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 第80章 金缕曲

驱傩的队伍高举着灯笼，如同发光的龙蛇一般穿过苏州城的大街小巷，欢笑声远远的飘了过来，飘进了街边这座门口栽种着梅花的院子。

谢小蝶把最后几只碗碟洗干净，倒扣在木架上沥水，一边在围裙上擦拭着双手，一边抬头听着窗外传来的声音，不知不觉出了神。

今日黄昏时分，邻居家的女儿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一身新裁的裙衫，高高兴兴的和女伴们一起出了门，准备参加晚上的庆典。哪有女儿家的不爱热闹呢？但是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离不开人，谢小蝶羡慕归羡慕，手上的活计不能停。

今日是节庆，愿意花点小钱来家常饭馆打牙祭的人不少，积攒了一天的脏盘脏碗都需要及时清理，否则明天开门营业时便没得用。

父亲这几年愈发老了，两鬓出现星星点点的斑白，直挺挺的背也慢慢佝偻起来，原先可以像玩具一样握在手里摆弄的铁锅，现在想要颠动它，还得费不少力气，往往炒上三五盘菜，便要坐下来歇一会儿，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一口气烧十八道硬菜，面不红气不喘，还能再剥十斤蒜。

出了一会儿神，小小蝶拿起桌上的竹簸箕，准备去院子里把晒了一天的干菜收进来。

谢一正坐在院子里抽烟，烟叶就是他自己在墙根种的土烟，气味又辣又冲，但颠锅甩勺是重体力活，忙了一整天，就需要这辛辣刺鼻的一口，才能以毒攻毒，洗去满身的疲惫和酸痛，勉强得到一晚的安眠。等到第二天睁开眼，便又是新的一天。

都说日子难熬，过一天便有一天的熬煎。可这么多年来，不也靠着这一口熬下来了么。

灯油昂贵，院子里便没有点灯，只有谢一的烟卷前端亮着一个暖橘色的、小小的圆形光斑，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暗，仿佛一只活在寒冬里的萤火虫。

借着这微弱的一星火光，谢一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院子里忙活。

他的妻子是谢家还没败落的时候定下的，后来谢家破落了，那户人家不愿顶着嫌贫爱富的臭名声，坚持把哭哭啼啼的女儿嫁了过来。但不是谁都乐得跟着他熬苦日子，生下谢小蝶没多久，她便跟外地一个卖药材的商人跑了，是谢一东家讨一口奶，西家讨一口奶的把女儿拉扯着长大。

一如当年，他也是这么拉扯谢依依长大的。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谢小蝶随了她娘，出落得如同一枝新荷，不比当年芳名远播的谢依依差。

好像谢家的男人一个个都粗陋不堪，而女人却得天独厚，也不知贫家出美人，到底是上天的厚爱，还是上天的惩罚。

谢一突然开口道：“小蝶，这么些年来，爹从不给你买时新衣裳，也不准你往人多的地方玩耍，你可有怨爹？别人家的姑娘都兴带个花儿朵儿的，你小时候看到，可羡慕了，有一次，你也掐了一朵红花插在头发上，兴冲冲跑回家，问爹好不好看，爹却一把扯下来丢在地上踩碎，还狠狠骂了你，现在想来，是爹的不是。你就是心里埋怨爹，爹也受着。”

“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谢小蝶收菜的动作越来越慢，忍不住在围裙上反复擦了擦手，小声道：“爹是为了我好，怕我在外面被人臊了皮去，也怕……怕姑姑当年的事情重演，我心里都明白的。”

“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小蝶，其实你戴着红花，笑着朝我跑过来的时候，可漂亮了，当时我就心想，我谢一长得丑又如何？我家囡囡比年画上的小人还好看！地主家的小姐穿金戴银，还比不过我囡囡随手掐的花！”

