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长安玉轻楼有位唤作檀娘的窈窕舞姬,年轻多姿,待价而沽。
慕名长安繁华而来的东突厥商人,一眼相中,将其买走。
蛮夷之族,鲜乎礼义廉耻。
被带到草原的美丽舞姬,成了供贵族间取乐的玩意儿。
辗转在不同男人怀里的檀娘,为了摆脱这种下等妓子般的生活,等待时机,相中一位部落贵族,小意温柔,大胆侍奉,成功让其带走。
肤白貌美的汉女,在床笫间能以情意绵绵的曼舞助兴,比之刁蛮凶悍的草原姑娘,更显温顺动人,焉能不得宠爱。
好景不长。
贵族善妒的夫人将其脸划了一刀,容貌损毁的檀娘逐渐失宠,后被赐给养马奴隶阿勒亥为妻。
阿勒亥虽是个奴隶,却爱重檀娘。
夫妻情深,一个初冬,女儿降生。孩子出生那日正值十七,汉名便唤作十七。
十七作为奴隶子,又是个女孩,檀娘忧惧自己的经历在女儿身上重演,为防患于未然,索性将十七当男孩抚养,让她女扮男装长大。
天生力大无穷的十七于幼时就显现出了她非凡的力量来。
六岁,在部落庆贺节日的骑射赛上,偷偷拉开过两石弓。九岁,为了给畏寒的母亲添一件狼裘,她独自搏杀雪狼。十岁,帮助养马的父亲驯服住狂暴烈马。
在草原上急促的跑马声里,十七从脆弱的小女婴儿抽条成英气十足的十一岁小少年。
十几年的东突厥生活磨灭不了檀娘身上的中原印记,草原穹顶高阔,难以盖住心中故土。
没有奴隶的中原,繁华的长安,一刻也不能让她忘怀。
她耐心地教十七讲大周的官话,讲述中原的习俗趣事,跟她细数长安的瑰丽多姿。
兴起时会蹁跹作舞,念叨着这可是当年长安最时兴的舞蹈。
她无比期盼着回到大周,却屈于现实——奴隶是断翅的鸟儿,飞不出草原的桎梏。
执念难消,她不厌其烦的向唯一的女儿灌输大周有关的一切,自欺欺人地做着重回大周的美梦。
甚至女儿的突厥名,都是大雁之意。
只盼望着,有天女儿也能如鸿雁展翅,自由凌空,一路南归。
十几年的渴盼,终于窥得了曙光。
多日前,西突厥趁着冬日结冰,率军过河侵袭东突厥边界,与贺鲁部交战。
东西突厥在几十年前还是一个拥有十八部的完整突厥汗国。
后突厥以乌蒙河为界分裂成两国。河以西为西突厥汗国,占十部,河以东为东突厥汗国,占八部。
檀娘落脚的铁勒阿跌部落是东突厥八部之一,位于东突厥汗国中西部。
铁勒阿跌部落首领点兵集军援助贺鲁部,阿勒亥也随军出行。
噩耗在四天天后的夜里传来,贺鲁部与铁勒阿跌部全军被灭,阿勒亥随军战死。
西突厥的铁蹄马上就要横扫至此,铁勒阿跌部落里留下来的大都是老弱妇孺,到时决计无力抵抗。
部落首领妻子——可敦塔玳桑当夜就下令行装准备,第二日一早东逃。
檀娘抱着十七为阿勒亥的死痛苦哭一场过后,冷静下来,坚定地告诉女儿不随主家东逃,她要南归回大周。
毫无疑问,这是逃跑的绝佳时机。
西突厥快要打过来的当口下,主家哪怕发现少了几个奴隶也无暇顾及。
半夜,十七偷了主人的两匹好马。
这些马固然是首领私产,却是由她和父亲喂养大,那一黑一枣色的两匹马跟着十七走时乖顺的不得了。
怕遭遇西突厥大军,母女二人没有直接奔着南走,而是朝着东南向骑行,一路顺畅,到了夜间就借住牧民帐篷。
这种顺畅持续到了第三天。
檀娘本就不精骑术加上几日的艰辛赶路,疲累不已,反观女儿到是与平日无异。
十七心疼阿娘,在一棵老树底下停马暂歇,檀娘靠树小憩,没多久就传来细鼾声,十七趁机去附近的水源处补水刷马。
寻到一条小河,河面结了冰,十七用短刃凿了几下就没了耐心,直接抬脚对着已经凿出的小口子一踩,十足力下去,冰面登时四裂开,冰缝间显露出泛着凉意的水流。
十七抓住几大块厚冰扔到地上,水面暴露开来。
补充完水囊后,才放马将饮。
因耳力极佳,十七听见远处阿娘的呼叫声,立刻要牵马回程,这马因着两天没喝水渴极了,所以死活不走。
十七不敢耽误,干脆松开牵马绳直接往回跑。
望见有几个兵甲残破的突厥人对阿娘意图不轨。
怒色染上眉眼,十七取出弓箭,瞄准拉弓。
等这些人回过神来,已被射倒三人。
余下四人望见了百步距离外的十七,立马抽出刀来格挡箭矢。
飞箭被打落,摸到已空的箭囊,十七不禁皱眉。
这些人警觉后,再用箭射杀果然不行。
意识到前方小儿已无箭可用,这几个突厥溃兵开始握着刀大步朝其走过去。
眼见对方逐步逼近,十七脑子飞快的转起来,剩下几人该如何对付?
