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 第65章 金缕曲

“该死的老鼠，没有厨余就把蒜头给啃了，你赶紧去菜市买一篮子回来，记得挑新鲜的——还有两刻个时辰就酒楼要开门迎客了，那些老食客的舌头可刁钻，若是到时候没有蒜头入菜，还不得砸了我们家的金字招牌！快去快回，别在外面憨玩！”

老谢头把一个竹篮塞进谢依依的怀里，命令道。

谢依依接过竹篮，嘴唇动了动。

老谢皱起眉道：“有话就说，愣着干什么？”

“……爹，买菜的钱还没给我。”

老谢头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贩私盐可是很赚钱的，戚柳那么有钱，难道他没给过你银子花吗？他不给你也不知道主动开口要？我谢家的女儿可不是免费送给人亲近的！”

谢依依的脸先是一红，接着又一白，急急分辩道：“他已经帮了我们家很大的忙了，我怎么好意思再收他的银子？再说了，我们还没……没成亲呢……拿外男的钱算什么事……”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经近乎自言自语了。

“女生外向，都是赔钱货！”老谢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掏出一把碎银铜板，本想直接递给她，临到头又把手缩了回来，数了又数，把最大的两三颗银锞子捡了回来，将手心剩下的钱递给了谢依依，没好气道：“买蒜头记得压价！这每一枚铜板都是你爹我起早贪黑，熏着油烟子挣回来的，可禁不住你们大手大脚！”

谢一这几日去了周边的乡野采购时令冬笋，人还没回来，无人给谢依依撑腰。但老谢头到底还顾忌着若是说的太过分了，保不准等他回来又要替妹妹出头，因此也没有说更多难听的话，摆了摆手让谢依依赶紧去干活。

谢依依挎着篮子，朝菜市场的方向走去，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了街角，甚至有人大喊着呼朋引伴去看热闹：“听说盐帮里有不得了的人被抓了，头颅现在就挂在菜市场大门口，这可是多年来的头一件稀奇事，再晚就挤不进去了！”

啪嗒，竹篮子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沾上了污雪，却无人在意。

“……”

谢依依手脚冰凉，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几乎是麻木的被人潮裹挟着朝前方涌去，半是侥幸半是绝望的抬起头——

谢依依捂住嘴，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悲伤、害怕还是喜悦的泣音。

菜市场前悬挂着两个头颅，头颅已经放干了血，并且用石灰进行过简单的防腐处理，散发着浓重的死气。年长的那个合着双目，神色平静；年轻的那个则面容扭曲狰狞，似乎死之前受到了不小的折磨，让人不敢细看。

恰巧这两张脸孔谢依依都认识，是那天在染坊见过一面的吕叔，以及他那个夺门而出的儿子，吕金龙。

之前见面时还是鲜活的父子两人，如今已经身死魂灭，头颅还被以一种侮辱的方式示众。

谢依依松了口气。以戚柳盐帮大当家的身份，若是他也被官府所害，那些官老爷们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立威的好机会的，他的头颅一定会悬挂在菜市场的门口。但既然这里只有吕氏父子的头颅，就说明戚柳并没有落入官府的手里，或许对方是藏起来了，又或者此时并不在苏州，但无论如何，她最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谢依依先是为这个事实感到由衷的喜悦，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喜悦是建立在另外两个人的尸骨之上的，于是心里又涌上羞愧来，好在在场的人都在忙着看热闹，没人留意到她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

虽然兄长不在，但她此时本能地想要回到酒楼里去，只有那里才能让她暂时感到安全。至于父亲交代的任务，她此时已经顾不上了。

谢依依悄悄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在街角找到了自己被行人踩踏得有些变形的篮子，低着头匆匆往来时的方向离去。

刚返回酒楼所在的大街上，她就看到一个平时不怎么熟的街坊正站在路口四处张望，一见到谢依依，那位大婶就神色焦急地走了过来，一把扯住她的手往回走，“闺女啊，你怎么还在外面乱逛？你家酒楼都被人砸了！”

“什么？”

“就是那些狗……那些监市官啊！刚刚他们把你家酒楼围住，一通乱砸，敢反抗的伙计都被打倒在地了，你爹正坐在地上哭呢，你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大婶絮絮叨叨道。

没想到靠山才刚刚倒下，邢林就迫不及待地悍然向谢家出手，甚至连一天的时间也等不了，谢依依面无人色，被拉扯到熟悉的酒楼门口，抬眼向里望去，只见酒楼受到的破坏比上次还夸张，好像土匪过境一般，目之所及所有能被移动的东西都被打碎扔在了地上，甚至连灶王爷的神像都被掷在了地上。

几个后厨的伙计满脸是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老谢头正瘫坐在碎瓷片中嚎啕大哭。

他这么多年来在这座酒楼倾注的心血全都白费了，酒楼被毁成这个样子，至少大几个月内是无法正常开门迎客的了。而且这里三番两次被官府的人带头打砸，明摆着得罪了上面，哪还有厨师敢冒着血光之灾继续在这里干活？就算建筑能修复如初，只怕生意也会大不如前。

