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在房中用完饭,十七便坐等长甫过来收拾。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长甫就来了,等他将碗筷收走,十七躺回床上歇晌。
想到一个时辰前,卢五郎那张通红无措的脸以及匆忙而去的背影,她笑出了声。
小憩醒来,她下床走到外室,望着书案一侧那一堆摆放整齐的经史子集,不免想到了它们的主人——卢五郎,被她这么一番捉弄,估么着这几日,五郎除了给她上药,其余时候,应该是不会来了。
没了卢照昱在一旁,她自然是不会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前头。拿了本闲书,直接入了内室扑到了床上看。
酉时,夕阳行,南风停,树影沉静待乐鸣。
每日这个时候,棠绛娘子的弦乐之声便会穿窗而来。
十七放下手中书,下了床,踱步来到窗前,她抬手一推,原本半遮半掩的轩窗整个敞开,一下子吸纳了更为悠扬的琴声。
她倚窗而望,棠绛娘子在院中小石亭里,熟练地拨弄着细弦,琴音潺如泉水,从石亭中慢淌到十七耳里,带来一片心境宁和。
她虽不懂音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晓得棠绛娘子弹琴是好听的,只要有乐声传来,她都会静静聆听。
卢照昱点了棠绛娘子来竹素圆作陪,唯一的要求就是,每日日落时,于亭中弹奏乐曲,乐器曲调任其自决,只消奏满半个时辰即可。
于是乎,每日这半个时辰,成了十七借着仙乐静心思考的时间。
她听着琴声,眼睛转到卢五郎的窗前,轩窗开了一掌宽的空,窗里,卢五郎正低头握笔而动。
十七不禁想,他在写什么呢?是在作文章还是诗兴大发?
从那日她逃进卢府起,卢五郎只关心查看她的伤势,每夜过来给她擦药,从不过问其他。
有些话她从未说开来,卢五郎也配合的丝毫不相问,绝不让她为难纠结。
你不说,我便不问。
你不疑,我自不言。
两人谁也不曾就刺客的事开口。
怪异的默契,掩耳盗铃般的心照不宣。
就像安乐宫遇刺之事与之毫不相干,他们一切如常。
她虽知道卢五郎会帮她,却也不曾想他能做得如此彻底,行事如此周全妥帖。妥帖得,让她意料之外的满意。
满意到,有些微妙的心思悄然埋下。
落日在暮霭的虚妄里浮浮沉沉,浑厚的枝叶将余晖高高托举起,却还是泄露出零散的霞光。窗色沉朴,琴音缭绕不绝,书案旁的侧影朦胧,是慰藉人心的君子如兰,正在执笔行墨。
十七的思绪缠着缕缕琴音,漫延、四散,飘荡,最终归集,慢慢聚落在了那侧人影之上。晚霞旖旎,她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似有什么趁机破土而出,于心头萌芽。
院中石亭里,纤纤玉指在细弦上勾出最后的音调。
素手轻收,琴音骤停。
没了琴音依托,那些细腻缥缈的、流动四淌的遐思瞬间崩散。
她尚且微茫的绮念随之隐匿。
似是刚从浅寐中醒来,十七双眼迷茫了一瞬,过了一会,才从窗边移步走开。
窗外,南风乍起,吹散了最后的痕迹。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里头,卢五郎照常而来。
十七依旧是伏于榻上,上衣半褪,肩膀与腰间的肌肤大片裸/露着。
她头朝床里侧趴着,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
先是推门而入的声音,然后是越发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猝然停住,呼吸声明显也滞了一下。
听声辨位的本事她还是有的,卢五郎该是停在了木雕屏风前。
过了几个瞬间,动了,只是这脚步较之刚刚有些沉重,呼吸也紊乱了些。
她猜想,该是五郎还在为春/宫图的事情羞恼着,现在见着她又不好意思起来。
自进门后,卢五郎便一言不发,来到床榻,只默默查看伤口,帮她抹药。
十七想着白日里逗得他羞窘不已,但人家到了夜里照常过来帮自己上药,多少有点儿愧疚。怕自己出声惹他不快,索性跟着沉默不语。
卢照昱在榻前站定,入眼,是半裸平滑的肩头,还有这细瘦却肌理分明的腰,泛着生动的麦色,盈盈一握。
梦中,他就是掐着这样的腰,巫山沉沦……
他不自然地偏了偏头,耳根发热,过了会,才匆匆看了眼伤口,并未与之前一般仔细查看,便拿出了药膏。
指腹沾上药膏,小心翼翼地触上肩上伤口。药膏滑腻,涂抹时,一不小心指腹就滑擦到完好的肌肤上。十七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却跟受惊似地,心咚咚地快跳。
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梦中的场景,他的手辗转在一片浅麦色里……
他定定心神,试图将脑中的梦影驱散,继续擦着药膏。
今夜的上药,意外地艰难。
好容易将两处刀伤都抹上了药,他立时急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往常上完药时,他多多少少都要与十七讲几句话才会离开。
今夜却是一字未言。
听着他匆促离去的脚步声,十七觉着,这是五郎与她闹小性子呢。
五郎可真是脸皮薄啊,白日里的事,竟然到现在还别扭着。
她挪着身子,往床外探出头,深吸一口气,用力一吹,吹灭了蜡烛,便直接着睡下,没多久,就睡熟过去。
卢五郎回了自己房里头,却是将书案上的灯火点亮,就着白日里剩下的墨水,抽出空白的纸,默写心经。
