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七睡到自然醒不同,今日的李省思起了个大早。
昨夜他特意吩咐过了贴身伺候的小黄门,寅时便得叫他起床,他要送阿姊上朝。
天色微明,他便由小黄门叫起,闭着眼睛被服侍着穿戴好,再迷迷瞪瞪的洗漱出门。
李循悟看他这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鹤奴,你还是回去睡觉吧。阿姊真不用你送。”
人还困着呢,声音却坚定得很:“不行,昨夜阿姊都抽空来安乐宫看我了,今早我送阿姊上朝算什么,必须得送。”
李循悟也不跟他掰扯了,径直上了马车。
李省思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安乐宫离宫城不远,天还早,街上也没什么人,马车跑的快,两刻钟左右就到了宫城门口。
目送着阿姊的马车驶进宫门,渐渐消失于视线,李省思才转身离去。
回到安乐宫,李省思直奔寝房。
补觉!
睡前他恍惚想着,光是早起这一项,他铁定就不愿入朝领差。
李省思再次沉入梦乡时,早朝殿上,科举一事刚好提上议程。
朝臣一番奏议后,圣人令兵部右侍郎,即康平公主李循悟主持武举。
而文举,却一改旧例,从礼部改为吏部主持。
圣人居然命吏部员外郎作文举主考官。
以往,文举交由礼部,武举归兵部统筹,二部均以侍郎领命。
侍郎为正四品上的官职,是正儿八经的辅相储备,三年考评没出差错的话,加领平章国计入政事堂是迟早的事。
由侍郎一职领科举要差,再合适不过。
而吏部员外郎,连绯衣都还没混上,还是深绿官服,不过从六品上的官阶。
圣人此举,引得诸多朝臣心思百转,疑惑不已。
文举向来归礼部主持,怎么今年突然变成吏部了?
即便移交吏部,那也该是吏部侍郎来主管,为何是员外郎?
科举事关重大,朝中文官皆由科举考试入朝。
二圣时期,科举鼎盛之至,隆圣太后便是靠着改革科考,开启殿试之端,迅速笼络了一大批科举入仕的寒门士子。
隆圣太后与之大力提拔,这些官员快速形成了一股新兴力量,冲刷朝堂,为隆圣太后马首是瞻。
而圣人当年能与隆圣太后分庭抗礼,也少不得科举选官的助力。
拥皇党起初式微,那时的圣人虽有世家支持,可彼时的世家空有名望却无实权,在朝的世家人多数居于闲职,政事堂几十年里,无一人是世家出身。
朝中官员十之**是二圣时期的进士,对隆圣太后备加尊崇。
圣人若需拥趸,只能如法炮制太后当年的策略,借助科举纳新,提拔新晋官员,收为己用。
大周这几十年,和平安泰,几乎无战事之忧,导致武将难以出头。
因而,较之武举,大周文举科考更受重视。
为此,太原王氏的王卓被圣人与右相一力推至礼部侍郎的位置,只因礼部侍郎主管文举科考。
如此种种,无人不知科举之紧要,主持科考的官员更是不能马虎。
文举此等要紧差事,按例该是落在礼部侍郎王卓身上,怎可交由一个从六品的小官。
越想越觉着圣人此举不妥当。
右谏议大夫杜大人刚要上前谏言劝阻,却听左相与长宁公主先后出列顺应圣人诏令,支持非常。
礼部侍郎王卓与杜大人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向右相郑旻。
右相不发一言。
见此景,诸臣心下想着。
左相晁思瑜是忠直的孤臣,不附名利,深受倚重。
右相郑旻当初执拥皇党牛耳,更是权势至盛的国丈。
侍中衡澄,自太后党崩散后却仍能稳坐高位,万万不能小觑。
中书令由长宁公主这位尊贵的皇女担任,更是不敢得罪。
政事堂最大的四位官都不曾出言规劝圣人,哪还轮得着他们谏言反对!
没这几位的示意,谁敢头铁上前?
