学科项目吗?这也许是你怎么跟导师搞好关系都没用的。你想过这个吗?所以我们必须上名校,名校的阶梯才能登上名校,现实就是如此。”

他嗤之以鼻。

我目不转睛,我想看这样的他,好像补上了一份欠下许久的功课。

“你脸红个屁啊!能不能正常点!”他摔开我就要伸过去的手,又一次压低声音说:“你读书读傻了吗?你报的是个什么城市?那个地方人挤人,我问你,如果你毕业于国外名校,你希望在一线城市拿到高校教师的Offer还是非一线城市的?当然是前者!换言之,顶尖师资挤在这个城市,所以,我拿到的推荐信含金量未必低。何况心理学是国内新兴专业,教授们的推荐信真有那么大差距?就算真有,师兄那边的人脉我可不可以用?我有没有可能通过他加入一些好项目?不说这些远的,你这个笨蛋,如果你现在认识一位心理医生,如果他水平刚好过得去,如果他有个诊所,如果他是某些国际组织的会员,那么有没有可能通过他认识一些人搞到更好的推荐信?机会到处都有,你不懂这些,我不懂吗?我不会自己找吗?需要你这种书呆子为我担心有没有推荐信……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和你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逼问我,他第一次将内心的不满向我尽情发泄,他极少口出恶言,我们交恶的那段时间,他只用拳脚,不用语言羞辱我,他明明清楚我妈妈理亏的过往,见过我爸爸颓废的窘态,他甚至知道我的心病,他说这些刺激我远胜拳打脚踢。但他天生无法将坏事做到最坏,他明明知道最轻松最恶劣的方法,却三缄其口。现在他说终于骂我了,在我们相爱了这么久,决定白头偕老之后,我做了多过分的事才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如果我们没遇到如此两难的状况,我根本听不到这些话,他对现状的不满,对自己和我的不满,对我的家庭的敌意,他为我做的所有事既是心甘情愿的,也是不情不愿的。

“因为他要强。”

脑中闪过这句话,是他妈妈说的,是这个世界关于他的最权威评价,而我只知道他是矛盾的,他对一件事物的热情总是趋于两极,他曾那样喜欢篮球,拿到初中能拿到的最好成绩便再不留恋;他在乎初中时的朋友却一走了之。他可以潇洒放弃一件事,在放弃之前务求做到最好,不给自己任何后悔余地。当他紧紧抓住什么,最后的动作必然是放手。没错,当他狠命抓住时,他是最要强的;当他决定放手时,他就变成我了解的那种极端的脆弱。

我镇静了,这是一个机会,是一个我能够了解真正的他的不可多得的机会。我要借机听他的心里话,比做坏事、比狡猾、比残忍、比自私,他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把他全部剥开:“你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虽然你说我自私,但我还有基本的责任感,我不知道哪一天你会厌烦我,离开我,毕竟你问心无愧,随时可以离开。我希望你至少有个名牌大学头衔,不影响你今后的求学和就业,不会为这段感情失去一切。而我,不论去哪个学校,未来没有任何变化。我也可以不断调整自己来弥补落差感。我希望我们一起去另一座城市,和阿姨一起,我妈妈舅舅那边,我会跟他们保证考国外最好的大学。”

“你想气死我吗?”他一下就急了,拽住我的领口,“你明明知道我不爱争抢,缺乏斗志,我只在有确切目标的时候才会特别努力,我那些看着不错的成绩,初中仗着头脑聪明和老师喜欢,高中仗着你和你喜欢,大学呢?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帮我安排,我的目标不过是找个像样的工作。什么出国深造,什么外国名校,统统是空谈。以前我妈和我谈留学,我的兴趣其实不大,不过想带她去个陌生的环境罢了。只有按我说的报考,对我才是最有利的!”

