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刘阙的发问,窦绥的脸上几乎不见一点偷东西的羞愧,反而义正严辞地问道。
“王爷,我们来了许多日,连账簿的面也不曾见,可怎么交差呢?我们不来寻,难道王爷会本本份份地把账目送过来不成?再说了,即便王爷真的送来了,谁又知道这账目是真是假。若是自己做到清清白白公公正正,哪里还能像王爷这般兴师动众,劳心费神地来捉我二人?”
霍铮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看她。
第一次偷东西偷的这么义正严辞的,他还是队友,不得已她做什么,霍铮便跟她做什么。
刘阙也从未遇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但是他也仍旧佩服窦绥的坦诚相待,甚至反思了自己,确实也并非什么清正之人,况且他二人来了这许多日,自己也并未把账簿给他们,如此想来,确实??交差。
“窦司水还真是心胸豁达之人,本王佩服,只是今日之事乌龙了,明日一早,我便派人把账簿呈于驿站,今日就请二位回吧。”
如此,没有刀光相见,霍铮和窦绥就好好地回去了驿站。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淮北驿馆冷硬的屋瓦上。窦绥与霍铮对坐于灯下,面前摊开的,是白日里他们“费尽心机”才从临南王府库房“窃出”的一卷水利账目副本。
原来刚才偷东西时,里面竟真的掺杂了真账簿在里面,两人不知缘故,只消先带了回来。
“看出问题了?”霍铮声音低沉,目光却锐利如鹰隼。
窦绥指尖划过一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做得太干净了。
望岭堰塘三年修缮款项,每一笔都严丝合缝,用工、用料、银钱流向,做的像是事先写好的戏本。”她抬起眼,看向霍铮,“霍都尉,你信这世上真有如此毫无纰漏的工程吗?”
“自然不信。”霍铮斩钉截铁,“越是完美,越是可疑。但我们现在,拿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
“所以,”窦绥合上账本,眸光在烛火下闪烁,“我们不能一直被临南王的人像盯贼一样看着。得让他们觉得,我们已经‘得手’了,或者……让他们觉得,我们不过如此,根本不值得他们如此严防死守。”
霍铮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你要……打草惊蛇?”
“是引蛇出洞,也是金蝉脱壳。”窦绥压低了声音,“我们故意留下一个破绽,一个能让刘阙‘偶然’发现我们在暗中调查他的破绽。
你他生性多疑,一旦发现,必会采取行动。只要他动了,无论是警告、恐吓,还是进一步伪造证据,都可能会露出马脚。
而且,他若认为我们已经暴露且能力有限,后续的监视或许会放松,这便给了我们暗中活动的机会。”这个决定充满风险,却是在当前僵局下,打破被动的最有效方式。
他们需要混乱,需要在平静的水面下,搅动出隐藏的暗流。
次日一早,临南王府的账簿就被送了来。
三日后,临南王府设宴,宴请地方官员及他们这两位“钦差”。
席间,窦绥与霍铮故意先后离席,在约定的、靠近王府书斋的一处僻静回廊“偶遇”,并进行了一番刻意压低、却又恰好能让刘阙安排在暗处的耳丝听到的对话。
“……账目有问题,我已经查出来疏漏了。”
“……果真,我们得查明后,早早回京禀命了陛下才是。”
“……小心隔墙有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勿打草惊蛇……”
他们的对话内容半真半假,语气谨慎中带着一丝急切,完美地扮演了两个有所发现却又束手无策、正在密谋下一步的“探案者”。
果然,宴席未散,消息就已传到了刘阙耳中。他捻着手中的玉扳指,脸上有些严肃。
“前几日他们上次未曾得手,倒是从哪里得来的真账簿呢?”
“难道说,我们府里出了内鬼?”
“我们的核心账簿,都放在我的书房暗格中,无人得知,剩下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却是无关紧要,任凭他们得知了什么,也终究不是什么大罪过。只是这两个人却是麻烦……”
“王爷,现下该怎么办?这二人终究是祸患,要不要?”
