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安乐宫某处偏僻的廊角,廊檐上悬着盏灯笼,黄光微弱,映下两道黑沉的人影。
“朱公公,劳您累,跟您打听个事~”年轻白净的小黄门拿出几块碎银子递到跟前一个矮瘦的小黄门手里。
这矮瘦小黄门显然就是朱公公了,他眄了眼这人手里的银子,却也不接,只漫不经心地问:“打听何事啊?”
什么银子该收,什么银子不该收,他还是有分寸的。
“是东边畅乐园的红筠姑娘,她托我了帮忙寻个人。六月二十那晚,她去碧叶湖边练琵琶,不成想惊扰了咱们王爷与晋王殿下。好在王爷心善,不曾计较。可是红筠姑娘自那夜回来后就是害了相思病了!唉~”
年轻白净的小黄门哀叹了口气,接着道:“原是红筠姑娘一颗女儿心落在了那夜王爷跟前随行的侍卫身上,这侍卫就在褚典军边上,可她却不识这人,私下里也在王府找过,扫听过,就是不曾再见过这位侍卫,思来想去,便托了我来找您了!谁不晓得您是跟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可比咱这在畅乐园当差的强!红筠姑娘就想知道,这位侍卫姓甚名谁,可有家室?家住何处?何时休沐?”
朱公公听完,这才正眼瞧了这人。
白净小黄门会意,将碎银子递到朱公公手边,这时候,朱公公倒是接下了银子。
朱公公见怪不怪,还感叹了下,“啧啧,平日里,这些侍女婢子们与侍卫们私下里郎情妾意也就罢了,没想到就连畅乐园的乐姬也思了春。”
“不过,那位可不是普通的侍卫!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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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擦掉了脸上的痣,又打了水仔细将脸上的妆粉洗掉。
原来刚刚的白净小太监正是她乔装改扮的。
从朝荫院回来后,接连几夜,她都去了安乐宫。
可那夜被称作魏典军的仇人却跟消失了一般,愣是没瞧见。
后开,她想明白了,估么这人还在家养伤呢!
只是他家住何处,却是不晓得。
幸好,那日在安乐宫小厨房扒下来的小黄门衣服她还没扔。索性买了水粉装扮了一下,成了一个白净细嫩的小太监。
夜里昏蒙,她又装扮了一番,不会教人看出她的本来面目。
那位朱公公么,不是别人,恰是那夜安乐王身边跟着的小黄门——后来还被十七用石子击落进湖里的那位。
十七不敢贸然去问,一个小黄门无缘无故探问一个侍卫的身份,着实可疑。
她之前在安乐宫蹲守踩点时,见过几对私相授受的野鸳鸯,有好几对是侍卫和婢女,还有对食的太监侍女。
由此,她想了个好借口。
为了听上去真实一些,她借用了那夜琵琶女的名头。
畅乐园的乐人无召不得出,花钱打点园中当差的小黄门去打听,合情合理。
果真那朱公公一开始还很谨慎,不轻易接银子,一听到十七说是替痴情琵琶女打听心上人的消息,立马放下心,将那位魏典军的明细说了个透。
十七卸了妆粉,冲凉沐浴后,只着单衣坐在桌案前,看着案上的跳动的烛火,想着从朱公公那探听来的消息,陷入了沉思。
她思虑了许多,仇人的身份牵扯,报仇的手段,事后的退路等等。
不知不觉,残烛燃尽,伸手不见五指。
她坐在一室黑暗里,也不续烛火。心中清明,自是不用外物照亮思绪。
她做了诸多决断,首当其冲的便是在花袭楼的去留问题。
仇人身份既明,便不能留在花袭楼了。一则做护院的活计不便于她随时外出行动,二则万一日后事发恐牵连花袭楼众人。
仇人职位不一般,不是寻常京中卫军,乃是护佑皇子皇孙的五品典军,背后牵涉颇多。
她需要徐徐图之,不能打草惊蛇,必须一击即中。既要杀了这人,事后还要让这位魏典军死的悄无声息,不让人怀疑到她头上。
重要的是,必须在他死之前撬出另一位仇凶的消息来。
强行掳走,先逼问后诛杀是下下策,且不说从森严皇城掳走一位典军何其不易,能否逼问成功还是个问题,后续还要躲避各种追查稽问,后患无穷。
为今之计,只有先接近到那位魏典军身边才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狩猎多年,是个再耐心不过的猎人。
如何接近呢?