谢一猛吸一大口烟，呛咳了两声，脊背似乎变得更弯了一些。

“但紧接着，我就害怕起来，害怕的快要发抖。漂亮女孩托生在穷人家就是催命符，爹没用，爹无能，这么多年也没点长进，当年保护不了你姑姑，后来也保护不了你，只能朝你发火，不准你打扮，还踩碎了你的花。”

“你要是生在金家，金家大老爷得了这么一个漂亮囡囡，肯定是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珠宝头面，怎么好看怎么给你打扮。可你偏偏生在了谢家，连一根豆芽菜都不能戴，是爹对不住你！”

谢小蝶放下簸箕，走到谢一身边，半蹲下身，握住了父亲的手，发现谢一的手十分冰凉，不由握得更紧了一些。

她垂下眼睛，安慰道：“大过节的，突然提起这些伤心事做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管他什么金家银家的，就是天王老爷家，我也不稀得去！爹，你千万别多想。”

“爹不能不多想。这个世道，女人要想活命，除了出家做尼姑，便只能嫁人。如今你年岁也渐渐大了，爹这些年省吃俭用，给你攒够了嫁妆，能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不输给任何人家的闺女。难的却是挑一个可心合意的人，需得知冷知热，懂得疼你才行。”

“爹！”谢小蝶听父亲突然提起这些事，羞得把脸枕在他的膝盖上，撒娇道：“我不要嫁人，我就要留在家里！我要是嫁走了，每日的碗碟杯筷谁去洗？你上月洗了一次，便打碎了两三只盘子，我可不放心把这活计交给你！”

谢一摸了摸她的头发，“不嫁人，那就要变成老姑子了，出门要遭人耻笑的。”

“变成老姑子就变成老姑子，他们要笑，就由得他们去笑，我不在乎！”谢小蝶赌气道：“我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和他们不相干！除非你是看我烦了，就是想赶我走！”

她越说越悲伤，情到极致，悲从中来，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滚落，打湿了谢一的裤腿。

“唉，你这小妮子，爹不过提了一嘴，你怎么还哭起来了？”谢一拗她不得，只能无奈让步，“好好好，不嫁就不嫁，爹怎么会看你烦呢？你想在这个家住多久就住多久，爹还能短了你这口吃的不成？”

谢小蝶这才破涕为笑，挽着他的手臂，轻轻晃悠着，“爹，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呢？”

她话中的未尽之语，是家里还有一个不能见人的病人要看顾，饭馆的生意也不轻松，谢一年纪上来了，一个人支撑不住，有她在一旁协助打理，谢一便能轻松一些，得闲也能抽支烟，舒缓一下自己疼痛的肩背。

谢一叹了口气，既是欣慰女儿的懂事，也是心疼她的懂事。

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才不需要懂事呢，自有人事事替他们打点好，他们只需要尽情享受便可。只有吃过苦，挨过饿的孩子，才会被迫学会“懂事”，早早舍弃了他们的童年和天真，背负起一部分家庭的责任。

父女两个难得闲话天伦，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爆响，谢小蝶惊得站了起来，“城内发生何事了？”

谢一迅速在鞋帮子上把烟头摁灭，也跟着站起身，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只见空中有浓烟和粉尘升腾而起，即便在黑夜里也依然可见。

听见隐约的尖叫和哭喊声传来，谢一皱起眉头，“只怕是驱傩的队伍出了事，不然不会这么吵。”

他刚想让女儿去把大门好生钥上，便听身后的房中传出谢依依的声音：“外面什么动静？可是戚郎来接我了？”

看来这声爆响将房内的谢依依也惊动了，她不等兄长回答，竟自己摸索着打开了门，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嘴里不停道：“今夜是月圆之夜，戚郎说过要来接我的！我要去等他。”

谢小蝶忙迎了过去，扶着她的肩膀，轻言细语地劝道：“姑姑，是外面在放炮仗呢，没什么好看的，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回去？……不，我不能回去，回去了，就见不到他了。我和他约好了在梅树下相见，好心的小姑娘，你能帮我找找吗？我忘了把梅树种在哪里了……我得快些赶过去，不能误了约定的时辰。”

