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九万里 第30章 第 30 章

敬茶礼毕，晨光已顺着雕花窗棂漫进厅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仆役们手脚麻利地撤下礼器，很快端上了热腾腾的饔食，青瓷碟里码着几样细巧点心，有桂花糕、松子酥，旁边还温着一锅粳米稀粥，配着两碟爽口的酱菜，瞧着清淡雅致。

众人分坐开来，浅尝慢饮间，赵刺史已放下碗筷，对李祈安与赵子言笑道：“贤侄，子言，随我去书房坐坐，有些地方上的事，正好与你们聊聊。” 李祈安自然应下，起身时与璎璎交换了个眼神，示意她留意女眷这边的动静。几位赵家的族中男丁也纷纷起身，簇拥着往书房去了，厅内顿时只剩下女眷们。

赵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刚卸下红盖头的新妇身上，笑着打破了沉默：“姑娘家们聚在一处，倒比方才松快些。来，让我瞧瞧咱们赵家的新媳妇。”

新妇露着一张清秀的脸庞，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还凝着未散的羞怯。几位赵家的女眷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着话，有夸她昨日嫁衣绣工精巧的，有问她王家近来琐事的，也有长辈絮絮叮嘱着婚后规矩的。

她坐在那里，双手交握放在膝头，说话时声音细若蚊蚋，往往要旁人追问第二遍才能听清。问到兴起处，有位鬓边簪着珠花的婶娘打趣道：“瞧这模样，定是在家被王君疼坏了的，往后到了赵家，可就成了我们的人啦。”

新妇闻言，指尖猛地攥紧了裙角，指腹将绣着并蒂莲的绸缎捏出几道褶子，脸上却勉强挤出个浅笑，低下头去：“婶娘说笑了。”

璎璎坐在稍远些的位置，正陪着珍珍摆弄一个九连环。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新妇这细微的举动，心里那点疑虑又冒了出来，寻常新妇初到夫家，纵有羞怯，也该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憧憬，可这位王家女儿身上，怎么倒像是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珍珍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指着新妇鬓边的银簪子：“姐姐你看，她的簪子和我上次在市集上看到的一样呢。” 璎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支素银簪子样式简单，连点镶珠都没有，与赵家这等门第的婚宴比起来，实在显得有些寒酸。

正思忖间，赵夫人已放下茶盏，笑着朝众人摆手：“这厅里闷得慌，天儿回暖了，不如去后园坐坐？让新媳妇也认认咱们家的景致，往后也好常去走动。”

新妇闻言连忙起身应道：“全听伯娘安排。” 只是起身时，右脚像是绊了左脚一下，脚步微微踉跄，若不是身旁的陪嫁丫鬟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险些就要栽倒。她稳住身形后，耳根微微泛红，垂着头快步跟上，那身本该衬得人明媚热烈的红衣，裹着她清瘦的骨架，倒像是一片被风卷着的红绸，愈发显得单薄无依。

往花园去的石子路蜿蜒曲折，两旁的迎春开得正盛，鹅黄的花串垂在绿篱上，沾着晨露亮晶晶的。璎璎有意放慢了脚步，与身旁蹦蹦跳跳的珍珍并肩而行。春风拂过，吹得珍珍鬓边系着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叮铃作响。

璎璎借着这股闲适劲儿，用帕子掩着唇角，状似随意地问道：“珍珍，你往常见过这位新嫂子吗？我瞧她方才在厅里那般模样，倒是一直这么害羞怯怯的？” 她特意说得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珍珍的神色。

珍珍正伸手去够垂到眼前的迎春花，闻言缩回手，歪着头想了片刻，小眉头微微蹙起：“见过几次的。不过她家是太原王氏，总说自己是世家大族，往常碰着了，都不大肯正眼瞧我们这些‘地方官宦’家的孩子，更别说多说几句话了。” 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不服气，“今日这般羞怯，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璎璎心头一动，顺着话头往下问：“许是初来乍到，对夫家还生分吧。”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新妇的背影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还听闻，王家原是有位大娘子的，可惜芳华早逝，不知你见过没有？”

“大姐姐？” 珍珍眼睛亮了亮，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怀念，“我记得的！虽说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可印象深着呢。那位大姐姐才是真的厉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连我阿爷都夸她有才华。就是性子冷些，总端着架子，从不轻易看我们这些小丫头一眼，可站在那里，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身的贵气。”

“那她…… 当时身子就不大好吗？” 璎璎追问，指尖悄悄攥紧了帕子。

“哪有！” 珍珍立刻摇了摇头，语气十分肯定，“她身子好着呢！我还见过她在马场上骑射，比好些哥哥们都厉害，拉弓射箭时，那股子劲儿，谁看了不说一声‘飒爽’？”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璎璎心里，荡开一圈圈惊涛骇浪，蒸饼摊主说大女儿 “缠绵病榻”，珍珍却道她 “骑射厉害”，这前后矛盾的说法，分明藏着天大的猫腻！她正想再问些什么，前面的赵夫人已笑着回头：“璎璎姑娘，珍珍，快些来呀，这株桃花开得正好呢！”

