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从附近急急调来一辆牛车,又寻来几床干净厚实的被褥。几名心善的妇人小心翼翼地将地窖里救出的孩子们一个个抱上车,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当意识到自己真正获救的那一刻,孩子们原本空洞呆滞的眼神,如同久旱的河床终于渗出了清泉,瞬间活了过来。
他们浮肿无力的小身子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恐惧、委屈和绝望,都随着泪水一并倾泻而出。
郑大人紧跟在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身后赶来。那老妇泪流满面,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是下巴不住地打颤。
她步履蹒跚却急切地冲到车边,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一个小脸脏污、神情倔强又带着茫然的小姑娘。
她不顾孩子身上的污秽与难闻的气味,颤抖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拨开女孩额前打结的乱发。
当目光交汇的刹那,老妇浑身一震,猛地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用变了调的声音一遍遍嘶喊:“墨墨——我的墨墨啊——奶奶可找到你了——!”
那名叫“墨墨”的女孩,在熟悉的怀抱和呼唤中,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梦境。她“哇”地一声,积压的情绪如山洪暴发,双手死死攥住奶奶的衣袖,哭得声嘶力竭,直至力竭晕厥在老妇怀中。
一旁的老翁用力抹了把脸,将纵横的老泪狠狠擦进沟壑般的皱纹里。他转向县令郑大人,双手抱拳,深深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沙哑而激动:
“老朽……再谢郑大人救舍孙女性命之恩!此恩如同再造,否则我夫妇二人,便是死也难以瞑目啊!”
他随即又转向林二牛和林英亥,再次深深拜下:“也多谢林家二位恩人!若非二位舍生忘死,深入虎穴,愚孙恐已遭不测!恳请给小老儿一个报答的机会……”
“不必。”林二牛硬邦邦地回绝,脸色铁青,语气冷硬得像块石头:
“令孙女平安就好。您二老寻回骨肉是天大的喜事。林某……此刻只想带着女儿回家。” 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搜寻和极度的担忧,让他的耐心和礼节都已耗尽。
郑大人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笑容有些尴尬:“哈哈,林捕头他两天没合眼,加上担心闺女,说话冲了些,望二位千万不要介怀。” 他心里清楚,先前某些事上,确实是衙门亏欠了林家。
裹在被子里的林英亥适时地打了个喷嚏,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维持着礼节:“公输爷爷言重了,您千万别怪罪我爹。这事您没有对不住我们,反倒是我们衙门该感谢您提供了关键线索,才能将这伙盘踞在楚地的拐子一网打尽。”
——
时间倒回林英亥被装入木桶的那一刻。
当她听到拐子要喂她“**丹”时,心中便拉响了警报。同样的招数,她绝不会中第二次!
尽管拐子粗暴地将药丸塞进她喉咙迫使她咽下,但在那浸了迷药的帕子捂上来时,她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屏住了呼吸,佯装昏迷。待木桶盖紧,她立刻击打腹部,在板车颠簸的掩护下,硬是将那未完全化开的药丸呕了出来。
虽仍有少量药力发作,让她晕晕沉沉地睡去,但她赌的就是这被大大削减的药效,不足以让她一直昏迷。只要能在关键地点,比如城门口醒来,哪怕只能发出一声呼喊,或许就能惊醒守卫,救下所有人。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再次醒来时,已被一个温暖而颤抖的怀抱紧紧拥住。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耳边是000惊喜交加的声音:【小猪!小猪!是你爹!你爹来救你了!】
映入眼帘的,是布满尘灰、浑身浸透的林二牛。
“爹……” 林英亥艰难地发出声音,喉咙因之前的粗暴对待和呕吐而灼痛难当。她环顾四周,是一间陌生的屋舍。
“我们暂时征用了这屋子,先给你们清理一下。”林二牛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你也洗洗……身上好臭……” 她小声嘟囔着,带着孩子气的嫌弃,却让林二牛的心酸软成一团。
等她被仔细擦洗干净,看到赵金珠和胡决明已经服了药安睡,这才松了口气,急忙问道:“决明姐没事吧?爹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怕是要大病一场,”林二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好在跟着你练了段时间,底子好了不少,身上还穿着你的小袄,寒气入体不深,没有性命之忧。”
他顿了顿,眼中满是后怕,“是你衙门的叔叔伯伯们找到了线索。他们从村民口中得知拐子曾在赌坊露面,顺藤摸瓜,查清了那两个拐子的底细,又发现与运送你们出城的那个粪郎近来往来密切,这才决定在他必经之路上设伏……幸好,幸好拦下了!”