左相这样的三朝元老能同意圣人此举,该是此诏令另有道理,并无不妥,只是各中深意我等还未悟出,若是此时上谏规劝,徒惹了笑话事小,就怕坏了左相对此届科考的重要打算。
长宁公主是圣人胞妹,乃皇权代表人物,既然长宁公主领头拥附,兄妹一心,看来此诏令出自圣人本心,非旁人因由。要是我不识趣上前谏言,违逆了圣意,岂不官途止步。
右相是圣人一力擢升至此,当年就是靠着右相集中世家力量全力支持圣人亲政。礼部侍郎王卓那可是右相心腹,丢了主考科举的要差,右相都未作声,更不曾示意我等,那我等小卒何苦自作主张。
衡相虽说曾效忠太后党,可这位不是个一般人物,是个真有本事的,圣人都舍不得弃之不用。靠着太后遗命,又和康平公主绑到了一块,加之与长宁长公主有旧日情谊,在政事堂的地位稳若泰山,既然这位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我等跟着她一起不言语肯定不会出错。
一番揣摩过后,本来跃跃欲试的诸位朝臣们纷纷缩回了脚,老老实实的跟着几位相爷们应和圣人。
红日西沉时,太极殿的消息已游散到长安城各处。
诸位大臣们下了值,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寻个私密地方,继续讨论着早朝的科举主考一事。
某处茶楼雅间内。
蓄着美髯须的中年文士缓缓开口,“依据旧例,主考文举的差事合该是王侍郎的才对,圣人怎么交给了吏部去管,移交吏部也就算了,接手的竟然是个六品的员外郎!”
看上去最为年轻的男人猜测着:“难道是王侍郎犯了什么错处,见罪了陛下?”
中年文士立即反驳他:“怎会!当初的王侍郎可是拥皇党的中流砥柱,那几年靠着主持科考,帮着圣人笼络了多少新晋官员的心。那功劳,不小!”
年轻男人疑惑着,“王侍郎处事无咎,还有拥护之功,怎么说,这主持科举的差事也轮不着别人啊? ”
另一位国字脸长相的大汉附和着:“对呀,王侍郎出身太原王氏,妥妥的簪缨世家,被一个六品官抢了差事,他能咽下这口气?看着吧,那位吏部的员外郎铁定被记恨上咯~”
说完,他眉头一皱:“难道是吏部那位六品的员外郎大有来头不成?背后依靠着什么大人物,这大人物替他在圣人面前吹了风,所以才谋了这么一份要差?”
中年文士摇摇头,“应当不会,要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怎会只是个六品的小官?再说了,圣人英明之辈,岂会受他人谗言左右。”
他摸了摸胡须,继续道:“要是武举与文举一样,都变了旧例,那倒也无所谓。
可今年的武举照旧还是由兵部侍郎主持。
况且这回领差的兵部右侍郎还不是一般人,那可是康平公主殿下!
两厢比较,一个六品员外郎负责文举事宜,着实不够格呀,多少是有些跌份。”
年轻的文官问:“你说这右相怎么不劝阻一下圣人?世家们向来抱团取暖,王侍郎又属右相派系,圣人此举不仅是打了王侍郎的脸,也是打了右相的脸,更可能是在打世家们的脸呐!
你们说,圣人这是对右相这位势大的外戚不满了,还是对复又逞威的世家看不过眼了?”
“慎言!”捏着髯须的中年人低沉警告,用手指了指外头,眼神示意。
小心隔墙有耳!
“说不定啊,兼而有之哟!”中年文士捋了捋髯须,刻意放低了声音。
国字脸大汉低头,示意他们凑近,“要我说,你们这些文官就是想的太多了,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指不定就是圣人今年更看重武举呢?
往年都是文举出风头,武举却不声不响。今年圣人估么着想要武举压文举一头,才借康平公主的身份抬举那些武举子们。
你们想啊,兵部已经有一个主持好几年武举的左侍郎——左卫俭了,圣人怎么就放着他不用,偏偏就让没有经验的右侍郎、也就是咱们的康平公主殿下领命此事呢。”
提到康平公主,那位年轻文官突然福至心灵,“先头你猜那个吏部的六品员外郎,可能是背后有靠山。
刚刚你又说到康平公主,我突然想起来,咱们朝堂上,还有一位公主呢!
长公主殿下,当年在二圣临朝时,可不就是在吏部当差嘛!”
中年文士瞬间了然,“长公主殿下,是圣人一母同胞的幼妹,本就关系亲近,当年隆圣太后迁宫还政,长公主更是出了大力。
年初长公主重返朝堂,圣人直接给了中书令的官职,那可是妥妥的宰相权位,足见圣人对长公主的信重。
一般人的确不能给圣人吹风,若是长公主殿下,那可就另说了。”
“这就说的通了,时隔九年,长公主甫一返朝,便任行宰相之权的中书令一职,为了坐稳高位,定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正巧科举之机,让长公主及宾有鱼。
让吏部主持文举,既拔擢了故旧臣属,又能笼络今年的新科进士,一箭双雕啊!”