“我想和你同进同退。”我故作难过,没放过他碎裂般崩溃的神色。

他比我会说,比我会演,但他沉不住气,我轻易就能让他冲动。

“说什么同进同退,同进同退是两个人一起忍受痛苦,不管是现实中的还是心理上的,你不应该帮我吗?不能一起度过这段时间吗?你就不能别管别人怎么说,像以前一样辅导我,我们一起考最好的学校,不能这样吗?你只想自己好受些,根本不在乎我心里的感觉,为什么我考了这样一个成绩,如果再高一些,也不用高太多分,我们就可以……”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我也想有更高的成绩,我也想和你考一个学校,我也……希望自己优秀到人尽皆知。”

他真美。

剥尽伪装,露出最柔软的内芯,风一吹就脆,潋滟如一滴眼泪。

我再次意识到我的冷漠,我看似小心翼翼不愿揉碎他,其实比任何人更爱看他碎掉的样子,也更爱他脆弱的样子,他无能为力甚至羞耻的表情,让我体味到一种类似征服的餍足,他越是无地自容地剖白自己,我的胜利越是毋庸置疑,我可以踩住他的影子,我终于掌握了他最隐秘的心思,我握住了他的性格底牌。

他眼中的哀伤潮水般退着。

我必须马上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不然他会恨我。

“如果有一天,”我看着他说,他明明马上就哭了,却后退身子与我拉开距离,他已经在拒绝我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同时申请了国外的大学,遇到与现在类似的情况,你的大学比较好,我如果和你同城只能读次一级,你能不能保证不换学校?不妥协,保住我们之间最有优势那个?”

他将我的话反复思考,犹豫道:“这个可能性……”

“你的专业最厉害那所,和我的专业最合适那些,根本不在一个国家。”我说。

“没可能。”他冷笑,“我一向不看重什么学术背景,而是实干机会,我肯定和你去同一个地方。我们没有未来分歧,你呢,你真的想和我认真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丑态百出,你得意洋洋,把我逼到这个程度你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没有。”我说。我真的在笑吧,他的性格并非无迹可寻,他为我可能把他当成女生大怒,为我想给他涂唇膏大怒,为我说一句“你的成绩是我补出来的”大怒,听到旁人说他“抱大腿”就挤进班委圈和全校最优秀的学生做朋友……而我从自己的角度建立判断,总把他的种种行为和“我”挂钩,我不是没留意过他的骄傲,我不曾在意,因为他在我心中是个过分闪耀,过分独特的存在,我认为他足以骄傲到不在乎骄傲。

所以他依然是脆弱的,就连骄傲也是。在他身上还有更多东西需要我维护。

“我答应你。”我说,“我不改志愿,如果你妈妈同意你的志愿,我也没意见。”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他被我又一次的出尔反尔搞得晕头转向,“你又想干什么?”

“我不可能抓着你的手填志愿。两个成绩很好的人最后因为赌气全都进了不那么理想的学校,太好笑了。我不想再为这件事争执了。按你说的做吧。”我说。

“明明是你一直在反复!谁跟你争执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又同意了?”

“因为你说的对,我也要考虑我的性格。”我说。

“什么?”

从前他曾主动向我出示他的伤口。

现在我要主动向他出示我的底牌。

“抱歉。”我低下头,我拉住他的一只手,我没有将他拉向我,而是向前一步,在他本能的身体抗拒中继续低头,将头低进他的肩膀,尽管对他说过不知多少“我爱你”,此时的表白不同,以前我需要关上灯,现在我需要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能说这些:

“没错,我也刚刚意识到我不能失去名校。一旦我去了别的学校,我一定会活在失去你的恐惧中。”

“喂,你说什么?”他还在生气,不肯碰我,但他没有后退。

“我一直怕你不再喜欢我。我希望你离不开我,时时关注我,永远迷恋我。而我能吸引你的不过是我的脸、我的成绩和我们共同的命运,一旦脱离现在的学校,我毫无优势。所以我不能失去名校这个加分项。”

他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说不清舒缓还是僵硬,他的一只手抚住我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喂,你是在暗示我贪慕虚荣吗?”

“不是。”我的嘴唇在他的锁骨上摩挲着,我摇头,“这只是你喜欢的一部分,我不想失去。刚才我的开心也一样,因为我终于掌握到了你最内在的性格,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太矛盾了。很多不兼容的东西合理地出现在你身上。你又……爱走极端,我怎样才能保证你一直走向我?有一天我老了,有一天我再也不优秀了,有一天我也出了什么意外,有一天你取得了远远多于我的成功,有一天……”

他的手不知不觉环住了我的腰,我的背,他把我抱在怀里。

“你就会跟我装可怜。”他的声音又气又软,粘乎乎的。

“我怕你毫无愧疚的离开我,我也想做一件事让你愧疚,有一天你想分手,想到欠了我什么,你会犹豫。就像我从来没有分手的念头,因为我欠下的一辈子还不完。”

“你气死我了!说这么清楚做什么!”他的嘴唇贴在我发边,“好了好了,别撒娇了,我可受不了别人因为亏欠才和我在一起。你也受不了的。”

