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凉气消退,雨水黏腻,湿热肆意横行,毒虫滋生。
中原汉人自古视五月为恶月,五月初五更是恶盛之日,为驱除毒虫疫害,须以节日克化,因而五月初五又作端午节。
竞舟争渡乃端午最受欢迎的游玩活动,不论是皇宫贵族还民间,都喜爱非常。
今年,圣人将竞渡之地设在太液池,太液池在皇宫内苑,有幸参加的都是高门子弟,只供贵族观赏。
长安城中普通百姓自有好去处,城东南处有曲江池,碧波浩渺,水深景好,最适合龙舟赛事。
有豪气的大户公子一口气包了花袭楼五大名花,作陪观赏竞渡,十七护送着她们前往曲江。
大半个长安城的民众都涌向曲江,通往曲江池的街道上,宝马雕车香满路。
原本有序前进的车马不怎的停了下来,丹漾娘子在车内出声询问,车夫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一白嫩玉手撩起车轩帷幔,丹漾眼波递转而至,得了示意的十七偏头侧耳倾听。
只闻丹漾低语轻声,“十七,今日郑公子相邀作陪,不可让人家久等,你去看看前头是有何故发生,若有不便,我们也好早些避开,绕道而行”
得了娘子吩咐,十七脚步如风,一个溜烟就不见了人影,车内几位娘子们见了不由得嗤嗤发笑,直夸十七麻利,脚底功夫俊。
原来,前头不知是哪家的马儿发了狂,主人控制不住被甩到地上,连带一旁的其他车马也受了惊。
人仰马翻,尖叫不断,妆容精致的白皙面庞上,花钿都变了形,郎君公子们吓得折扇都来不及捡。
发狂的大黑马横冲直跨,周围车马纷纷退后避开,街角处有辆马车驶过来,驭车的马夫未曾注意此番动静,躲闪不及,被怒马直接从一侧冲撞而上,危堕欲翻。
九鼎一丝之际,十七赶到,一个跨步提跃上前,左手拉住要被甩出的车夫,右手抓住车辕,使劲下按。
只见她手上青筋虬结,将翻扬的马车硬生生按在原地,视线上移几寸,却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稳住了马车,十七才放开手。
发狂的黑马疾撞上厚实的实木车舆,有些晕乎,歇了冲奔的四肢,刚缓过来,就被十七飞身而上。
黑马反应过来,惊癫更甚,狂暴怒甩,十七用力扣握缰绳,身体死贴马背,双腿紧夹马腹,趁机使出足劲收拉驭绳,直绷得黑马前蹄内蜷,高高扬起大半个马身,她只得狠控缰绳,运力扼制,将这癫狂的黑马抑停下来。
周围爆发出阵阵喝彩。
等金吾卫左郎将邵奂斌收到街边惊马消息,带着一小队人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年轻俊挺的赭衣少年,眉目犀利精锐,英勇无畏,只单手便稳住宽阔沉重的马车。
古有项王抗鼎,今见少年只手控车马。
纵身提步、飞身上马的那几下,身手矫健敏捷。
仅凭他一人,先救下被撞的整驾马车,紧接着又控住发狂大马。
何等的迅猛,何等的气力。
好生威武霸气!当真耀眼意气好儿郎!
心下对少年赞扬一番后,邵奂斌吩咐属下众人调整好街边秩序,恢复路况,将受惊人员安置妥当。
黑马主人被甩下马受了伤,金吾卫将其送至医馆,十七便只能将这匹马交给金吾卫处置。
手下人从她手中接过牵马绳,邵奂斌瞅着近前的少年暗自打量。
十五六的年岁,赭衣粗布的庶人装扮难遮锐气。皮肤微黑,双目如炬,腰两侧分别挂着横刀。
不是世家子弟,更不像是行武中人,到有几分游侠的不羁。
邵奂斌好武,可家中子侄均投身孔孟一道,自己一腔武道热血无处倾诉。
因而在外,对那功夫俊俏的年轻郎君们格外欣赏。
忍不出声询问:“小郎君身手不凡,是否出身江湖?可是京中哪家高户门客?”
“小子非江湖中人,不过胡乱学了几年武,当不得贵户门客。”
“那你是户籍京中,长安百姓?”
“小民幽州蓟县人,慕京中繁盛,来此谋生。”
“不知小郎君何处高就?”
