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亥在村长家的堂屋里找到了陆知府。
这位父母官正端着青花瓷茶杯,与几位村老谈笑风生,满面红光,仿佛完全忘记了祠堂里还有一具待查的尸体。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茶香和点心甜腻的气息,与祠堂那边的阴冷血腥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强压下心头的不耐,静静等候在门外,直到陆知府注意到她,这才示意旁人退下。
"林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听完尸检结果的汇报,陆知府皱着眉努着嘴,林英亥就见他那两撇小胡子随着嘴部动作滑稽地翘动着,"林姑娘的意思是,这杀人的手法有两种?"
"目前来看确实如此。"林英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专业平和,同时仔细观察着知府的反应,"只因炭火中毒后,人会陷入神智不清、意识不明的状态,濒死时甚至会陷入明明意识尚存,身体却动弹不得的情况......"
陆知府迫不及待地打断她:"这不就是鬼压床嘛!哪是中毒?"他摆摆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顺手又拈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林英亥深吸了一口气,指节微微发白。她想起老爹教导过,与这些官员打交道最需要耐心。此刻她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深意。
"从表象来说确实相似。但陆大人可曾听过'敬鬼神而远之'这话?我们这些办案的,只信任手中的线索。就连呈上去结案的时候,难道不是也需要物证和言证?"
陆知府脸色当即黑了下来。虽然林英亥这番话措辞还算平和,但这个小妮子竟敢借古人之言来教训他,分明是在搏他的面子!他重重放下茶杯,茶水溅出几滴在红木桌面上。
刁民!真是刁民!自以为有些断案手法就了不起了,竟不知官重民轻的道理,叫他如此下不来台!也不知那前任的苏平为何这么看重她,一个女子,本事再大也做不得官!
他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什么——难不成苏平是打算把这小妮子送去宫中做女官伺候娘娘们?
不过,宫中娘娘们不会觉得晦气吗?整天和尸体打交道的人......算了,以防万一还是不要与这小妮子结仇的好。
陆知府心中盘算已定,板起脸来,语气虽不甚友善,但还算平静:"既然林小姐心中已然有了主意,现在本府身边也没有跟着衙门的人,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们父女二人,定要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最后他还特意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劳烦林小姐就安心呆在此处查案了。不过你放心,这些日子的衣食住行,本府定当尽好地主之谊,等查个水落石出,本府亲自叫马车将你们送回去。"
000在神识中愤愤不平:【这话意思不就是什么时候办完案子什么时候叫你回去嘛!明明尸都验完了,衙门再怎么样值守的人少,不至于连个办案的人都没有吧!存心折腾你又不愿撕破脸呢!】
林英亥暗暗叹息:【算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这事也算是职责范围之内的。再说了,案子也不是给他这个酸臭坛子查的,办案要紧。】
她抱拳领命,转身踏出村长家的大门。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接下来第一步,是再去现场仔细查验其他线索。
她再次回到祠堂,提着灯笼仔细查看原先尸体倒伏的位置。昏黄的灯光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她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地面上观察。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尸体的鞋底非常干净,没有什么泥泞,只有一些泥灰。倒伏的位置看不出任何脚印,反而有两道稍微干净光滑的拖痕。
林英亥顿时明白了什么,她急忙去查看尸体的鞋尖,发现那里积了异常多的尘土。这个发现让她眼前一亮。
"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林英亥抱臂垂头思索,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回荡,"地上的拖痕能说明这一点。我猜测死者当时应该并没有死,而是处于濒死状态。"
她指着尸体继续解释:"如果是一氧化碳中毒致死,那么尸体身上是不会出现鸡皮疙瘩、胃膜那样的弥漫出血和左右心颜色不一样的。所以死者是在失去意识的濒死状态下被拖行至此处。因为身体动不了,他只能一点一点感知到自己被冻死的全过程。"
林二牛闻言,忍不住捂住嘴感慨:"这种死法还真是可怜。"
"天下不是老死的人,单论死法不论人都是可怜的。"她像个老学究似的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随即一巴掌拍在父亲背上,"觉得这死法可怜就快去帮我查口供!把目击者都带到干净屋子里,我要一一审问。"
"臭妮子!你跟谁俩呢!"林二牛瞪了她一眼,但还是乖乖出门找人去了。林英亥换下沾满血污的解剖服,找了间干净屋子稍作休息,等待父亲将人带来。
她坐在陆知府家厨房的灶台前,拢紧了衣衫,搓着手烤火。灶膛里的余温让她冻僵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知觉。
嘶——在那阴冷的祠堂站了那么久,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刚才为了不让鹿皮外套沾上血,她特意换了解剖服,这会儿手脚都冻得冰凉。她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看着跳跃的火光出神。
厨房门吱呀一声响了,林二牛领着一位大娘进来。林英亥递了个马札过去:"来,嬢嬢坐。您看见什么了?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大娘"诶"了一声,缩着肩膀局促地坐在马札上:"林小姐,我没看到什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林捕头叫我来的。"
林英亥瞪大眼睛:"???您什么都不知道他叫您来做什么?"