他不敢去想,若是晚上一步,车子出了城,后果会如何。
“喀哒——”
门被轻轻推开,出现了林英亥意料之外的人——县令郑大人,以及他身后那对目光殷切、风尘仆仆的老夫妇。
“郑大人。”林二牛收敛情绪,恭敬行礼。
“诶,虚礼免了,孩子没事比什么都强。”郑大人摆摆手,关切地看向林英亥,“身子感觉如何?”
“还好,多谢大人关心,就是有些发热。”林英亥觉得脑袋昏沉,却猛然想起一事。
此时,000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戴鸣金他们已被安全救出,比你早些,县令已知晓经过。】
“哦对了郑大人,”林英亥强打精神,小脸异常严肃。
“那三个拐子提到,一个孩子能卖五十两!还要求不能‘弄花’‘弄坏’。这价钱,足够从穷苦人家里买上十个孩子了!到底是什么人,肯花这么大价钱,用这种手段来拐孩子?要求还如此古怪?这案子背后绝不简单!”
她本以为县令听了会神色凝重,却见郑大人与那对老夫妇对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侧身引见道:“你的猜测没错。这两位是公输老先生和夫人,特地从文隆府赶来寻找孙女的。”
公输?这姓氏似乎有些耳熟。
林英亥因发热而运转迟缓的脑子努力回想,终于记起林二牛曾提过,一位曾任京中工部郎中、致仕后丢了孙女的老大人,似乎就是姓公输!
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愕:“您的意思是?”
那老先生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小老儿公输擎,致仕后于荆州老家颐养,不料舍孙女于一月前不幸丢失。我與內人日夜难安,只得拖着这把老骨头,沿途报官,四处打探。”
郑大人接口解释道:“他们在荆州府、甚至文隆府都报了官,奈何丢失孩童的人家太多,除此外并无特异线索,案子迟迟未有进展。公输夫人墨氏思孙心切,寝食难安,最终决定亲自上路,查访孙女下落。”
林英亥不由得多看了那位一直沉默的老妇人一眼。她身形瘦小,衣着朴素,与想象中官家夫人的形象相去甚远,但那眉宇间的坚韧与眸子里尚未熄灭的火焰,却让人动容。
老两口身上都背着简单的行囊,从缝隙中能看到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鞋袜、干粮和散碎银钱——这是真正抛下一切,轻装简行寻亲的模样。
“您是说,墨老夫人查到了孙女的线索,与我们这起案子有关?”林英亥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是!定然有关!”墨老夫人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眼神灼灼。
“老身在整个楚地打听了一圈,这几个月丢孩子的人家格外多!但共同点是,家境都未到需要卖儿鬻女的地步,且对孩子极为疼爱,家中独苗最多!”
“而且,城外农家丢的孩子少,多半是住在城内的人家!这些孩子……大多生得伶俐可爱,眼神灵动!”
“与你们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郑大人连忙补充:“公输夫妇昨日恰巧宿在城中,听闻戒严是因为孩童失踪案,立刻找到官府,希望能提供线索。”
林二牛闻言,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深深一揖:“多谢二位高义!林某代孩子们谢过了!”