这些人一看就是逃窜的溃兵,战斗力不弱。若是只论拳脚,自己一身蛮力加上身法灵活倒是不怕,可对方各个都有长刀在手,自己只一把切肉的短刃,不过才三四寸,难以抗衡。
看来只有先示弱,令其不防再杀个措手不及。
等到几人距自己只有七八步时,十七举起双手示降,用突厥话怯怯哀求“你们不要杀我,”指了指远处的檀娘,“那是我阿娘,只要你们不杀我,除了我的阿娘,我还可以将我的姐姐献给你们,我能带你们去找我姐姐。”
待他们走近身前,十七怕对方察觉自己眼里的厌恨,装作害怕地低下头。
似是信了十七的话,或是实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无甚威胁,这些人迟迟没动手,倒是露出淫邪的笑,问:“你姐姐在哪?”
十七颤声,“我姐姐去远处打水去了。”
偷偷将这几人打量个仔细,看着熟悉的盔甲衣饰,十七故作惊喜道,“你们是铁勒阿跌部落的勇士对不对,我也是铁勒阿跌部落的,我认识你们的铠甲,还有你们衣上的部落图腾。”
对方面色松动,十七紧接着哭道,“六天前我父亲跟着大军急援贺鲁,后来却传来全军覆灭的消息,我的父亲战死了,我恨死西突厥的人!你们还活着可真好,你们的孩子肯定很高兴,他们不用和我一般再也没有父亲带着骑马打猎了。”
像是哭到伤心处,竟是蹲下身捂住脸呜咽起来。
听到此,几人面露同情,想到了家中稚儿,都将刀收了起来,跟着蹲下伸手拍了拍十七的肩膀安慰起来。
听见收刀的声音,时机成熟了。
目光透过指缝扫过几人位置,十七骤然发难,两手成拳同时发力,分别重击在前方二人的左右太阳穴上。接着左腿跪地,以膝触地为支,身转而动,一个左勾拳已旋了大半个弧度猛砸到右后方的脑袋上。
最后一人终于意识到危险,欲起身拔刀,十七右手迅速放出袖口藏好的短刃,刺进他的脖颈里,狠狠一拉,那头便断了小半,一股热血当即喷到了脸上,黏腻得很。
一切,不过两息间。
抽出短刃,看着倒地的尸体,十七呆滞了一会,虽然也猎杀过不少飞禽走兽,取人性命却是头一回。
直到喷溅到的血结成了薄冰,吸夺走脸上的温度,十七才回过神来。
胡乱抹了把脸,在对方衣物上擦了擦短刃收回。
因天生神力,受她重拳砸头的一般当下即死。
十七俯身探了探挨拳的三人鼻息,果然没了呼吸。
只见那两位的太阳穴被砸得深凹下去,眼眶充血爆裂,另一位的头颅则变了形,死不瞑目。
十七缓了缓,从尸体上扒下两把长刀留作己用,转身离开。
檀娘在原地焦急等待,淡淡的双眉因担忧而蹙起,脸上还余着惊惶。
正跪地上闭着眼,不停向神佛祈祷。
“阿娘!”
闻声转头,檀娘见到不远处的女儿朝自己招手,正向这边走来,赶忙起身,看着全须全尾的女儿,面露喜色。
“阿娘,别担心,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没事了,不用怕。”十七边走边喊着,试图让受了惊惧的阿娘安下心来。
倏的变了脸色,“阿娘,小心身后!”
听到这声疾呼,檀娘茫然转过身,只见刀光闪过。
待十七三步并做一步的冲过来时,檀娘已经被一刀砍倒在地。
是先前胸口中了一箭却没死透的突厥兵!
