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贤每说一遍“吴寿琪”,戚柳便觉得有一柄重锤砸在心间,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戚柳的身形晃了晃,再也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泼洒在地上,触目惊心。
钟仕大惊:“大当家!”
“……我无事。”戚柳把他推开,自己扶着墙壁,委顿支离地摇晃了几下。
就在钟仕虚拢着双臂,防备着他跌倒在地时,他竟慢慢靠自己站稳了身,挺直了背,抬起头来。
闻人贤再看向他的眼睛时,便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原本那双眼睛里尽是仇恨与痛苦,有对世事不公的怨愤不平,有对自己遭遇的顾影自怜,这些情绪混作一处,酿成了气焰滔天的毒火,如今火气消退,眼中露出两点清明,譬如镜静常明,珠圆自皎,倒真显出几分曾经的风华气度来。
戚柳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围的人,尤其仔细地端详了钟仕脸上横生的皱纹,以及对方那竭力隐藏的疲惫眼神,恍惚想起了当年他那幅活泼跳脱的模样,与几个同龄少年脱了靴子,就敢下河道暗流最凶之处摸菱角,上岸后各个都像泥水猴儿一样,被守在河边的二当家一顿好打,却笑嘻嘻的不还手,只管把菱角捧到他面前,想要请大当家尝口鲜,霎时间心潮腾涌,千言万语都涌上嘴边,哽住了一样,只是说不出来。
末了,都化作一声五味杂陈的长叹。
道家言,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是说人身在梦中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才执着于梦中的悲喜,殊不知,这悲喜本身就像梦一样虚幻,只等哪天脱身出去,才知不过一场梦。
只是想要脱身,何止千难万难!梦中人仿佛被万千蛛丝缠缚,动弹一下指头都不得,有的人囿于自己的贪痴嗔念,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完了一辈子,有的人等醒悟的时候,已从垂髫小儿变作了迟暮老翁,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此时再回首过往的数年,顿觉光阴虚度,恍然如梦。
戚柳吐出了那口血,只觉得心头淤积了许久的一股郁郁之气也随之一同排出了体外,之前仿佛身处蒙昧之中,看万事万物都蒙着一层纱,如今掀开了纱帘,顿觉耳清目明,如同再造。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闻人贤朝戚柳拱了拱手:“大当家红尘炼心多年,一朝鉴明道心,值得一贺。”
戚柳朝他点点头,却没急着回他的话,而是转头对钟仕道:“阿仕,之前都辛苦你了。”
钟仕听他语气和缓,与之前大不相同,壮着胆子抬头看去,只见戚柳虽然面容毁坏,但看过来的目光十分柔和,一如经年以前那只放在自己头上的温暖大手,不由得呆愣住了,眼眶一烫,就有热泪将要滑落下来。
但毕竟闻人贤和萧少情还站在一边,他不欲在外人面前失态,连忙强忍住了,喃喃道:“只要是为了大当家,我不累。”
戚柳继续问道:“以前盐帮的弟兄们还剩多少?大家都过得怎么样?”
钟仕激动得浑身都快发起抖来,自从之前他认出了毁容的大当家,私底下摸了过来,认回了旧主,戚柳便随意地指挥他们这些剩余的旧部们以身犯险,无论是偷走银票雕版,人为制造挤兑,暗中和金家杠上,还是把节日庆典的烟花换成火药弹,丝毫不顾及会引起官府注意,乃至于和丧门五鬼这种人渣败类勾结,桩桩件件,都让他心惊胆战,就好像大当家看他们只是些趁手的工具,死了也不心疼。
虽然,即便真的为大当家死了,钟仕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陡然受到来自对方的关心,就好像时光倒流了一般,令他心旌摇动,不能自已,连忙恭敬的回话道:“当年那场大火之后,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不少没种的家伙都改名换姓逃去了别地,只余下三四成的弟兄仍旧守在这苏州城中。只是这些年来,大家隐隐分成了两派,两边都觉得自己继承了大当家您的正统,争斗不断,又死了一些人。到了如今,已经堪堪不足两三成了。”
“两三成……”戚柳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又收回目光,看向钟仕,“你不要怪他们逃走,是我这个做大当家的无能,没能兑现当初的承诺,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大当家,您千万不要这么说!”钟仕惶恐道:“如果不是您,我们早就死在晒盐滩,做了盐官棍子底下的冤魂了!是有您在,我们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即便为您而死也是理所应当……”
“不要怕,阿仕。”戚柳似乎是想对钟仕露出一个微笑,但任凭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脸上的肌肉滑稽地抽动了一下。看到他这幅模样,没有人嘲笑,大家心中都升起一股悲伤,“阿仕,你记住,没有谁理应为谁而死,即便是救命之恩,也是如此。”
钟仕还想说些什么,但戚柳已经转向了闻人贤:“闻人捕快,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闻人贤心中已经大概猜出了他想说什么,不由得不叹息,“大当家请讲。”
“让我去见依依最后一面,不需要你动手,我会自裁。”
“什么?!万万不可!”钟仕急道。
戚柳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声。
“我自知这段时日犯下的事情,万死也难辞其咎,但钟仕他们只是受了我的蒙骗和胁迫,所有的罪愆都归于我戚柳一人。我死后,尸首你想拿回去交差也好,挫骨扬灰也罢,还望六扇门和金家能高抬贵手,放钟仕他们一条生路。以后盐帮便不存在了,也不再有什么盐帮弟子,请允许他们用现在的身份过下去吧。”
钟仕张嘴想要说话,但被戚柳的眼神严厉地制止了。钟仕心里清楚,其实事情远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当家手中依然握着可以和对面谈判的筹码,哪怕他死在这里,外面潜伏起来的盐帮旧部便够六扇门和金家吃一壶的。
只是那样的话,又不知双方要死多少人了。
大当家之所以提出自裁,是想要用自己的命,换回他们这些下属的命。
钟仕如何想不明白这些?他双膝触地,把脸埋在手中,堂堂大男人竟毫不掩饰地发出了心碎的呜咽声。
戚柳紧紧盯着闻人贤,等待着他的回答。
萧少情感受到了闻人贤的犹豫,上前一步,附耳过去,轻轻道:“金家那边,我可以做主。受伤的百姓,金家也会包汤药银子。贤兄只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便好。”
闻人贤于是看向戚柳,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许下承诺:“好,我答应你。”
戚柳肩膀一松,仿佛卸下了重担。
“我相信你。即便我看不到了,你也一定会遵守诺言。”戚柳和他告别,“那我便先走一步了,依依还等着我呢。”
心知这一别就是永别了,闻人贤心中也是感慨良多,目送戚柳艰难却坚定地走了出去,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他第一次彻底离开藏身的地下,将自己的惨状坦坦荡荡地暴露在世人面前,只为了奔赴那个约定。
低头见钟仕还跪在地上,闻人贤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大当家去了,你不替他收敛,难道要看他曝尸荒野么?”