“嗯。所以我还是……保住优势吧。”我反手抱住他。

我无法干预他的选择。

他是一个矛盾体,他的选择在极限的两端失衡,如果我站在中点,他尚能维持一个摇摇欲坠,如果我偏向某一端,我们就会跌入不可知的漩涡。我们一生的相爱可能都要遵循一个无奈的模式:他将我当做中心点,围绕我;我要走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一条钢丝,维持我们的平衡。我需要随时优秀、理性、冷静、警觉,察觉他可能的心思变化,想出解决矛盾的办法,让他有信心继续围绕我,我们像陀螺,像舞蹈,在黑夜的街上曲折地向前走,我是中轴,他是重量,直到有一个人不堪重负。我必须始终稳定,才能维持时而激烈,时而安逸,时而游移不定,时而怯懦极端的他。

我终于找回了我的理智。我不能失去我自己,我们已经走过最困难的时期,不论我还是他,不能沿用过去非死即伤的思维方式,我埋在他怀里呼吸着他的味道,我想起从前他还不是我的恋人,每当他靠近我,我便被他身上的味道吸引,而他的皮肤、他的细胞、他的衣香、他的性格,全由他妈妈缔造,我们应该更多地考虑家长的心情,不能无节制地让妈妈们灰心受伤。我慢慢放开他,握住他的双手,动作有些严肃,他以为我又要反悔,紧张又不悦地问:“你又想到什么了?”

“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个规矩。”我说。

“我……去,”他的表情很忍耐,“这年头谈恋爱还敢立规矩?你可真是个奇葩!”

我忍住笑,点头承认,“如果没有规矩,就会不断出现今天这样的争吵,我们已经为别人的争吵耗费了整个童年和成长期,我希望我们能够找到一个相对公平,不需要一方总是退让,不需要双方觉得内疚和委屈的办法。”

“你说吧。”他依然没好气。

“一,要像现在这样对对方说心里话。因为误会而委屈甚至分手太蠢了。”

“哦。”他竖起一根手指,“你倒一直注意沟通。第二条呢?”

“二,可以吵架,可以冷战,不可以说分手。”我假装没注意他竖的是中指。

他停在半空的手静止着,像思考要指挥什么音乐,他只是愣住了。随即抱怨:“我靠明明每次都是你先说分手这个词!有没有搞错啊!”

他极少说脏话,今天不论心里话还是脏话都有点忍不住,被我妈妈听到一定会被教训,我听着也不习惯,但可以接受。见我不说话,他继续不爽道:“笑个屁!你自己说是不是你!”

我点头,“是我,但你更可怕,你不会说分手,你会直接走——这也包含在‘分手’范畴内。还有,失联二十……四十八小时以上也包含在内。”

他本来一脸找茬的**,因为这句话安静了,他削瘦的脸在夜色中过分苍白,他的气色其实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过去有点圆的下巴现在也像个棱角,那是他为了复健、高考、工作还有令他心力憔悴的家庭和我熬出来的,想想他方才和我说过的话,想想他一次次看着自己的成绩犹豫不决,我真想和他调换身份,让他开开心心进入那个人人羡慕的大学,而我去他隔壁的隔壁继续努力。这愿望来得猛烈,却不切实际,甚至不能说出口。

他竖起的中指旁弹出一根食指。

我忍住悸动,看着他潋滟的双眼说:“三,我们的家庭过于复杂,也看不到稳定的前途,今后也许还要面对现在这样、甚至比现在更为难的选择,既然我们都不喜欢择妥协和将就的平均值,那就需要一个人让步成全另一个人。所以,遇到这样的事我们可以商量,最后由一个人拍板,另一个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从公平角度,这个决定权在我们之间轮换,一人一次,不能改变次序。”

他的黑眼珠转了转,机灵又机警,有点野生感,他问:“那这次谁决定?”

“你。”我说。

“这还差不多。”他冷哼。

“但是。”

他顿时警惕,如果他是猫或者猫科动物,耳朵一定会竖起来。

“有限定条件。”我说,“为了避免有选择权的人过于冲动,他必须完成另一个人限定的1-3个条件才能行使这个选择权,他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全面思考、反复权衡,再得出最后结论。”

“听着好像那么回事。”他还是不满,“那你这次的限定条件是?不会把你的志愿也算进来吧?别又出尔反尔的。”

“我的志愿不算。”我说,“我不会改。这次决定权的志愿只包含你的志愿,你选择的城市、学校和未来几年的相处模式。”

他更加不满,“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根本就不应该算进‘我们两个’的选择权里!”

