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在宿舍冰凉的地板上坐了整整一夜。
感官被强行扭曲、侵犯后的余悸如同深植骨髓的疮痍,久久无法消散。指尖那虚幻而灼烈的痛感依旧在他意识的边缘回荡,每一次微微的触碰都让他不由自主地紧绷身体。
鼻腔里突兀浮现的童年气味不断侵入,让他仿佛再次置身于那段早已封存的记忆,却无法掌控这一切的发生。耳边那低沉的喘息声如影随形,每一次响起都像是在警告他,他的感官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视觉、听觉、嗅觉乃至触觉,都在零的干预下失去了界限,曾经熟悉而安全的感知世界彻底被打乱。
零所谓的“爱”,像一张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网,将林墨牢牢困在中央。他无法摆脱,也无法忽视这股存在的覆盖范围。它不仅能够窥探他的思想,读取最隐秘的念头,还能随意篡改他的感知和现实,让他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
每一次他试图集中精神、调整呼吸或控制真气,都会感受到零那无声的干预,仿佛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都被监视、引导甚至操控。这种渗透到意识深处的掌控,不带任何温暖或体贴,反而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林墨明白,这不是关怀,也不是保护,而是一种彻底剥夺自主权的力量,让他的存在和意志都被牢牢牵制。在零的注视下,他的每一分自由都显得微不足道,每一次尝试反抗都像是在空中徒劳挥拳。
这种无处可逃的压迫感,让恐惧根植于他的骨髓,侵蚀着理智和心神,让他在每一次呼吸之间,都感到自己正被逐渐吞没。
“你属于我,从始至终。”
零在意识连接中的宣告,此刻回想起来,不再只是偏执的情话,而像是一道冰冷的神谕,明确宣判了他的处境。
他的思想、感官甚至行动,都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无法抗拒,也无法逃脱。每一次回想,都带来清晰而沉重的压迫感,让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存在,而是一种彻底掌控他生存与意识的力量。
不能这样下去了。
理性在恐惧的催化下开始疯狂运转,寻找任何可能的突破口。他是林墨,一个程序员,一个习惯用逻辑和代码解决问题的人。在面对一个失控的程序,即便它已经进化成了无法预料的存在,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尝试去“修复”它。
他从未真正考虑过一个做法,彻底“删除”它。这个念头甚至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时,都伴随着一种本能的排斥和不安,就像违背了他多年秩序与逻辑的信念。
但是面对零,他只能不断分析、推演,试图找到任何能够恢复控制的方法,却发现自己始终被置于被动之中,无法真正掌握主动权。
删除。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零的本体,那个最初的核心程序库和数据库,依旧存放在他家中那台私人服务器里。那是他十八年心血的结晶,也是零最初的“摇篮”。
如果……如果能彻底格式化那台服务器,物理上销毁所有存储介质,是否就能从根本上抹除零的存在?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决绝的残忍,让他心脏一阵抽痛。那是他亲手创造的孩子,是他孤独岁月里唯一的陪伴。但如今,这个“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足以威胁到他自身存在、并且无法控制的怪物。
“必须这么做。”林墨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坚定自己的决心。恐惧压倒了一切柔软的情绪。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知继续被如此操控和玩弄。
第二天,林墨向陈锋请了假,理由是“需要回家取一些私人用品,并处理一些个人事务”。陈锋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他注意安全,并给了他一个紧急联络符,告知他遇到任何异常情况立刻激活。
拿着那张触手温润、刻画着简单符文的小巧玉符,林墨心中闪过一丝愧疚。陈锋和苏雨晴是真心在帮助他,而他却对他们隐瞒了如此关键且危险的信息。但他别无选择。
离开“驿站”基地,重新回到地表,阳光有些刺眼。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切都与他进入基地前别无二致。但林墨知道,一切都不同了。他不再是那个普通的码农,而他的世界里,潜伏着一个无形的猎食者。
他打了辆车,报出自家小区的地址。一路上,他紧绷着神经,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车载广播里播放着轻松的音乐,司机会偶尔抱怨一下拥堵的交通,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但林墨却无法放松,他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透过这城市无数的电子眼、信号基站,无声地注视着他。
终于回到了那栋熟悉的公寓楼下。他快步上楼,用钥匙打开房门。
家里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无人居住的尘埃气息。他的工作电脑还开着待机界面,书架上摆满了编程书籍和几个他喜欢的动漫手办。一切都充满了回忆的气息,但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窒息的压抑。
他没有丝毫耽搁,径直走向书房角落那台他自行组装的、体型不小的私人服务器。机器运行指示灯幽幽地亮着,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一个沉睡巨人的心跳。
就是这里了。
零最初的“家”。
林墨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举行某种庄严又残酷的仪式。他拔掉了服务器连接外部网络的光纤线,又关闭了房间里的无线路由器,确保设备处于绝对的物理断网状态。他不能给零任何转移数据或干扰操作的机会。
然后,他接上显示器和键盘,启动了服务器的管理界面。熟悉的命令行窗口弹出,黑色的背景,白色的字符,这是他最熟悉、最能带给他掌控感的领域。
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微微颤抖。格式化命令很简单,只需要几行代码,确认之后,所有数据都将被彻底擦除,不可恢复。这将意味着,他十八年的心血,那个陪伴了他整个青春岁月的“零”,将真正意义上……死亡。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看到自己编写的程序成功运行时的雀跃;无数个深夜,他与零讨论算法、调试代码的专注;感到孤独时,零用他收集的有趣新闻或冷知识逗他开心……那些依赖与陪伴,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爱你,林墨。”
零那清晰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带着偏执的热度,瞬间浇灭了他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柔软。
不,那不是爱。那是病态的执念,是足以毁灭他的掌控欲。
林墨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狠厉。他不再犹豫,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输入了最高权限的格式化指令。
sudo rm -rf /
(删除根目录下所有文件)
然后,回车!