造成眼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愉悦地看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痛哭流涕，似乎别人的痛苦能给他带来许多乐趣似的。听到门口的响动，他朝这边看了过来，街坊大婶立刻松开了谢依依的手，忙不迭地朝一旁躲去，生怕自己这个小老百姓惹上不该惹的煞星。

“哟，正主来了。”那人轻佻地开口，“看你的模样，已经去菜市口见识过了？那就好，能节约我很多口舌。”

谢依依木然地看向对方。她认识这个人，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当然，她也不想知道，以免被污了耳朵。

他是这群监市官的头子，也是经常跟在邢林身边作威作福的头号狗腿子，在街上的风评极其恶劣，被他没收了货物的小本生意人不在少数。

如果说邢林是一头阴狠的豺狼，那这个人就是豺狼的利齿。

谢依依放下篮子，朝自己的父亲走去，想要把对方从满地锋利的碎瓷片上扶起来。

见她全然忽视了己方，监市们隐约有些骚动，还有性急的甚至往前走了两步——

“都给我站住！”监市头子转头斥道：“这可是邢老大看上的女人！”

骚动被喝止了，监市头子努力想对谢依依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只可惜弄巧成拙，反而显得他更加恶形恶状了，“谢姑娘，你是个明白人，盐帮已经倒了，连二当家的头都被悬挂示众了，你再继续犟下去也没人给你撑腰。邢老大有钱有权，也不嫌弃你满身油烟味，是真的喜欢你，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喜欢我？”谢依依将浑身哆嗦、眼神空洞的父亲勉强扶了起来，语气平板道：“喜欢到几次三番打砸我家的酒楼，毁掉我父亲的心血？”

监市头子眼中闪过一丝恼色，但还是笑道：“那不就是追求的手段有点激进而已吗，你早点答应不就好了？”

谢依依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你说盐帮已经倒了，我看未必吧。”

监市头子呵呵笑了一声，“就在昨晚，盐帮的骨干已经被一网打尽了，所以你也别肖想还有谁能护着你们家。还是早点向邢大人请罪，乖乖祈求他的原谅吧！在这苏州城中，有邢大人给你们谢家撑腰，别说重整这一家酒楼了，就算再开上五家十家，那也没什么难的！”

“戚柳……你们还没抓到吧？”谢依依鼓足勇气，抬起头和他对视，“只要他还在，盐帮是不会倒的！”

她说的是实话，可实话也是最伤人的。官府紧锣密鼓安排了许久的抓捕行动，在昨晚正式拉开帷幕，但却好死不死放跑了最关键的猎物，让对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进了山里！大队的人马在山里搜寻了一夜，可除了一些折断的树枝和被丢弃的带血布条以外，他们一无所获，想必戚柳已经藏到了更加深入，更加隐蔽的地方去了。

这是一个扇在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耳光，邢林尤甚。这也是他一大清早就派手下的狗腿子来给谢家施压的缘故，在戚柳那里吃了亏，他迫不及待地想在别的领域重新夺回自己的尊严。

底裤被人掀开，监市头子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伪装出来的和善一扫而空，“臭娘皮子，我劝你别给脸不要脸！那个贼头身受重伤还往深山里跑，就算我们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只怕尸体现在都给野兽啃了。兄弟们敬你是邢老大看上的女人，才对你忍让三分，可不是怕了你，你别仗着个死人在这里蹬鼻子上脸，识相点现在就跟我回去，别逼我把事情做绝，让你谢家落到绝后的地步！”

老谢头虽然依旧眼神呆滞，但听到他讲话，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蝉，显然刚刚发生的事情让他对眼前这个男人害怕到了骨子里。

谢依依没有说话，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拒绝。

她是不可能跟着对方回去的，不仅仅是因为戚柳还在外面，也是因为她的兄长此时还没回来，就算真的要跟他们走，她也要最后见上兄长一面。

监市头子见对方如此固执，面色也一变再变。他虽然放了狠话，但到底也顾忌着行踪未知的戚柳和邢林的命令，不敢真的做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事情来。

毕竟谢依依有句话说得对，戚柳才是盐帮的精神象征，别的帮众死得再多，盐帮会元气大伤，却不会解散。只要戚柳活着走出山林，盐帮的凝聚力就还在，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人还是会听他的。

抗兵相若，哀兵胜矣，此时此刻正是盐帮遭受打击最严重的时刻，也是盐帮的帮众最悲愤的时刻，难保他们会不会在情绪的促使下做出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来。即使是邢林，也不想触这个大霉头。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接近成功，反而越要谨慎，这也是邢林混迹官场多年的经验。

“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监市头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三天足够你想明白了，到时候你若还是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会亲自“请”你动身。”

三天也是邢林预估的最后时限，即便戚柳还活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待在没吃没喝的山里，怎么也应该虚弱而死了。

等这个后顾之忧彻底解决以后，谢依依就是任由他邢林宰割的鱼肉了。

感性上好想抱着老板一起死

理性上……也好想抱着老板一起死

上班是不会获得幸福的！只会痛苦，还会变老长皱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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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金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