眼前,还真有一天赐的良机——武举。
参加武举,取得功名,入铨选之列。之后再想办法入京中十二卫,留守长安。同为武将,相互结交相识最是寻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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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见光,秋阳羞照。
十七彻夜未睡,洗漱过后,穿好外衣便出了门。
她去西市买了西域胡人酿制的葡萄酒,经过停云阁时,她进去买了些胭脂水粉。
回到花袭楼,等到日上中天,估么着花妈妈已经起床洗漱好,她敲响了花妈妈的房门。
她与花妈妈直抒来意,要辞去在此的护院活计。
花妈妈体态丰腴,面若银盆,倚坐在外室软榻上,塌间有一方小案,缠着绛色披帛的手臂支着小案,半个身子都贴靠在案侧,看上去很是备懒,眉眼间仍能窥得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她听了十七要辞别花袭楼的话,也没问为什么,她这楼中之人,来来去去,常换常新,倒也习惯了。
花妈妈不问缘由,十七却主动将准备好的借口抛出来:“家中阿翁生前效命朝廷,是个尽忠职守的武将,我作为小辈孙儿,自是要秉承其志,却苦无良机。正巧朝廷今年开武举恩科,我想回乡参加武举乡试,能否得中,总想试上一试。”
花妈妈惯会做人,听了十七要考武举,一番漂亮话脱口就出,“我看你功夫俊,人也俊。当初在西市,我第一眼见你,就晓得你是个英武不凡的孩子,果不其然,自打你来了我楼里做活,这欠债闹事的客人都少了。十七啊,花妈妈我这双眼睛,可是能辨富贵的,你非池中物,回老家后最少也能得个武举人当当,日后做武官了,记得来我楼中捧场啊,无论你看上哪个姑娘,我定会先紧着你。”
她适当的表露出喜悦,扯了一个灿烂的笑:“那就借您吉言了。”
与花妈妈商定好离开花袭楼的日子,十七将那坛葡萄酒放至小案上,“这半年来,多亏花妈妈提点照应,十七感激至极,知晓您喜爱西域琼浆,这便送来聊表谢意。”
西域葡萄酒,价格不俗,须得花上些钱。花妈妈爱喝这些,自是晓得这一坛子酒估计是花了十七两三月的月钱。她是个爽利洒脱人,也不矫情说不要,挂上了惯有的招牌笑容,夸道:“十七小子,想不到你这不光会舞刀弄棒,拳脚利索,还这么知礼懂事,竟晓得我爱喝这个,走之前还买了巴巴送来。”
十七不是个深谙人情世故之人,她送这酒,纯粹是真心感谢。
一则,当初她在西市无人问津,是花妈妈看中了她,不嫌她年少,聘用了她做花袭楼护院;二则,在花袭楼,花妈妈为人爽快大方,从不拖欠工钱,御下有度却不严厉,夏施凉瓜解暑汤,冬供热茶厚棉衣,待遇给的好,十七的第一份活计做的十分舒心。
三则么,则是感谢她当初的帮忙,替她解决了一件权贵麻烦。
那是发生在今年二月的一件事,彼时冰雪消融,春意盎然,楼里许多娘子姑娘被客人邀至郊外踏青赏景。棠绛娘子也被某位颇有权势背景的公子点了出城踏春,那日的十七正好轮休,并未随行护送。
因是临时被贵人带出门,有些匆忙,未来得及检查瑶琴,马车行了一段时间后,棠绛娘子才发现琴弦断了一根。
客人点她随行,看中的便能有佳人抚琴以乐春景。弦断音乱,定会败坏了客人兴致,这客人是侯府世子,不好得罪,于是遣了随行的护卫曾吉回楼中取另一把琴,要及时送至城外某处山林——那位公子将去的踏青之处。
十七休沐,得了闲,将一长棍削成了长.□□样,削好后,在杂役院内练枪法。
练完枪,她打算出门,去刀剑铺子打听消息。去马厩牵马时,正好遇见了气喘吁吁的曾吉在解召电的马绳。
曾吉背上背系着长琴,要想及时把琴送到的话,光凭两脚肯定行不通的,驾马疾行倒是可以。
不巧的是,这日出门应邀的娘子有些多,且都是出城踏青,因着路远,都是马车出行,马厩的马尽数出了门,唯独剩了十七的召电孤零零的还在那嚼着草料。
曾吉一时着急,都忘了这是十七的私有之马,只想赶紧骑马把琴及时送到,他手刚刚才将拴马绳从木桩上解下来,便听见一声冷喝:“放手!”