郑大人悄悄将林二牛拉到一旁,面色变得有些复杂难言:“二牛,你随我来,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林二牛见县令神色,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再次升起,他依言走过去:“郑大人,您请吩咐。”
郑大人脸上闪过一丝窘迫,踌躇再三,似乎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一咬牙,压低声音道:
“二牛,我……我知道此时说这话很是不近人情,甚至……混账!可是!”他攥紧了拳头,“唉!我就直说了吧!我想……恳请英亥帮忙,作饵,引出那伙拐子的真正老巢,探明他们的藏身之处!”
“不行!”林二牛想也不想,断然拒绝,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郑大人!您就是要我林二牛的命,我都万死不辞!但让英亥再去涉险,绝无可能!她刚遭了大罪,您也看到了!我们一家差点就……大人,您这要求,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再说,那粪郎已然擒获!难道还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窝点?何至于非要一个小女孩去冒险!”
“嘘!你小声点!”县令急得跺脚,“窝点当然已经问出来了!但是那地方还有孩子!怕他们狗急跳墙拿他们当人质啊!你当我愿意吗?英亥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心中就好受?但凡有别的法子,我绝不会张这个口!”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你可还记得那位被派到徽州的巡抚使?京城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他家千金,便是在京畿运河的画舫上丢失的!据大理寺和刑部暗中推测,极可能是走了水路,一路南下!”
“郑大人,您是说……”林二牛瞳孔一缩。
“还要我说明白吗?”县令重重一叹,“若是走了水路,时间、路线,都与楚地这伙拐子的活动对得上!这也是为何布政使司密令各城严查往来人口,发现异常可直接拿人。上头不想打草惊蛇,明面上只说是寻常打拐。”
“这孩子若是找不回来,打的是谁的脸,你我都清楚!之前为此已经……唉!虽说杀的也是罪有应得之人,可牵连下去,不知还要掉多少脑袋!”
“二牛,这是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别说可能性很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必须彻查到底!”
“若是能找到,便是天大的功劳,此事也能了结,皆大欢喜!若是找不到……至少我们尽了全力,对上对下都能交代,谁也挑不出错处!”
“可为何偏偏是我的女儿!”林二牛心痛如绞。
“我知你心疼!若是我家小子年岁相当,我定然让他去!可我总不能拿城中别家百姓的孩子去犯险……”郑大人言辞恳切。
“我林二牛难道就不是百姓?我的孩子就不是命了?”林二牛情绪激动,口不择言,这话已是直指县令虚伪。
“你!”县令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林二牛。
“我知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家!但我邓某所作所为,扪心自问,是为了一方安宁,为了那些还在受苦的孩子!我非那等攀附权贵之辈!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若犬子合适,我绝无二话!此番请求,不为迎合上意,只为能将这伙丧尽天良的拐子连根拔起!”
“不行!”林二牛态度坚决。
“爹,”就在这时,一直悄悄跟在后面,将对话听去大半的林英亥走了出来,她仰起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小脸,眼神慎明,“叫我去吧。”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来……”林二牛一把拉住女儿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不会有事的。”林英亥反而安慰起父亲,声音虽轻却坚定,“您不放心,就亲自送我。再请宋师傅从旁策应,万无一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仍在晕厥的胡决明赵金珠,以及紧紧抱着孙女的公输老夫人,轻声道:
“我在拐子手里不过一天,就已觉得如同炼狱。想想那些被拐更久的孩子……这是个机会,爹。我想帮他们回家,想让那些拐子,付出应有的代价。”
脑海中,000也表示反对:【小猪,这不是你的责任,保护孩子是大人的事,让你们受苦本就是大人的无能……】
林英亥却在心中冷静地回应:【000,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的机会。】
【我想救那些孩子是真,想将拐子绳之以法也是真。但若能借此机会,立下功劳,让县令,乃至更高层的人看到我的价值……】她的思绪清晰得不像她的年岁一般稚嫩,坚定无比。
【我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开端。我需要做一件事,一个能让我接触到更多事情,能让我说话有人听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直到变得……无人可以替代。】
【虽然事情并不一定如我所愿,可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要去试试。】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我要成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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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