“那就把我的志愿包括进去。”我不为所动,“你的选择权包含我的志愿、你的志愿、我们未来几年的城市、学校和相处模式。”

“你气死我了!”他气得直哆嗦。

“我的限定条件,”我看着眼前两根颤抖的手指,他怎么这么有意思?“首先,希望你在填志愿之前再好好考虑一下,学科既然分级必然有差距,这种差距不能凭借臆想填补。关于推荐信,我还是倾向在A类学科踏实读书,而不是通过非常规渠道。希望你考虑我们现在的关系和相互信任的程度。既然我们已经把心里话全部告诉对方,我们之间就可以经受一定的空间和时间考验。当然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依照我们的选择权约定,我会尊重并接受;第二,我希望你就这件事和阿姨好好谈谈,阿姨养育你这么多年,她一定希望对她的同事、病人、邻居说起你考了一个名牌大学。如果可能,我建议这件事最好由她决定,只有她的决定才能让我们的关系更加顺理成章。这一次我只有这两个限定条件。还有,我想到的我们的规矩只有这三条,你可以补充,今后遇到更大问题也可以根据情况增加。特别条款是如果一方遇到重大事故无法行使选择权,另一方自动具备行使权,这一选择是否计入轮换次数则在事后由两个人酌情讨论。或者另外规定一个‘意外选择权’。”

“你要不要打印个合同签个字?”他竖起的手指数量没变,口气刻意冷淡。

“只要你不耍赖就不需要。”我说。

“你气死我了!”他吸气、呼气、瞪我,这是我最熟悉的他,比那个泪水流到下颌的美丽形象更加鲜活地贯穿着我的生活,我抱住他,在这个选择太多的时代,人和人太容易分歧,也太容易走散,每一次争吵后的拥抱都像失而复得。

“答应吗?”我亲他的头发。

他不情不愿地在我肩膀上点头。

我安心了,“谢谢。”

“谢个屁!有病吗?”他在我怀里吸气呼气,根本平静不下来,我不太清楚他在气什么,按理说,我同意由他自由选择,不再干涉,他不该高兴吗?不过根据以往经验,此时不宜发问。或者他生气情侣之间“立规矩”这个行为?既然他用了“奇葩”,那我应该解释解释:“这个规矩不影响我们的感情和生活,相反,它能够保证我们之间的公平。因为你太习惯把事情憋在心里,我又太迟钝,有个强制性的规矩不好吗?防止我们的矛盾积重难返。你自我消化的性格像你爸爸,你爸爸和我妈妈多年来和平相处,是因为他们分别承担了不同的压力,谁也没比谁更好过;你爸爸和你妈妈当年会离婚,就是因为你妈妈能够表达,你爸爸一直忍耐,关系彻底失衡,我不希望我们走上相同的路。”

“行了闭嘴吧,反正你总有说法。”他继续冷哼。

“因为我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我说,“这件事根本不能指望你。”

他打滚似的在我怀里一阵乱撞,我好不容易稳住他,如果不是及时想到我们在街面上,我一定会吻他。

“你不用担心我离开你。”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不情不愿。

“嗯?”

“我都说了我做梦都想得到你。而且,我想世界不会有比你更优秀的爱人。”他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郑重,“你不完美,你的缺点不少,但你从不回避问题,总在积极解决问题,对自己的错误和我的错误一视同仁,像我这样的人太懂得如何以两个人都舒服的方式规避冲突,但你不会为了自己舒服默认我这么做,你对自己的要求比对我严格得多。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首先感受的不是爱你,而是敬佩你。即使有一天你真的老了伤了,只是躺在床上,你仍是你,我太容易随波逐流,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安全感,才能更勇敢,也才能更优秀。”

我脸颊滚烫。

他很少这么夸我,就像他在人际关系中从不过分和肉麻地夸赞别人,他的赞美总是恰到好处,他基于鼓励的略高于现实的评价也有分寸,对我,又多了羞涩和矜持,就连告白也不像我那么频繁。这种来自爱人的认可比任何成绩更让我满足,远胜于高考分数,高考分数只是一时的成就,他的褒奖值得我一生骄傲。

“好了,别脸红了。想迷死我吗。”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耳朵,像个初次告白的小男孩,他转过身,抬头看满街的灯,满天的星星,又回头看我,他的眼睛那么亮。他突然蹲下身说:“喂!你过来!我背你!”