比起几日前闻人贤和红绡盗所见之时，谢依依又瘦了一大圈，干皱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上，几乎和髑髅无异。

谢小蝶见她已然完全认不出自己了，不由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姑姑，时候不早了，您早点睡下歇息，明天一早，我给您做您最喜欢的桂花芡实羹，可好？”

以往劝说到这个地步，谢依依便也稀里糊涂的随她回房去了，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格外的固执，站在院子里不走，喃喃自语，一定要找到那棵亲手种下的梅树。

谢小蝶内心焦急，但又不好强硬地拉拽她，正在为难间，却听自己父亲说道：“既然她想等，你就扶她去门口的树下等着吧。”

“爹？这样可以吗？”谢小蝶十分惊讶。

“今晚人们都去看驱傩了，大街上没有人，不会有人看见她的。”谢一叹了口气，“更何况……以后就算她想等，只怕也等不了了，这次便依了她吧，就算了却她的执念，来日走上黄泉路，也不至闭不上眼睛。”

谢小蝶明白自己父亲的意思，姑姑这条命本就是从阎王爷手下抢出来的，能撑过了这么多年，已属老天爷开恩。但再怎么开恩，如今也走到了油灯枯尽的时候。

从几日前起，谢依依就完全喂不进饭了，水也只能勉强抿上两口，喂多了，便会吐出来，眼瞅着越来越虚弱，今夜却突然可以自己起身，谢一的心沉了下去，面色凄凉，知道妹妹可能是回光返照。

谢小蝶扶着谢依依，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迈过了门槛，在一树盛开的梅花下站定。

梅香暗中浮动，落在两人的发丝肩头，丝丝缕缕，消魂失魄；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满盈的清辉洒向人间，月明花暗，是个难得风雅的花月夜。

在空无一人的寒冷街道站了片刻，只觉冷露无声侵染了衣料，谢小蝶刚想劝谢依依回去，就见她若有所感，忽的抬起头，朝长街尽头望去。

她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明快活泼的笑容，那一瞬间，时光倒流，日月逆转，星斗回旋，所有苦难的皱纹和岁月的痕迹都从她脸上褪去，干瘪皱缩的身躯重新变得丰腴高挑，双眼愈发明亮，不惜燃烧着剩余所有的生命，来点燃此刻。

她袅袅娜娜地站在花树下，好像还穿着那身藕色衣裙，头上簪着心爱的荷叶银簪，落花纷纷，比不过花容胜雪。

而她的良人，正打马从街那边缓缓行来，仿佛他只是出城了一趟，离开不过一两个月，之后种种可怖的经历不过是她午后歇息时的一个噩梦，梦醒过来，一切还来得及。

来人在花树前停下脚步，轻声道：“我来接你了，依依。”

谢依依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戚郎，你终于来啦。”

——“我好像等了你很久很久，等的皱纹都生出来了，又好像只等了一小会儿。我好怕你不来，又怕你来了，见到我满脸皱纹的样子，认不出我了。好在你还是来了，见到你，我便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

似乎只为见这一面，十数年浑浑噩噩的折磨与煎熬都不算什么了，譬如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谢小蝶捂住嘴，竭力咽下了自己的惊呼和疑惑。

她慢慢退回到了院内，轻轻合拢院门，将门外的世界留给久别重逢的人。

尔后，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

如果明月有心，今夜，就请走得慢一些吧。

但愿夜不明——出自万叶集，也可直译成“可惜夜”，意为“让明天的到来这件事都变得可惜的美好夜晚”。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句子是在fsr，一见之下就感觉十分惊艳，难以忘却。也许每个人都曾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吧，希望黎明来得迟一些，不要惊碎了美梦

但愿夜不明，只因思念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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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金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