“难怪今早太极殿上,右相沉默不语,反而长公主积极响应,原来是这个缘故。
右相一个外人,哪比得了血浓于水的亲妹妹呢!
相必右相自己也清楚这点,才未谏言劝阻圣人。”
“那王侍郎这差事丢得也不冤,管他什么太原王氏出身,还是什么右相心腹,抑或是拥皇党功臣,这些东西,全加起来也比不上长公主殿下啊!”
国字脸的汉子感叹着,可突然又不解了起来。
“可为什么不让吏部侍郎来主考科举会试,反而选个小小的六品员外郎呢?”
中年文士对他道,“不都说了,长公主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呀!”
国字脸听了,还是一脸懵。
年轻那人见状与他解释:“长公主此举,是为了彰其权势,显其圣眷。
她是在告诉我们这些朝臣们,她能让圣人破例,连右相都要避其锋芒。
即便是王侍郎这样的有功重臣又如何,只要是在她的羽翼下,从六品的小官也能抢走王侍郎的要差。
你想想,公主在用人之际来了这么一手,该有多少人投奔效忠于她!”
国字脸的大汉听了啧啧称奇,“我的亲娘欸!这般复杂呐,也就你们这些文官能搞懂!”
为国字脸大汉解了惑的年轻男人,自己却又疑惑了起来,“不过,左相他老人家向来循礼守制,为何不但不拦着,反倒与长公主一起促成此事?”
左相府邸。
书房内,有人问出了相似的问题。
“圣人不遵旧例,阿翁为何不做劝谏,甚至迎合奉上?如此并非诤臣所为。”
面对长孙的质疑,晁思瑜既失望又欣慰。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如何看待世家?”
长孙晁渊不假思索:“世家多为公卿王侯之后,百年名门传世,家学底蕴深厚,声望崇高。
其中又以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列最为显耀。
世家们相互姻亲牵连不绝,不与庶人通婚,维持门第显贵。
他们仗着宗族势力根深蒂固,自视上品,傲世中原,挟家学渊源鄙薄以外,视他族为卑、平庶为贱。
更是借权势互相佑庇,隔绝庶民上达之路,垄断朝堂言辞,长期门阀不坠,以百姓奴仆之血肉为膏粱,滋养不绝。
好在当年睿宗皇帝明智,隆圣太后果决谋断,大兴科举,为庶人寒门扶造青云路,削弱世家朝权。极力落实均田制度,严防世家屯田吞并,积极为民争利。
九品官人法彻底废除,更是断绝了世家冠冕绵延不休的局面,将其财权利势割分,还于百姓。”
“是啊,隆圣太后当年多谋善断,手腕强硬,让世家威势大跌,一度落败,荣盛折减。
可是你再看看如今的的世家,恐怕是又要崛起了啊!
世家若再度兴盛,势必兼并百姓田亩,攫取农力为从,大蓄奴仆,此与生民不利。
再者,世家霸绝,皇权便衰,朝纲不振,内乱动荡最易滋生,招致社稷不稳。
我怎能让这番局面再现?”
晁思瑜说到这,晁渊略微一想,霎时就明白了。
“文举这般关键,主考之人不能再是世家中人,否则新科进士难见寒门。
前几载,王侍郎靠着主持文举,将多少世家子弟引进朝堂。
右相既是荥阳郑氏出身,又有国丈之名,更兼宰相权职。
自古,外戚势大多行不利。
不让王侍郎插手今岁文举,是为减少世家科考入朝之便利,抑制世家势涨。
让从六品的员外郎接领文举要差,更有申饬警告右相之意——权势名利,圣人予取予夺。
圣人能将郑大人扶直至右相,也能抬举今日的员外郎。
圣人能将王侍郎弃之不用,也能将右相权位架空。”
晁渊说完,与晁思瑜确认:“阿翁,您看我分析的可对?”
晁思瑜先点头,过了会又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小半。”
他拍了拍孙儿的肩头,“来日方长,阿翁就不和你一一道来,你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看。
不过,无论你看的多高,望的多远,想的有多深,你永远都要记住,作为子民的初心,身为读书人的操行,还有为臣的本份。”
这注定是个难以早睡的夜晚。
有要好的同僚几个聚作一团,群策群力,一起思考推敲。
或是同党同派们一室相商,筹议不停,斟酌对策。
也有人于书房枯坐,仅以孤灯作陪,暗独自剖析领会。
还有人家大业大,门客谋士们齐上阵,解疑释惑。
无论哪种,或多或少都确认了一个不可否认的势头。
——公主党,起了。
伴随着的,又将是新的党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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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