书案一侧,静置着厚厚一沓纸,上头墨字规整遒劲、密密麻麻。
那是他白日里写好的心经。
四五个时辰前。
卢五郎收缴了十七的缠鸳戏,从她房里逃似地离开,回了自己房中。
没等多久,到了午间用饭时。用过饭后,他独自一人出了院子,在竹素园中游荡。
园中花木扶疏,深潭倒影。
在怡人悠然的景色里转悠了一圈,被十七捉弄玩笑时的失态窘然已然不复,他觉着心境淡然平复不少,哪怕此刻再遇上十七顽劣胡闹,他也能泰然处之。
回到朝荫院,本想着去陪十七看书,奈何有几分昏昏欲睡的倦意袭来。
午后没有歇晌,又在园里闲逛了许久,自然是有些疲累犯困的。他也不勉强自己,干脆回房里浅睡一会。
原本的浅寐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有深切奇怪的梦徐徐展开。
眼熟的山洞里,明明有彻夜不熄的火堆耀跃着澄明的光,但五郎就是觉得昏蒙得很。
他怀里拥着一个温热赤裎的女子。
女子的身体瘦而不柴,浅麦色的肌肤有种生机盎然的活力。她挺直着背,山丘俏立,丝毫不见羞涩,目光中反倒有些侵略性的无畏。
开始他很规矩,只蜻蜓点水般啄吻着对方的脸。
那张脸如此熟悉,锋利得跟刀子般,此刻却意外地添了丝柔媚。
明明是另他印象深刻的脸,可此番意乱情迷中,他竟一时忘却了是谁,只知道是个自己认识的人儿。
细吻绵密如酒,让人痴醉。
有蛟龙入海,搅弄不休,带来云急雨骤。
巫山水涨,有人沉溺。
传来一声恳求的呼救:“五郎~”
这一声意绵绵的呼喊,还带着些嘶哑,却仿佛神咒,引发洪水决堤。
像是画龙等来了点睛的一笔,浓白的墨汁倾泻而下。
画作已成,**终停。
这一刻,像是迷雾彻底被拨开,眼前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孔终于被他想起了名字。
——十七。
是十七!
惊雷猛然炸起!
什么九霄云天般的快感,什么水乳相融的亲密,什么不分彼此的痴缠。
尽数被脑中的震雷给劈个粉碎,化作了满脸的错愕惊颤。
让他一下惊醒……
人虽在床上醒来,梦中的错愕却延续到了梦外,卢五郎惊悸之余,发现下头有一滩浊渍,在六月末的夏伏余韵里,腥湿的味道如此浓重清晰。
羞愤、诧异、恼恨、不齿、惊惶、愕然,不解……
各种情绪杂糅、翻搅着。
脑子嗡嗡作响,整颗心都成了一团乱麻。
到底不是梦中那般不可控,他还是理智清醒的。
卢五郎匆忙收拾了一下床褥,又用冷水洗了个凉澡,一瓢一瓢的凉水自头顶浇灌而下,透凉的湿意钻进皮肤里,强行稳住了躁动不安的心。
他冲洗完,仓促地换了一身衣衫回到房里,埋身书案,急匆匆地磨了墨,心中默着心经,同时,提笔落字于纸。
边默念边写着。
直到天黑,行云流水的字迹已填满了许多的纸张。
而他的心,终于成功静下来。
心平静,则得思。
他想,梦中的场景分明就是缠鸳戏里那春宫图的画面。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他正值年轻气盛、阳血旺足之时,猝然看了那样清晰直白的秘戏图,梦中有些欲-望延伸,合该是正常的。
至于为何梦中的女子会是十七……
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近日来,整颗心都挂在了十七身上,既要操心伤势,又要时刻提防着莫要让其被发现端倪,还要担忧着官兵会不会搜查至此。
这才教他将十七的面容化用给了梦中女子。
且他夜夜帮十七看伤上药,十七的浅麦色肌肤少不得看进眼里。
因而,不仅是脸孔,索性连梦中女子的肌肤也直接循着十七的特征造就而成。
如此便说的通了。
此梦虽荒唐了些,但终归是梦,虚假得很,否则怎会将英勇蛮武的十七小兄弟幻化成了女子,还与之春风一度……
梦醒了,也就过去了。
这般思来想去,一通分析,卢五郎自洽了,释怀了,放心了。
将书案整理好,用些饭食,等到亥时,院中其他人差不多都熄灯歇下了,他才借着月色走到十七的房前。
照例轻敲了三下门,得到准予进入的回应后,他方肯推门入内。
路线依旧,从外室往里走,绕过屏风进入内室。
才过屏风,入眼就是十七衣衫半褪、伏在床间的模样。
很难不联想到那个羞于启齿的梦。
双脚像灌了铅,呼吸也乱了。
他默念起心经……
挨到把药涂好,卢五郎立即赶回他自己房里继续默写心经,尽力淡忘那个无稽之梦,将残留于心的污遭绯思洗濯干净。
小剧场之长甫买书。
长甫:老板,你这儿时兴的话本故事,给我挑上一些。
老板:哎哟,这可就多着呢,种类繁杂,都是好书,俱是受欢迎得很呢。敢问是买了给谁看,我也好依着人选出合适的来。是郎君还是小姐,是书生还是武士,是年少还是老壮?各有各的分别,这看书也是分个口味的不是。
长甫:是个十五岁的小郎君,功夫俊俏。
老板心想,十五岁的年纪,是好玩乐、胆大猎奇的年岁,妖鬼神奇、怪诞志异的故事定是喜爱的。年少无知,但却到慕艾之时,对男女情事该是懵懂好奇的,嗯嗯,可来点儿好书帮着引导引导。既然是有武艺在身,代入江湖侠客的身份是最贴切不过的,嘿嘿~这本缠鸳戏简直量身打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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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巫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