璎璎连忙应着，拉着珍珍快步跟上。

众人已走到花园深处的桃树下，粉色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桌上，新妇正被几位女眷围着看一只刚飞来的彩蝶，脸上虽带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暖意。

璎璎在一旁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地听着女眷们闲谈，目光不时掠过新妇的侧脸，想从只言片语里捞些有用的信息。正听得众人说起两日后的回门礼，她心头一动，连忙抓住话头，故作天真地插话：“我家里就我一个姑娘，还从没见过回门是什么样子呢！” 她眨了眨眼，语气里满是佯装的好奇，“想来定是很热闹的吧？”

赵夫人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宠溺：“哎呀，傻孩子，回门还能是什么样？就跟你回自家看爷娘一个道理，不过是新媳妇带着姑爷，回娘家认认亲、说说话罢了。”

璎璎正琢磨着该怎么接话，才能顺理成章地提出同去王府的请求，冷不防听到新妇突然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既然璎璎妹妹感兴趣，两日后便与我一同回去吧。”

这话一出，璎璎先是一愣，眼里的惊讶还没褪去，便涌上一阵抑制不住的欢喜，忙抬头看向新妇，见她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只那放在膝头的手，悄悄蜷了蜷。

赵夫人倒有些迟疑，客气道：“这…… 会不会太打扰王君了？”

新妇轻轻摇头，语气平静：“不妨事的。家里如今也冷清，就我与阿爷两人，多几个人去，反倒热闹些。”

一旁的珍珍听到 “回门” 二字，早已按捺不住，立刻脆生生地喊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王府玩！”

赵夫人正要板起脸斥责女儿不懂规矩，璎璎已拉着她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珍珍也跟着凑过来，小脑袋在她胳膊上蹭了蹭，两个小娘子一左一右，软声软气地撒起娇来。赵夫人被缠得没法，终究是叹了口气，点了点珍珍的脑门：“罢了罢了，便依你们。到了王君那里，可得谨守礼数，尤其是你，” 她瞪了珍珍一眼，“不许像在家里这般没大没小，惹得人家笑话！”

璎璎连忙替珍珍作保，拍着胸脯道：“夫人放心，我定会看好珍珍的！保管让她乖乖听话。”

珍珍也连忙点头如捣蒜，伸手拽住新妇的衣袖：“嫂子放心，我一定乖乖的！”

新妇被她拽得微微一晃，抬眼时，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璎璎望着她，心头却泛起一丝疑惑：这位新妇，为何要主动邀自己同去王府？是真的想热闹，还是另有缘故？

游园尽兴而返，赵夫人又留女眷们用了昼食。席间虽依旧热闹，璎璎却归心似箭，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待赵夫人说 “天热了，都回去歇歇吧”，她便借着 “有些乏了” 的由头，率先告退离了正院。

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湖边的院子赶，心里像揣了串刚点燃的爆竹，噼啪作响，很想将上午的成果告知李祈安，可推开月亮门一瞧，院里空荡荡的，石桌上的茶盏还保持着清晨离去时的模样，李祈安竟还没从书房回来。

璎璎不免有些扫兴，索性往院中的藤编躺椅上一躺。春日的阳光透过柳叶筛下来，在她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暖融融的。她随手拽过一旁的薄毯搭在腿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王家大女儿既能骑射，身子定然康健，怎会突然 “病逝”？新妇既出自世家，又为何如此怯懦？那幅美人图上的女子，为何会如此熟悉？

念头像团乱麻刚要理出些头绪，眼皮却越来越沉，许是清晨起得太早，又或是这暖阳太过催人困倦，意识渐渐模糊，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忽然落上一片更浓重的温暖，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气。璎璎猛地睁开眼，正撞见李祈安俯身看着她，手里还拿着件素色披风，显然是刚要为她盖上。

“醒了？” 他轻笑一声，将披风顺势往她肩上拢了拢，“在这儿睡容易着凉。”

璎璎坐起身，睡意顿时消了大半，连忙抓住他的袖子：“你可算回来了！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说！”

话没说完，就被他按着肩膀重新按回躺椅上：“别急，先醒醒神。” 他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给璎璎倒了杯凉茶，“我也正好从赵刺史那儿听了些有意思的事，咱们慢慢说。”

风拂过湖面，带起一阵湿润的水汽，吹得柳枝轻晃。院角的蒲公英被惊动了，白色的绒球随风散开，像无数个藏着秘密的小伞，悠悠地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