“你只消去威慑他们一番,想他们只两人也敌不过我们人多。”
“是。”
临南王的心腹立刻去办了此事。
当晚,霍铮在驿馆房间的枕下,发现了一枚淬了毒的短镖,钉着一张小笺,上书八个字:“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与此同时,窦绥安排在驿馆外的一名眼线也“意外”探听到,王府掌库的一名心腹,次日清晨会将几本重要账册送往城外的别院。
“想来他们也不过是调虎离山,送去别院的账簿,又何尝是真的,我们才不去。”窦绥一边咀嚼着樱桃煎一边说着。
“是了,这样一看,账簿仍旧是在临南王府没错了,既然他们调虎离山,那我们也声东击西。”霍铮瞬间便想出个主意出来。
---
千里之外的靖水城,皇宫,长秋宫内却是另一番温软景象。
已是掌灯时分,皇帝刘衍卸下一身朝务的疲惫,踏入了宋贵人宋令柔的宫殿。
与其他妃嫔的拘谨守礼不同,宋令柔并未远远迎驾,只是从内室款步走出,手中还拿着一件未做完的睡衣,看尺寸,是给刘衍的。
“陛下今日来得晚了些,可是前朝事繁忙?可用了晚膳了?”她语气自然,如同寻常百姓家的妻子询问晚归的丈夫,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上前,替他解下略显沉重的外袍,交给宫人。
刘衍舒展了一下臂膀,眉宇间的倦色在她这般举动下消散不少。
“嗯,淮北那边,还有吏部考功,琐事繁多。”他坐到榻上,很顺手地拿起她做到一半的睡衣看了看,温柔道。
“又给朕做这些?仔细伤了眼睛。这些琐碎事交给宫人便是了。”
“闲着也是闲着。况且陛下的贴身衣物,终究还是自己做更贴身一些。”宋令柔在他身旁坐下,拿起银剪,修剪了一下灯花,让室内光线更柔和些。
她打量着刘衍的面色,试探着问。
“臣妾听说,陛下前些日子,得了一位极能干的女官?叫……窦绥的?”
刘衍端茶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语气平淡:“破例新封的一个七品司水,还算伶俐。”
光是破例二字,就像一根针刺进了宋令柔的心里。
宋令柔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状似无意地道:“既是伶俐人,陛下为何不留在身边伺候?宫中女官虽好,到底不如收在后宫更尽心一些。”
这话问得巧妙,既关切,又点出了关键。
刘衍放下茶盏,沉默了片刻。
在宋令柔面前,他总是不自觉地会放松些许心防。他叹了口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与……维护:“她……性子直,不懂后宫那些弯弯绕绕。留在宫里,怕是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放在外面,替朕办些实事,反倒安稳。”
这话乍听是君王对臣子的保护,可那语气中细微的异样,又如何能瞒过心思玲珑、且对他知之甚深的宋令柔?
她执壶为他续茶的手稳稳当当,脸上笑容依旧温婉,心底却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
她立刻明白了。陛下一是怕窦司水被阴皇后所害,更深刻的一点是——他将那人放在了心上,又深知后宫是阴皇后的地盘,怕他心尖上的人受半分委屈,这才远远地支开,名为保护,实为珍视。
“原来如此。”宋令柔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声音愈发柔和,“陛下思虑周全。窦司水能得陛下这般回护,是她的福气。”
宋令柔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抬起眼时,已是一片澄澈的关切,“只是陛下也需保重自身,前朝事忙,后宫……自有臣妾等为您守着,莫要太过劳神。”
她吃醋,那是一个女人本能的心酸。但她更懂得,她爱的是这个男人,是这天下之主。
他的喜忧,便是她的喜忧。
他既心属于旁人,她纵然心涩,也只能将这份醋意压下,一心一意,为他筹谋,盼他舒心。
刘衍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温顺与体贴,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令柔,还是你最知朕心。你十六岁进宫,如今已经五年了,却是从未变过,等再过些时日,朕想封你哥哥做骁骑将军,掌管淮北军务,你意下如何?”
宋令柔心头一阵,屈身行礼谢过刘衍。
“陛下恩典,臣妾喜不自胜,只是淮北……”
刘衍知道她的心事,淮南王不好斗,她大概也怕她哥哥出什么事。
“令柔,若是能在淮北建功立业,方才能坐稳二品的位置,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了你的家人。”
宋令柔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酸涩与柔情交织,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融入了这长秋宫温暖却暗流潜藏的夜色里。
她知道,那位远在淮北的窦司水恐怕将会是这后宫,乃至整个朝堂,一个谁也无法忽视的变数。而如今,她的哥哥也要前往淮北,她在后宫处事需要更加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