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贤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金家的待客之道虽然尽善尽美,但毕竟如寓逆旅,六扇门才是他真正的归宿。更何况年关将近,从苏州回京城还需至少六日时间,算算日子,还是有些紧迫的。
今年是他入职六扇门的第一年,新工作新气象,他想和新认识的同僚们一起过年,加深一下感情。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铁饭碗他是准备捧一辈子的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要一起共事,关系太疏远了,可不利于后续开展工作。
再则,苏州菜虽然精巧美味,对他来说却有点过于甜了。相比之下,老陈做的鸡蛋炒饭和腌萝卜条虽然粗陋,却更让他的舌头怀念。
没等他想好婉拒的言辞,萧少情又道:“若是贤兄带着伤就回去,不仅江湖上的人要议论金家做事不地道,连汤药钱也舍不得出,只怕六扇门的人瞧见了,也会觉得金家对自己人不够重视,好好的捕快借给我们几日,回去时竟带了一身伤,从此便恶了江南金家——只怕到时候金老板不用节食,愁也愁成瘦麻杆了。更何况,苏州到京城路途遥远,风餐露宿,于养伤十分不利,还是多住几日罢。”
闻人贤宽慰道:“伤我的人是我自己,害我受伤的人是白瘟鬼,我回京述职自会带着她一起上路,到了京城,再让门主决定如何处置她。六扇门的门主乃是剑圣大人,德高望重,到时候自有他的一番道理,绝不会迁怒无辜之人,你和金老板可以放一万个心。至于江湖流言,江湖的风言风语什么时候断绝过?咱们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不被旁人三言两语动摇便是了。”
萧少情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在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声中十分明显,闻人贤听到对方叹气,便关心道:“好好的,怎么突然伤春悲秋起来了?”
“我叹气,是因为我骗了贤兄,恰恰做不到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先前我与贤兄约定,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许瞒着我,可转过头来,我却不能做到对贤兄坦诚相待。其实只要我继续隐瞒下去,贤兄也不会知道我撒了谎,自然也不会心生嫌隙,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可我就是做不到。到底是贤兄身上某些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让我也变得和在其他人面前的我不一样了。”
萧少情苦笑道:“我随金老板四处做生意,已有数载之久,不得已学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或阿谀奉承,或威逼利诱,不知造下了多少口业。像我这样的人,死后只怕少不了要到拔舌地狱走一遭的。今日却不知为何,我只勉强在贤兄面前说了一个谎,心里便如同油烹火煎,想来,这便是我的报应吧。为免受此煎熬,哪怕明知道贤兄听了可能会生气,我也不得不将真心话倾吐出来了,所以我才会叹气。”
头一次听闻还有这种报应,倒是一件稀奇事,闻人贤挑了挑眉毛,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你怎么骗我了?尽管说来听听,我保证不生你气就是了。”
“我先前说的那些理由都是编的,其实金家没了我也不在乎,江湖上说什么我也不介意,我劝贤兄多留几日,只是因为我自己舍不得贤兄罢了。”萧少情看上去有些低落:
“……我小时候没了父亲,为了养活我,母亲不得已做起了半掩门的活计。每当有男人上门,母亲便给我几枚铜板,让我出门去玩。我知道她是想把我支开,但同龄人都嫌弃我脏,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后来……母亲染病离世,我也离开了家乡,开始学做生意。在商言商,身边自然只剩下迎来送往和虚情假意,更不会有人与我交心相谈了。能够遇到贤兄,愿意听我说话,也不嫌我啰嗦无趣,恐怕在这世上除了我母亲,便只有你一人了。”
他语气黯然,可见是真情流露,闻人贤不好意思继续靠在椅背上,默默坐直了身体,反问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之前为何要隐瞒呢?”
