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淮北主城难得放了晴,冬日稀薄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街上,驱不散寒意,却多少添了几分亮色。
窦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慢悠悠梳洗了,换了一身更显娇气的鹅黄锦缎袄裙。
“窦司水,您可是要去哪处?王爷让我们跟着伺候您。”
窦绥看了看说话的侍女,看着一副伶俐的样子。怕是并非伺候,而是眼线吧。
“行啊,正好我要出去逛逛,你们也给我安利一下,哪里的楼吃得好,哪里的街逛的好,我头一次来临南,定要逛足了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倒是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得了手,暗自发笑。
“绣花枕头……”
于是窦绥带着两个临南王府“贴心”派来的侍女,大张旗鼓地上街去了。
美其名曰:领略淮北风物,实则——继续扮演她的草包美人。
窦绥逛了大半天,觉得十分无聊。
“这淮北的街市,比起靖水城东西二市,可差远了。”她蹙着眉,挑剔地打量着两旁还算齐整的铺面,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尾巴”听清。
“我跟你们说啊,有机会一定要去靖水,那里御街宽,店铺全,绫罗绸缎晃人眼。东市雅,西市喧,胡商驼铃响连天。百样吃食不重样,神仙来了也不想家!”
她把两个侍女说的一愣一愣的。不禁也好奇起来。
“靖水城果真有这么好?”
那当然了。
窦绥平心而论,虽然她是个现代人,也走过不少江南古城,但是靖水城确实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回首靖水城的街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斑驳的粉墙黛瓦,藤蔓悄然爬上墙头。院墙内偶尔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妇人浣衣的捣杵声,或是老者咿呀哼唱的戏曲片段。挑着担子卖茉莉花的小贩穿行而过,留下一路清芬;
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担子上挂满了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巷子里,那是平凡却最动人的市井温情。
这便是靖水城,它既有御街的磅礴气象,也有市井的活色生香;既有东市的雅致风流,也有西市的**生猛。
它的每一缕烟火气,每一声叫卖,每一种滋味,共同构成了这座帝国都城最真实、最蓬勃的生命脉搏,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能感受到何谓“锦绣靖水,红尘万丈”。
窦绥眯着眼睛品味,再睁眼时,淮北刮起了黄沙。
“呸……呸……”
细密的沙飘进了窦绥的嘴里。
“也罢,本姑娘饿了,吃饭去。附近哪里有好吃的馆子没有?”
“醉香楼。”侍女回答。
她听闻前去,点了份“淮北名吃”糍粑鸭血粉丝汤。热腾腾的汤碗端上来,汤汁浓郁,鸭血嫩滑,粉丝爽利,糍粑软糯吸汁,味道其实相当不错。窦绥却拿着小银匙,小心地撇开表面那层红油,舀了一小口汤,咂咂嘴,嫌弃道:“油太重,辣子也不够香,比不上我们成都…不是永安坊那家老字号。”
饶是如此,她还是慢条斯理地吃了大半碗,又尝了块炸得金黄酥脆的油端子,点评:“还行,就是馅儿少了点。”
侍女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悄无声息地退走。窦绥没有理会,想必是回去禀报这位窦司记如何“不务正业,只知口腹之欲”了。
另一边,霍铮也出了门。他依旧是那副宿醉未醒、精神不济的模样,走路都有些飘。他没什么明确目的似的在街上闲逛,打着哈欠一副困意,最后晃进了一家看起来门面最大的银楼。
掌柜的见来了客人,还是个气度不凡的京城口音男子,立刻热情迎上。
霍铮也不说话,只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目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金银玉饰上扫过,半晌,才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一支镶嵌着淡紫色芙蓉玉的银簪,样式还算清雅。
“这个,包起来。”他声音沙哑,带着不耐烦。
掌柜的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包装。霍铮付钱时,动作略显笨拙,一块碎银还差点掉在地上,被眼疾手快的掌柜接住。这一切,都落在外间假装挑选货物的临南王府眼线眼中。
快到午时,窦绥“逛”累了,正坐在一间茶楼雅座里,百无聊赖地听着小曲,吃着精致的茶点。霍铮“恰好”也走了进来,两人在楼梯口“偶遇”。
窦绥立刻板起脸,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他。