"他说您问什么我答什么就行。"
林英亥:......臭老爹,你最好挑对了人。
她叹了口气,还是取出炭笔和纸册,准备从这个大娘开始问起:"嬢嬢,你们村子里冬日烧炭的人多吗?或者烧柴、烧煤?"
"多啊。"大娘渐渐放松下来,"您也是我们这地方的人吧,自然知道这冬天湿冷,格外难熬。冬天烤火会好受很多。我们这地儿煤贵,多是烧柴火,或者灶里烧过的柴火,没燃尽就成了木炭。"
"会在屋子里烧吗?"
"会啊,哪有在屋子外边烧的?这冬天啊,屋子里一烧炭火就暖和起来了。"
"窗子一般是闭着的还是开着的?"
"几乎都是闭着的,风太大了,留个缝都觉得冷。不过不会中毒的,我们这么大的屋子,一家人就围着一盆炭火烤烤。"
林英亥点点头,若有所思:"那近日有什么异常?比如死者和谁有过矛盾?"
大娘撇了撇嘴,开始有了肢体语言,手舞足蹈地比划:"林小姐,我也就在这跟您说句实话。我是外嫁过来的,但娘家在农家里条件算不错的,不全是村子里人,我这才能跟您说真话。"
"您别看这村子的路啊、祠堂啊,修得可气派是吧?但是条件是条件,品行是品行。这个村子托得出了一个官儿,出于显摆的心思将村子修得好看了些。村子里吃穿不愁,但老婆子我说句实话,互相之间的算计啊......可比不得我们那儿心思澄澈。"她咂咂嘴感慨道。
"具体是怎么回事?"
"这个,唉,具体的我真没办法跟您说,太多乌遭事了林小姐。我跟我男人还要在村子里过日子的,这些事跟您说了,是个人都晓得是从我嘴里讲出来的,我们可没得安生日子了。"
"但是有件事可以说,这件事其实,其实不算是什么秘密。"大娘垂下头,声音压得更低。
"陆五把翠翠私下定出去了,想弄个暖堂回来再给自己拼个儿子,叫女儿和女婿养着......说是找个赘婿回来也没用,儿子都生不出来,还不如叫他来,陆家的香火就有了。"
林英亥怀疑自己听错了,皱眉眯眼,难以置信地反问:"什么?您再说一遍?"
"您没听错林小姐!"大娘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腰身,跺跺脚,"这在村里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只是不当着外人说出来。"
"可隔壁村,或者哪怕村里的小孩都在嘴里念叨,'翠翠姐要被换一个暖堂回来了'。这事我真没骗您,五叔婆他们三个都不同意,那些日子架吵得震天响。前些日子唐树把翠翠带上山躲了三天,硬是被陆五一伙人给找了出来。"
"我怀疑被咬掉脸皮的那个叫老李的,还有知府觉得这事儿是唐树干的,估摸着就是这个原因。"
林英亥拿着炭笔的手僵在半空,久久不能落下。000在神识中气得跳脚:【畜生!畜生!哪怕在古代,这个年岁的小姑娘都还没及笄呢!经历的案子越多就越是见识了物种的多样性!】
林英亥痛苦地捂住自己脑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感到一阵恶心反胃。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将这种拟人类入刑!
她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唐树确实是有杀人动机了。但我真的希望,这事儿不是他们干的。】
000的声音也低沉下来:【我也是如此。】
林英亥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不对,不对,不对!000,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一氧化碳中毒是意外,又或者,烧炭的和抛尸的是两个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精神一振。她迅速在纸上画出示意图,开始重新梳理整个案件的线索。
如果一氧化碳中毒是意外,那么只需要重点关注是谁将陆五带到祠堂的;可如果不是意外,且下毒者和抛尸者不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个案子就更加复杂了。
她需要重新审视每一个细节,看看有什么疏漏,找出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第 5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