钟仕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见闻人贤是真的允许他将大当家抬回去好好安葬,连忙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就要追出去,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朝闻人贤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便闷头追了出去。
房内还清醒的,便只剩下闻人贤和萧少情两人。
萧少情刚刚凑过来与他讲悄悄话,话讲完了,也没急着退回去,两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几乎贴在一起的状态,只听萧少情笑道:“我倒不知贤兄竟生了一条银舌头,三语两语便能说得人丢盔弃甲,引决自裁。古人道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师,以前我只不信,今日却开了眼界了。”
闻人贤一声不吭。
萧少情听他呼吸声有点不对劲,疑惑道:“贤兄?”
闻人贤突然晃了晃,一头就要往地上栽去,萧少情连忙扶住他,手指扣住他的手腕脉搏,这才发现他脉息虚浮紊乱,皮肤滚烫,方知刚刚闻人贤在戚柳面前的侃侃而谈,竟然都是强撑过来的!
难怪他刚刚不愿动手,原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萧少情急忙想扶他坐下,却被对方拒绝了:“贤兄这是怎么了?可是刚刚打斗中受了伤?”
“是……是白瘟鬼……”闻人贤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生怕泄露什么不该发出的声音:“……她的“蘅芜遗梦”好生霸道,我不过吸入了一丝,便发作得这样厉害……”
闻人贤头一次庆幸萧少情是个瞎子,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现在这幅满面潮红,眼含春水的狼狈模样了。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没在萧少情搀扶上来的一瞬间就落荒而逃。
即便隔着层层衣物,对方的手指也显得十分冰凉,而这正是他现在所渴求的温度。被萧少情握住的手臂不断向心脏传递一种又痒又麻的感觉,说难受也不是,说舒服也不是,叫人进退两难,几欲抓狂。
闻人贤自从拜在天师府门下,一心修道,即便偶尔清晨气血满溢,多念两遍清心经也就消下去了,此刻这种陌生的体验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让他新生惶恐。
“是她下的毒?我这就去找郎中来!”
“不!别……别去,”闻人贤即便没吃过猪肉,好歹也看过猪跑,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是中了什么药?又哪里好意思叫外人来瞧?况且这也不是毒,郎中来了也解不了,顶多要他去河里里泡一晚上,于是赶紧出声制止,“用不着请大夫,我自去隔壁待一会儿就好了,少情,劳烦你为我把守大门,千万不要放人进来。”
他说着,用力推开了萧少情的手,狼狈地朝隔壁房间逃去。
萧少情手上陡然落空,茫然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什么也没抓到,一股莫大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恐惧袭上心头,连忙追了上去,连声线都有些颤抖,“贤兄!你到底怎么了?莫要吓我!”
闻人贤哪有心情回应,逃难似的进了隔壁房间,连忙反手把门重重合上,背靠着大门,急匆匆滑坐在地上,双手胡乱将领子扯开了一些,好让自己能喘口气。
“……”萧少情伸出去的手只触及到了代表拒绝的门扉,对方不由分说地便把他关在了门外,一句解释也没有。
萧少情半跪在门前,半晌,放在门上的手指猛地攥住,关节呈现出失血的惨白。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萧少情耳朵一动,听见闻人贤在屋内喃喃自语,凝神听了片刻,发觉他念的是清心经,结合门扉上传来的轻颤,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
“贤兄?”他试探的唤了一声。
房内念经的声音陡然加大:“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闻人贤倒在地上,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在念经的间隙喘着气,一双长腿在地毯上擦过,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
门外的萧少情猛地站起身,像触电一样后退了两步,远离了门扉,耳根通红。
闻人贤对外面发生的事情自然一无所知,他嘴里诵经声不停,艰难地维系着灵台中最后一丝清明:“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即是真静,即是真静……”
人生不过也是一场大梦,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得真清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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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金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