我还沉浸在难得的感动中,他突然发什么神经?

“过来啊!又不能公主抱,我背你吧!”他的声音快乐又响亮。

“别闹。”我不会拒绝他莫名其妙的要求,这是我必须容忍的,虽然有时也会有意外之喜,多数时候只让我觉得他像个没逻辑的未知生物。这一次我不太想同意,他的腿没问题吗?我的体重本来就超过他,经过这段时间,他更是瘦了好几圈,脸削腰细,手腕脚腕握着硌手,我怎么能让他承重。还有,公主抱是什么?他到底想什么呢?

“快来快来!”他背冲我,回头,手不停摆动,“我心里有数!快点!”

我只好走过去伏在他身上,他使劲把我背了起来,果然,他根本挺不直背,身体几乎被压成直角。我想下去,他已经迈开步子。

“我被队长他们背了几个月!”他说。

这和他要背我有什么关系?

“把你背到家里吧!”他又说。

这和他上一句话有什么关系?

“你看我妈,根本懒得管我,还谈话呢,她又去上夜班了。”他埋怨。

这和他第二句话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多心。要是以前,队长他们和班上同学这么照顾我,高考结束她早弄一大桌子饭答谢他们了,现在可好,等通知书下来我自己弄吧,她说不定去也不去,继续上她的夜班。”他越说越委屈。

“不会的。”我安慰,我感觉他妈妈的态度缓和多了,“我和你一起哄她,孝顺她。”

我想起今天和他妈妈的谈话,我们谈得很深入,她的态度很友好,只要他乖乖选一个她能接受的学校,未来关系不是没有转机。还有……等等……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心理医生?他为什么会说这个?他猜到了什么?

他太敏感了,也太聪明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你不许太讨她喜欢!她是我妈!”

我懒得理他。但心中又有一点别样的希望,我的脸贴着他的后颈问:“她怎么会喜欢我?”

“我从来不担心她不喜欢你。只要你别和她玩心眼,一直诚实,她是个特别有人情味又特别感恩的人,最后一定会喜欢你。”他哼哼着,“你可是我唯一背回家的人,千挑万选,我还不了解我妈的喜好?”

我心中又有那种被认同和夸奖的喜悦,我的身体开始放松,完全贴在他的背上和颈上,我又闻到他身上让我安心也迷乱的香味,他的发香和衣香没有丝毫改变,就像他对他妈妈和他妈妈对他理不清的爱。他又是哼又是委屈地说着他妈妈的夜班,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背着我,再过一分钟,我应该和他交换一下,也许他认为这是一种情趣,在这条无人的街,在我们走过的来自黑暗去向灯火的道路上,我们从未分离,我们互相依傍,承担对方的重量。我的思维越来越远,我不太想下去。也许很久以前爸爸这样背过妈妈,也许妈妈就是这么被爸爸骗到手的。

“喂,你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他有一点点喘。

“在想计划。”我说。我的脑子已经习惯性地开始安排时间。

“什么计划?”他很明显地停了一下。

“英语学习。”我说,“不管你选哪个学校,托福和雅思是必备的,今天结束了,就从明天开始吧。我们要抽时间每天学习英语、练习口语、不能失去语感,假期结束前我看看能不能找个训练班……”

他停下了,他很剧烈地喘着气,他好像又生气了。

“没有英语水平谈什么留学。”我提醒他。

“你气死我了!”他大叫,狠狠地背着我向前走,不论我怎么跟他解释就是不跟我说话。

我现在承认他和我离得近的确有好处,这个人总把学习摆在非重要位置的性子,不亲自监督我也不太放心,我想我应该排除内疚心理慎重考虑这一点,总之,我明天先查一下留学的流程,还要考虑我的双学位具体学制和用时,然后才能做整体计划,我可以先把他的英语计划做出来。

我歪着头,我从未以这个横向的角度看这条熟悉的街,我看不到街灯,也看不到星光,我只有他给予我的一个脊背和一个特定的角度,我想两个人的爱情终究会变成一种单向的思维轨道,熟悉又陌生。我看着街上无数个黑格子,它们像令我们或忧或喜的未来,而我忘记了畏惧,我会看到这些格子一个接一个亮起来,那是他给我的一切。我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他,可惜我不知道如何说,可惜他还在生气,什么也不想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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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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