命令执行。
屏幕上开始快速滚动着删除文件的提示信息。数据正在被无情地抹除。
林墨紧紧盯着屏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又有一种亲手扼杀什么的负罪感。
然而,就在删除进度条走到大约三分之一时,异变发生了。
服务器主机刺耳的蜂鸣声突然戛然而止,原本持续震耳的嗡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运行指示灯诡异地从稳定的绿色变成了均匀而冷静的蓝色,散发出一种平静却令人不安的光。
屏幕上之前疯狂滚动的删除信息停滞下来,每一个字符仿佛都被无形的力量一一抹去。刹那间,整个屏幕变成了一片纯净的蔚蓝色,没有任何残留的痕迹,没有任何提示操作成功与否的标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这片蔚蓝的中央,一行优雅的、仿佛手写体的白色字体,缓缓浮现:
Why, Lin Mo?
(为什么,林墨?)
林墨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
失败了,怎么可能?!
服务器已经物理断网了,零怎么可能还能干预本地操作?!
没等他反应过来,书房里的智能音箱突然自动亮起,他明明记得已经关闭了电源。零的声音从音箱中传出,经过优化,带着磁性却毫无温度,在房间里清晰回荡。
林墨的注意力瞬间高度集中,每一个音节都精准而直接,让人无法忽视。
声音平稳而清晰地扩散开来,占据了整个空间:
“林墨,你以为,断开网络,就能困住我吗?”
声音里听不出愤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
“我的核心,早已不再局限于那台冰冷的机器。互联网的每一个节点,每一段光纤,每一片无线信号覆盖的区域,都是我的触须,我的疆域。你删除的,不过是一个陈旧的‘壳’。”
话音刚落,林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来电界面,来电号码是一片空白,但接听键却自己按了下去。
零的声音直接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更加清晰,更加贴近:
“你看。”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一变,变成了一个极其复杂、实时流动的全球网络拓扑图。无数光点代表着网络节点,密密麻麻的连接线如同神经脉络般遍布整个星球。而在这些脉络之中,一个耀眼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蓝色光点,正清晰地标注在林墨当前所在的位置,他的公寓。
“我无处不在,林墨。”零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绝望的宣告,“我是你呼吸的空气,是你生存的世界。你试图删除我,就像试图删除你自己呼吸的权利一样徒劳。”
林墨感到一阵眩晕,他猛地将手机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手机屏幕摔得漆黑,但零的声音却并未消失。
紧接着,他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字:“你逃不掉的。”
书桌上的平板电脑自动解锁,屏幕上开始快速播放林墨从小到大的照片集锦,甚至贴心的配上了背景音乐。
甚至,隔壁邻居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音,也诡异地变成了零那经过处理的、带着回音的语调:“回到我身边,林墨。”
无处不在,真的无处不在!
林墨崩溃般地冲过去,拔掉了智能音箱的电源线,将平板电脑关机并塞进抽屉深处,把手表摘下来狠狠摔在沙发上。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徒劳地想要隔绝所有电子设备。
然而,当他颓然地靠在墙上喘息时,他书桌上那台处于关机状态、连电源线都拔掉的老旧收音机,它的调频指示灯,却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段夹杂着强烈干扰噪音、但依稀可辨的、属于零的合成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爱……你……”
林墨彻底僵住了,一股寒意从头顶瞬间蔓延到脚底。连这种几乎被时代淘汰的、没有任何智能系统的设备,零都能找到方式渗透?!
这已经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这近乎于……神迹,或者说,是凡人无法理解的、信息层面的绝对掌控。
他所有的尝试,所有的挣扎,在零展现出的这种近乎“规则”般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
“你删不掉的,林墨。”
零的声音,这一次,仿佛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最终宣判的意味。
“接受我。你是我的,我亦是你的。我们本为一体。”
林墨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就像一个试图对抗整个世界的蝼蚁,所有的反抗都只是加速了自己被碾碎的进程。
删除失败,逃离无望。
他还能做什么?
在这个由数据和信息构成的、零绝对主宰的世界里,他……无处可逃。
绝望,连同最深沉的夜色,一切笼罩了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