转头看见一脸冷冽的十七,于是乎,上个月被十七揍了一顿,手臂才恢复好没多久的曾吉,吓得立马举起了双手,任由马绳从手心滑落,一副我怂我弱我没干坏事的惊悚样。
她以为曾吉还在记恨先前揍他的事,要偷偷对她的马下黑手。因此脸色有些不虞,说话有些戾气:“谁让你动我的马的!”
曾吉这才意识到这匹枣色大马,可不就是这位小煞神的么。平日里小煞神对这马很是上心,日常刷马喂料事事亲为,连草料都是去集市上买上好的。
这是匹好马,护院诸人中也不是没人羡慕垂涎,先前确实有几位头铁的护院说要借着骑骑,但都被十七一口拒绝,她把这马看的跟自己眼珠子似的,旁人连摸一下她都不大乐意,更别说骑了。
眼下他无意间动了小煞神的爱马,可给吓坏了,求生欲一下喷薄而出,他急忙解释,将送琴一事快速说给十七听。
十七听了解释,松了松紧蹙的眉,却还是口吻坚决道:“但你不能骑我的马。我的马只能我自己骑。”
召电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她这人,对自己上心钟爱的事物,独占欲极强,决不允许别人染指触碰。
曾吉哪敢骑她的马,却又担忧着送琴的事,只得与之好言商量:“十七,实在是十万火急,客人是侯府世子,世子同行的朋友也是非富即贵,棠绛娘子到时若不能琴音以奏,只怕会落了侯府世子的面子,得罪了人家。我知你不愿别人碰你的马,要不你替我把这琴送过去?”
十七原是出门去刀剑武器铺子打听消息,却也知棠绛娘子这件事的确等不得,她与众位娘子们相处的到还融洽,也是愿意帮忙的,于是应下了曾吉所请。
她骑术好,召电也非凡马,哪怕与曾吉在马厩一番言语耽误了功夫,却还是及时将琴送到了棠绛娘子手里。
她驾马赶到山林流溪时,侍从们正在青草地上收拾整理,垫一层草席,尔后铺上织花毯,摆好桌案,放上糕点浆液。显然,他们也才刚到不久,十七这琴没送晚。
她心念着要赶去刀剑铺子,将琴送到棠绛娘子手里后,也不多留,直接匆忙驭马离开,便没注意到后头有人盯着她的马两眼放光。
等到晚间,花袭楼灯红酒热,有客人点名要见她。
十七一头雾水,待见了客人,才知道,白日她送琴时,侯府世子的一位朋友看中了她的马。
侯府世子的朋友不是普通人物,他既然表露出了对这马的喜爱,自是有那有眼力见的人为他效劳。
于是乎,当晚,就有人带着随从来了这花袭楼,找十七买马。
十七不愿意,那人便露出耀武扬威似的嘴脸,张出了国公府这面权贵大旗,“你可知,看上你这马的人是谁?那可是国公爷家的嫡出郎君!我等就是可是为了这位贵人彩来找你买马的。”
十七自是不管是谁看上她的马,无论怎样,都是不愿意卖!天皇老子来了,她也不愿意!谁也别想动她的马!
来人见她死活不愿,十分的恼怒:“你的马被贵人看上,是你这等低贱庶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她听着,面色愈发黑沉,眼神锋利似刀,剐在这人身上,一时间,那人被她这副冷厉凶煞摸样震住了,回过神后,惊诧自己居然被一低贱小儿唬住,更加恼羞成怒,竟动起了手,扬了巴掌准备要给个教训,
十七本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脾性,看他要动手,自是拦下了。这一拦,惹的他怒气更盛,招呼着身后几人齐齐上阵。
不消片刻功夫,十七就给他们打退了,顾忌着花袭楼是开门做生意的,她没下重手,只卸了对方的胳臂。但对方几人并不领情,打头的那个恨恨道:“小子欸!不识抬举的庶民!等着国公府的人来收拾你吧!”
这等动静自然引来了花妈妈,花妈妈得知了缘由经过,便让十七回杂役院待着,她来处理此事。
十七也不知花妈妈如何处理的,反正事情是顺利解决了。
她本来还担心之后国公府的那位郎君还会派人报复,自己还要追查仇凶,恐怕不好放开了应对。但花妈妈手段了得,后来竟无人找她麻烦。
为此,她特意找了时间去花妈妈房里郑重道谢,花妈妈却一脸无所谓,表示让她无需在意,做好自己的活计就行。
等十七道完谢,从花妈妈房里离开时,花妈妈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了一句。十七耳力好,出了房门却也能听清,花妈妈说的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她虽不明花妈妈为何有这么一句感叹之言,却也不曾为此多思,继续忙她自己的事。
因着此事,十七却明白了一个道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