霍铮脚步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懊恼,磨蹭着走到她桌前,从怀里掏出那个刚买的首饰锦盒,动作有些粗鲁地往桌上一放,声音硬邦邦的:“窦绥,昨日……是我酒后失言。这个,赔罪。”
窦绥瞥了一眼那锦盒,没动,语气凉凉的:“霍都尉这是做什么?我可受不起。”
“你拿着吧,真是我错了。”霍铮有些撒娇求饶的姿态,让窦绥忍俊不禁。
窦绥不理他,他便附在耳旁说:“给点面子,外人看着呢,不然怎么演下去过,”
“行吧,本姑娘收下了。”
窦绥等他走了,才慢悠悠地拿起那个锦盒,打开看了一眼,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低声嘟囔,声音却足够让不远处竖着耳朵的探子听见:“俗气。”随手将锦盒塞给了身边的侍女拿着。
这出“浪荡子醉酒失仪,次日拙劣道歉,娇小姐勉强收下却仍不满意”的戏码,演得可谓淋漓尽致。
两名跟踪者再次交换眼神,这回彻底放了心。一个继续跟着窦绥,另一个则快速返回王府,将上午所见所闻,尤其是霍铮买簪道歉、窦绥嫌弃收下的细节,一五一十禀报给了临南王。
书房内,刘阙听着心腹的回报,手指轻轻敲着紫檀桌面。他最初确实因这两人的“不成器”而放松,但此刻,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却浮上心头。
“霍铮……军中悍将,陛下亲信,即便真与那窦绥有私情,会如此蠢笨外露,在闹市之中行这等道歉之举?”刘阙沉吟着,眼神锐利起来,“窦绥,窦家嫡女,宫中女官,就算真娇纵,会如此不分场合,将嫌弃摆在脸上?”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二人的行为,看似合理,细究之下,却处处透着刻意。像是……演给他看的。
“太顺了……”刘阙喃喃自语,“顺得让人生疑。”他宁可相信这是两个心思深沉之辈在伪装,也不愿相信朝廷派来的真是这等货色。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既然他们喜欢演,那本王就给他们搭个新戏台。去,安排一下……”
当日下午,窦绥和霍铮先后“无意中”从不同渠道得知,临南王府的一位管事,因贪杯误事,不慎将一批涉及望岭水利银钱拨付的“原始”文书混入了次日要送往城郊别院焚烧的废旧文书之中。
消息来源看似隐秘,却都巧妙地指向了同一个时间、地点——今夜子时,那批文书会暂时存放在府邸西侧靠近角门的杂物房里。
接到消息时,窦绥正在驿馆对着一盘淮北特色的蜜饯果子挑挑拣拣,而霍铮则在院中“醒酒”散步。两人心中俱是一凛。
来了。试探果然来了。
这消息漏洞百出,像极了诱饵。但明知是陷阱,他们却不得不踩。若不“上钩”,如何证明他们“清白”?若不去“偷”,岂不是坐实了他们心中有鬼,看穿了这是个局?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子时将近,两条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临南王府。霍铮身手矫健,避开巡逻的守卫,窦绥则对白日记下的路线了然于心。
两人默契地朝着西侧角门附近的杂物房摸去。
杂物房果然如消息所说,守卫松懈,只有两个小厮靠在门边打盹。霍铮出手如电,悄无声息地将人放倒。
窦绥迅速闪入房内,借着微弱的天光,果然看到角落里堆着几口大箱子,上面贴着“废弃文书”的封条。
她与霍铮对视一眼,眼中没有丝毫得到“证据”的喜悦,只有冰冷的了然。
霍铮上前,小心地打开一口箱子,里面确实是些陈年旧纸,散发着霉味。他快速翻找着,动作却故意放重,制造出些许响动。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一叠用牛皮纸单独包裹、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文书时——
“唰!”
周围瞬间火把通明!数十名手持兵刃的护卫从暗处涌出,将杂物房团团围住。
刘阙带着几名心腹,缓步从阴影中走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得意。
“霍都尉,窦司水,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啊?”刘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莫非是本王府上的旧文书,比那府库中的崭新卷宗,更有吸引力?”
霍铮和窦绥站在原地,火光映照着他们“惊愕”而“慌乱”的脸。
窦绥下意识地往霍铮身后缩了缩,一副被吓坏的样子。霍铮则上前一步,将她挡得更严实些,面对刘阙,脸色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却又无从说起。
刘阙看着他们这副“人赃并获”、“无言以对”的模样,连日来的疑虑似乎终于得到了证实,心中畅快,冷笑道:“二位既然是冲着这些‘废纸’来的,那便请吧,随本王去厅中,好好‘鉴赏’一番!”
他手一挥,护卫们立刻上前。霍铮没有反抗,只是紧紧护着窦绥,在明晃晃的兵刃“簇拥”下,朝着灯火通明的正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