那一瞬间,十七盈满戾气,杀意滔天,愤然拔刀,一刀削下那突厥兵半颗脑袋。
地上躺着的两位也未放过,三颗头颅散落在雪地上。
刀却不停,持续挥舞,誓要将他们砍成肉泥方才罢休。
等母亲虚弱地呼唤让她从杀意中冷静下来时,那几具尸体全都不成人形,在粗雪间十分突兀。
方才的暴戾系数化作了忧惧。
十七扔了刀,跪坐在地,右手揽着阿娘,左手试图止住阿娘胸前汩汩冒血的伤口。
苍茫天地间,至亲濒死的意味让人绝望无力。
檀娘费力抬起右手,指向南边,气若游丝,“十七,十七,你要一直往南走,一直走,走到你见到巍峨城墙,见到茅屋瓦舍,就是回到了大周。”
意识朦胧间,檀娘好像看见了大雁南飞,儿时的村庄与长安的灯火走马灯般闪过,最后似是见到了阿勒亥。
任由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十七眼睁睁看着阿娘的生机一点一点流失,却无能为力。
可檀娘却弯了唇角,笑着说,“十七,我看到你阿爹了,你先去大周等我们,我去找你阿爹,等我找到你阿爹,就带他回大周和你相聚。”
声音愈发微弱,唇中吐出的话语近似呢喃,“阿勒亥,我来找你了,我带你去长安看烟火,带你吃玉轻楼后街上的馄饨,带你......”
慢慢的,再也听不到阿娘一点声音,眼睛已悄然合上,彻底没了生息。
“阿娘!”一声悲绝的呼唤,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穷杀严节,寒风振野,结着碎肉的透红雪块间,十七紧搂着檀娘尸躯,默然垂泪。
鲜红的血顺着相贴的怀抱,侵爬上十七的衣衫,逐渐冰凉,结成了细碎的冰碴,冷冷地,直往她心窝里碾,密密麻麻地作疼。
这尖锐的疼从脏腑蹿延四肢百骸,刺得十七痛绝至麻木。
河边饮饱水的两匹马儿不知何时已归,分别趴伏于十七两侧,用头亲昵挨蹭她,将她从黯然无神中拉回。
十七已然冻僵,若不是这两匹马,只怕她已在惘然若失中冻死而不自知。
两马似是知道主人境况,用长颈往十七身上贴,温暖又茂密的鬃毛厮磨着,身体逐渐有了知觉。
等体温回升,十七红肿的双眼从木然变得坚毅非常。
回大周是阿娘毕生所愿。
那无论前路几何,她都要带阿娘南归!
狼崽子一般的少年,要做南飞之雁。
决心硬如铁,石赤不夺。
一人两马携尸,于朔风猎猎中一往无前,不达终点,决计不回头。
饿了就啃冻得发硬的干粮,嚼到两腮发酸。
渴了便就地抓一把粗粝的雪块塞嘴里,凉的唇舌嘶嘶。
愈往南,帐篷愈稀,牛羊难见。
前七天夜里,尚能有牧民帐篷借住,如今是彻底没了夜宿之处。
既喜又忧。
喜的是说明离大周已不远,忧的是这寒冬下没有帐篷过夜只怕会冻死。
少年人的坚决如此滚烫,能将风雪浇得灼热。
没有帐篷借宿,还有那树木野林。
狼入山林便如鱼得水,雁逢枝杈可安然栖息。
砍了树干搭了个尖顶三角帐篷架,用松树枝密匝匝地盖到空架上。地上也垫了厚厚几层树枝,再铺上一张毡毯。简易的帐篷就有了。
一旁生了火,凑合一夜,天擦亮又继续赶路。
接连睡了好几夜的树枝帐篷。
在过了一趟崎岖山路后,视野里终于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村舍。
四四方方的茅屋土墙,仿佛某种宝盒,装载了无数喜怒哀乐,寄托了众多思念挂牵,被神明布赐给了这片广茂之土。
这神明的宝盒啊,是在毡帐中育养长大的少年不曾见过的珍奇,是草原半生蹉跎的汉女执念所向,更是这一路风雪坚决的归落。
大雁终南归,芳魂可安息。
阿娘!
你的夙愿了了!
眼角有泪,无声淌过。
接下来四、五两章可以跳过,直接看第六章。四、五两章一共1w字左右,主要是交代时代背景和朝堂背景,涉及党争,又提到几个周边小国,信息比较多,有些繁杂,怕大家看得发懵,感兴趣的可以看看,不喜欢的直接跳过就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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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忆篇-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