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九万里 第45章 第 45 章

吉祥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而安稳：“我没事，娘子莫怕。” 他看着她赤着的脚，忙弯腰将自己的布鞋脱下来，想给她套上，“地上凉，娘子快穿鞋。”

王二娘子却顾不上这些，只是攥着他的手不肯放，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那些强撑着的体面，在见到他安然无恙的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

李祈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缓缓转过身，示意星遥一同退到门外。“你们先聊着，”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失而复得的重逢，“想通了，随时叫我。”

房门被轻轻带上，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屋内只剩下王二娘子与吉祥，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熏香，混着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吉祥抬手，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眼泪，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脸颊，心疼道：“让娘子担心了。”

王二娘子摇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忽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衣襟上，声音闷闷的：“我以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吉祥身体一僵，随即用更大的力气回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沙哑的哽咽：“我也是。日夜都想着能再见到娘子，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阳光透过窗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那些被权势裹挟的恐惧，被礼教束缚的隐忍，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过眼云烟。王二娘子埋在吉祥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明白，李祈安说得对，唯有揭开真相，她才能真正握住这份安稳。

她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眼神却亮得惊人：“吉祥，我们不能再躲了。”

吉祥望着她，重重点了点头：“都听娘子的。”

门外，李祈安听到屋内隐约传来的对话，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转身对星遥道：“去备些热茶点心，等会儿送进去。”

不过片刻，房门便被轻轻推开，吉祥站在门口，朝着李祈安拱手行礼，语气恭敬：“李郎君，我家娘子请您入内详谈。”

李祈安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淡然从容的笑意，抬脚再次迈进了屋子。

刚越过门槛，便见王二娘子已在桌旁坐定，发髻重新梳理过，衣襟也系得齐整，只是眼底仍带着未散的红痕。

“嫂子可是想开了？”

王二娘子抬眼看向李祈安，神色平静得近乎决绝：“郎君莫再唤我‘嫂子’了。过不了多久，我便不再是赵家的夫人。”

李祈安挑了挑眉，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指尖轻点桌面：“哦？看来娘子是真的做好准备了。” 他端起桌上刚沏好的茶，却没喝，只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如此，李某便洗耳恭听了。”

王二娘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都吐出去。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树影，落在了遥远的过去：“姐姐回府那年，是开元五年的深秋。她从江南回来时，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水汽，却瘦得脱了形，往日里最爱俏的人，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裙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清晰的画面感：“父亲见了她，没打也没骂，只让她在院里静养。可我知道，那不是静养，是软禁。院里的丫鬟婆子，全是父亲的心腹，连送进去的汤药，都要经三四个人的手。”

“姐姐回府时才发现有了身孕，只是谁都没说。” 王二娘子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偷偷找过我，让我帮她替父亲求情。她说那是宋域的孩子，她辜负了大人，不想再舍弃孩子，她想生下来。我那时吓得浑身发抖，劝她认命，可她却说她这辈子，争一次，输一次，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服输，想再为自己争一次。”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后来…… 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身孕的事。那天夜里，他让我端着一碗‘安胎药’去见姐姐。他说，只要姐姐喝了，好好养身子，过往的事便不再追究。我那时…… 我那时竟信了。”

“我端着药碗走进姐姐的院子，她正坐在窗边绣肚兜，素白的布面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见我进来，她还笑着招手，说‘妹妹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兔子的耳朵是不是太尖了’。” 王二娘子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我把药递过去，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去，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看着她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跑出去找父亲，问他为什么要骗我。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说‘王家的女儿，不能留下这样的污名’。他还说，姐姐是前车之鉴，让我好自为之，那时候我才明白，他不只是要杀姐姐，还要用我的手，来绑住我的嘴。”

李祈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茶盏里的热气渐渐散了，露出清澈的茶汤，映着王二娘子泪流满面的脸。

“吉祥是我与姐姐奶娘的儿子。” 王二娘子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却比先前稳了许多，“姐姐走后，满府上下皆是父亲的耳目，我纵有满腹委屈，也寻不到半个人诉说，只能硬生生憋着。后来是吉祥偷偷寻到我，告诉我姐姐断气的当夜，父亲便让人处置了奶娘，那可是看着我们姐妹长大的奶娘啊！”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攥得帕子发皱：“不仅如此，院里所有伺候过姐姐的下人，不论老少，全被发卖到了岭南烟瘴之地，这辈子怕是再难踏回宣州半步。我与吉祥，一个没了姐姐，一个没了母亲，又同守着那桩见不得光的秘密，同病相怜，一来二去，便渐渐走近了。等我回过神时，早已步了姐姐的后尘，心里明明怕得发抖，却甘之如饴。”