得知少年只是花袭楼一个常规护院,邵奂斌心道可惜。
如此英才,竟在贱地谋生。
花袭楼再怎么富丽高雅,终究是个下九流的娼乐之所,贱庶行当。
在青楼里当护院,说好听点是打手,直白些就是个龟公,着实轻贱卑下。
心中惜才,只当他年少无知,不免劝诫,“小郎君如此本领,怎可在娼业之地蹉跎屈就?我观尔等值舞象之年,恰是乾乾时候,朝廷开武举,郎君何不勉而向上,博个前程。”
话毕,属下过来提醒还有公职差事,邵郎将带着金吾卫离开。
十七话听进去了,当下却没多想,只惦记着后头路上等着的头牌娘子们。
目送邵奂斌等人从视线中远去,十七转身欲走,有熟悉的声音叫住了脚步。
扭头一看,竟是卢照昱与卢倾欢兄妹二人。
方才被冲撞到的正是卢府马车。
刚刚情况紧急,十七一心只在稳住马车上,不曾注意,接着又赶忙控制发狂的黑马,只想早些完事,着急回身护送五位花魁娘子,根本没空去想自己刚刚救的是谁。
卢五郎与卢七娘却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十七。
当时马车被猛撞之下,车身侧斜欲倒,车轩的窗裳被带动着飘扬而起,透过车轩,惊措的眼中清晰的映着十七犹如天神降临般的身影。
自正旦那日馄饨摊前分开,已经五月未见。
上元节时,兄妹俩曾去有朋来客栈寻过十七,想邀她同行看灯,却被告知十七早已退房离去。
问及十七退房后去了何处,掌柜也不清楚,只说是十七不知在哪谋了个护院的活计。
兄妹二人失望离开。
上元佳节,圆月似玉盘,火树银花不夜天,华灯如昼尽璀璨。
本是最好热闹的卢倾欢,却因失了十七行踪而闷闷不乐,连夜游看花灯都没了兴致。
彼时,十七在花袭楼正忙,楼中那夜客满盈门,得仔细帮花妈妈盯着,防止有些混不吝的无赖子、趁人多忙乱不结账就跑走。
没成想时隔五月之久,再见之日,居然还是相救之时。
如前两次一般,少年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轻而易举便解了困境。
有赖十七出手及时,卢氏兄妹俩只是受了惊吓,不曾受什么伤。
缓过神的车夫急忙询问车内二人是否安好,确认无碍后,才松了口气。幸亏有人相助,自己出事不要紧,只怕公子小姐受伤。
待卢照昱并着卢倾欢下车叫住十七时,从惊惶中恢复的小厮丫鬟,终于认出了刚刚出手相救的赭衣少年正是洪郎君。
“十七哥哥!你真跟话本里的大英雄一般!”
卢倾欢自上次在有朋来客栈悻悻而归后,便想着日后再见到她的十七哥哥,定要痛骂几句才好,省的对方以后也不留个口信说走就走,寻个踪迹都难。
不单如此,不告知自己在何处安定就算了,十七哥哥明明晓得卢府何在,这好几个月里,都不见上门找自己与兄长相玩,一点都不顾念好友情分,好歹也是生死之交。
如今当真见到人了,卢倾欢早就把那些不快埋怨抛之脑后,高兴还来不及,激动难耐。
“十七,许久未见!这已是你第三次救我兄妹二人!万千恩情,言不及表!”卢照昱躬身做揖拜谢,言辞恳切感激。
与妹妹不同,卢五郎宽容解意,想的更为周到。当初从掌柜那听到十七在西市立牌谋求生计的消息,卢五郎即刻就想到十七这是囊中羞涩,才会在寻到活计后匆匆退房。
对此,卢五郎心中懊丧又愧疚,恼悔自己那段时日忙于家中交际不曾经常来找十七相聚交流,作为朋友没早些察觉十七钱财有缺,不能及时想帮,很是羞歉。
对于十七的不告而别,卢五郎只以为是少年自尊自强,在其贫窘之境,即便是至交好友,亦不愿受之怜助,所以才会不留讯息不说去向,长时间不透行踪。
事实上,十七没去主动去找他们,是因为着实冗忙。
每天除了日常的护院事务,十七还要坚持练功习武,这个是雷打不动不能荒废的,哪怕有时楼中太过繁忙,不能练满三个时辰,至少也得两个时辰。除此之外,还要抽空探寻仇敌踪迹。等到休息时,整天都在外面扫听查探,天黑回来还得耍刀练剑到半夜。
每日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毫无空闲,压根是抽不出空想其他事,更遑论去找朋友游玩戏耍。
心头顾念着还在后方等着的楼中娘子们,十七不好多耽误,留下一句“我正在护送途中,三日后我休息,倒时再上门找你们叙旧。”便匆忙离开。
马车里,五位娇艳娘子等了逾一刻钟的功夫,十七回来了。
此刻,长街已然通畅。
马车恢复走动,经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到了曲江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