“我也不知道。”萧少情顿了一下,犹犹豫豫道:“也许是因为小五捕快的缘故吧。他似乎并不喜欢看到我与你亲近,之前我不过多与你说了几句话,他便……也是,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朝廷武官,我不过是一个钱庄掌柜,士农工商,士排第一,商人屈居末流,我不过有几个臭钱罢了,他再怎么瞧不起我,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他看我的眼神,跟当年不准自家孩子与我说话的邻居一样,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若是被他知晓我还想多留你几日,只怕又会无端生出许多龃龉来。”
“我不是故意背后说人闲话,只是担忧贤兄你到时候又要去哄他,你才中了迷香,又有伤在身,岂可再为这些小事劳心劳神?若是我刚刚的那些话让你感到为难,贤兄就只当没听过好了,我没关系的。”
闻人贤心道那可不一定,真要论起这个的话,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小偷在下九流中排行第八,可比商人的地位低多了,若是大家都坦诚相待,谁瞧不起谁还说不准呢。
但这种话他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自然不会讲出来,讲出来便是背刺来帮忙查案的红绡盗了。
闻人贤思量了片刻,虽然戚柳之事已经解决,但城内只怕还有不少盐帮余孽。他们若是愿意听从戚柳的遗愿,不再想报仇之类的事情,往后好好过日子,那也就罢了。只怕有那起子心里有自己算盘的,只不过把戚柳当作自己闹事敛财的幌子,未必真的忠心于后者,现下戚柳一死,更没人辖制住他们,让人趁机打着戚柳的名号生事,平白败坏了戚大当家身后的名声。
虽然立场不同,但不妨碍闻人贤尊敬戚柳这种有自己坚持的人。
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六扇门既收了金家一大笔银子,萧少情又这般苦留他,他也不妨在苏州多待几日,彻底把这些潜在的隐患解决掉,免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于是迟疑了一下,道:“我最多再待六日,否则便赶不上过年了。”
因他这一句话,萧少情的脸庞好像一瞬间亮了起来,唇角的笑意变得无比生动,看得闻人贤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便这么说定了!”
恰好此时马车停了,萧少情握着闻人贤的手腕没有松开,牵着他一道下了马车,朝着迎上来的仆从道:“你们用银锅子烧一锅开水,放到温热以后,再用银盆端过来,注意全程不要沾到铁器。还要一些最柔软的蚕丝棉,一块没拆封的胰子,两把银剪刀。我记得库房里还剩了一瓶断续膏,也一并送去暖阁吧,动作要快。”
想来为了把主仆颠倒的假身份坐实,金富贵肯定跟这些下人们说过萧少情是他的绝对心腹,自己不在的时候就听萧少情的之类的话,因此这些下人听了他的吩咐后,没有一个出言质疑的,都赶紧忙着去张罗。
刚走了没几步,萧少情突然又把他们叫住了,“还有,你们接触这些器具之前,务必用胰子把手仔细洗干净,中途也不许开**谈,以免把口水喷上去。若是被我发现有谁敢阳奉阴违,我便即刻回了金老板,撵他出去,永世不准再入桃花坞。”
金家给钱大方,主家待下也十分宽和,没人想丢掉这份好工作,因此听到这话,下人们神色俱是一凛,连声应是,战战兢兢地下去忙活了。
银子能净化水质、收敛伤口,还能试毒,用在此刻再合适不过,但闻人贤听萧少情气都不喘地报出一长串东西,仍旧忍不住有些咂舌,暗自担心为了自己的一道小伤,是否过于兴师动众了。
光是那银锅银盆银剪刀,寻常人家只怕听都没听说过,也只有金家财大气粗,才会备着这些稀罕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贤兄且随我去暖阁稍坐一会儿,等他们把东西准备好,我再为你处理伤口。”萧少情自然而然地继续牵着闻人贤往暖阁走去,后者忽而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只见是那个临时被抓来当马夫的年长侍卫,正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个不停。
察觉闻人贤回望了过去,他这才慌乱地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看向另一边。
闻人贤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自然知道萧少情是一片好心,关心则乱,才会紧紧抓着他不放,可落在别人眼中,兴许事情就变了一个味了。
这人能在值班的时候跟同僚讲起荤段子,想来是个嘴巴上没把门的,自己被他编排一下倒没什么,反正过几日就拍拍屁股回京城了,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可萧少情毕竟还要长留此地,不能不顾及他的名声。
于是闻人贤胳膊用力,想把左手手腕抽回来。
萧少情脚步一顿,疑惑道:“贤兄?”
每天手机短信都是高温橙色预警、高温红色预警,空调根本不敢关,这个月电费恐怕要大爆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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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