“我怕重蹈姐姐的覆辙，拼命想瞒着父亲，也曾狠下心要与吉祥断了念想。可我终究不如姐姐，她敢私奔，敢反抗，我却连逃的勇气都没有；她能狠下心舍下如意郎君，我却连斩断情丝的决绝都欠奉。既不敢与他远走高飞，又做不到彻底割舍，这般拖泥带水，终究还是被父亲察觉了。” 王二娘子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许是父亲也看透了我的懦弱无能，知道我翻不出什么浪，便留着我与吉祥这两枚棋子，用我的婚事为王家攀附权势，用吉祥的性命拿捏住我的软肋。”

她抬眼望向李祈安，眼底怯懦尽褪，只剩一片坦荡：“嫁入赵家，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我心里清楚，日子久了，父亲绝不会容吉祥活着。这些年我假意顺从，暗地里一点点攒着银两，只盼着能寻个机会让他远走高飞，永永远远的忘了我。却万万没想到，郎君竟会先一步找到我们。”

“事到如今，再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王二娘子起身，对着李祈安深深一福，姿态恭谨却决绝，“求郎君成全。我愿出面指证父亲，将所有内情公之于众，只求能保吉祥一世平安。至于我……” 她唇边漾开一抹释然的笑，带着几分尘埃落定的轻省，“赵家的门楣我不要了，王家嫡女的身份我也弃了。往后青灯古佛，常伴菩萨左右，替父亲赎罪，也了却我这一世的牵绊。”

李祈安望着她，缓缓颔首，语气郑重如诺：“娘子放心。只要证词属实，李某定保你们周全。” 他目光陡然锐利，像淬了冰的锋芒，“只是这青灯古佛的念头，娘子怕是会与令姐当年私奔后一般，日后难免后悔吧？”

王二娘子闻言，沉默着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娘子且放宽心，吉祥会平安无事，你也不必遁入空门。” 李祈安忽然笑了，语气轻快了几分，“有情人本该终成眷属。王君伏法后，你作为他唯一的后嗣，理当继承他的家业。赵刺史那边，我会替你求一份和离书，再助你立起女户。届时你们带着家产离开宣州，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好好过日子便是。”

王二娘子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盈满热泪，声音哽咽得不成调：“谢…… 谢郎君。只是我与姐姐，何德何能，值得郎君如此费心相助？”

李祈安摆了摆手，语气随意得仿佛在说件寻常事：“世间痴男怨女多如牛毛，我哪能一一顾得过来？不过是命运让我们遇上了。若是不给这桩事画上圆满的句号，怕是那位看惯了话本里皆大欢喜的小娘子，又要许久不理我了。”

李祈安话锋又陡然一转，眼底漾起几分促狭的笑意，语气却带着几分试探：“只是李某这般费尽心机，二娘子可别过了今夜，又念起父女情分，舍不得那赵家夫人的体面，反倒心生悔意才好。”

王二娘子闻言，脸颊腾地红了，先前的决绝里掺进几分羞赧与愧意。她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像落在地上的尘埃：“郎君洞察人心，行事周全，事事都替我们想到了。奴若再敢有半分犹豫反悔，便是真的不知好歹，哪里还有脸面立于天地间？”

她抬眼看向李祈安，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父亲当年能对亲女下此狠手，对奶娘与下人赶尽杀绝，早已没了半分亲情、人性可言。赵家郎君眼里只有权势，夫妻一场不过是场交易，断了念想也不可惜。”

“倒是奴……” 王二娘子自嘲地笑了笑，“先前还想着青灯古佛，实在是懦弱无能。如今得了郎君提点，才明白逃避终究不是办法。与其躲在佛前忏悔，不如亲手了结这桩公案，哪怕日后粗茶淡饭，也总算活得磊落。”

李祈安见她这般说，便收起玩笑的神色，颔首道：“既如此，那某便放心了。明日一早，我会让人备好证词文书，你只需按实说来。剩下的，交给我们便是。”

王二娘子起身敛衽，深深一拜：“全凭郎君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