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宁殿,乃是玉清山专用做宴乐的场所。
这场夜宴明显准备了很久。万宁殿飞檐翘角下点缀着几排灯笼,烛光映在足有半人高的琉璃大镜上,流光溢彩,灯火通明。
周围的亭台楼阁、游廊水榭往来的是偷溜出来的、迟到的弟子。殿内繁弦急管,鼓乐齐鸣,奏得是呕哑嘲哳,不堪入耳,恰好遮住了偷闲弟子的说笑声。
“大师兄,这是我亲手做的桃花乳酪!”
“唔,甜得像蜜,秦师妹好手艺。”
“大师兄,这是我亲手打的金银软丝护腕!”
“嚯,硬得像铁,尹师弟好技法。”
“大师兄,这是我亲自下山买的银酒壶!”
“你哪里来的银子?”
……
谢霜呈原本站在师兄师姐的旁边,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溜烟跑没了。
人群渐渐散去,李尧之挂着一身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生辰礼,抬眸正好看见谢小师弟正坐在一个黄灯笼下聚精会神地瞧着手中的物件,表情像是怎么瞧怎么不满意。
谢霜呈年纪最小,性格天真单纯,又遭父母抛弃,与他算是同病相怜,所以李尧之总也忍不住刻意多关注他些。
李尧之边收拾抽丝缠了他一身的护腕,边朝着他走近,没想到这人竟十分机警,反应迅速,飞快将那东西收进袖口:“小霜儿,打算送师兄什么好东西?怎么还藏着掖着,让师兄看看,好不好?”
谢霜呈抿着嘴,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肯从袖口抽出个木盒来:“没有藏,只是一把小刀,送你。”
谢霜呈没有告诉他,这把玄铁匕首从形到刀身的雕花,都是他精心设计,再花了钱请慕水山庄打造而成。
谢霜呈来时身边没有随从,送他来的人将他和东西放在山门下便离开了。要说他父母心狠,可又给他带了一大箱能买下几座城池的金银珠宝,可要说他父母怜子心切,上山数年,竟也一次都没来看望过。
当时接引人带着他上山,不明事理的弟子便将这箱东西抬到了主事堂等公仪无极来处置。见多识广的无极宗师进门时险些被这箱金银珠宝晃瞎了眼睛:“这是谁送来贿赂我们的,这么多是想起兵造反吗?!”
连那颗最不显眼的夜明珠,都是皇宫壁画上二龙戏珠图所戏的南海真珠子。
可身边放着一座城池,与送生辰礼又是两回事。都是半大少年,礼太轻显得过于轻浮,若是重金操办又显得刻意贵重。
他刚刚观察了半天,发现大多数的礼物都是亲手制作以表心意,连一向偷懒耍滑的诸葛师兄都花心思刻了个木人,雁云依那个不靠谱除外。
这些礼物里唯独他的东西是花钱买来的,谢霜呈烦恼失落,心想师兄会不会觉得他敷衍。
李尧之见他烦恼地紧抿着唇,脸颊上挤出些软肉来,像极了后院那只小狸花猫,憨态可掬。看穿了他的心思,李尧之嘴角噙着笑凑近:“送我什么?现在可以打开看吗?”
“好吧,可以。”
木盒里躺着一把黑沉如墨的匕首。
匕首的锋刃薄如纸片,其上竟还刻有雕花,雕花繁琐,仿若生自黑潭,一看便是慕水山庄的东西。
慕水山庄的刀可不容易拿到啊。李尧之想叹师弟可爱,又怕被人误会成不喜欢,硬生生将这口气憋了回去:“刃如秋霜,我很喜欢。”
谢霜呈的生辰离得很近,李尧之把玩着轻巧的匕首,眸中浮动着刀身的冷硬寒光,心里头却盘算着下次下山要多接两个赏金高的悬赏令。
去万合阁买一把什么好呢?袖箭小巧,虽说对于宗门弟子来说使用暗器有些阴险,却是不错的防身利器,飞爪也不错,可在危急关头攀越高墙逃命,最适合师弟使用。
闻言,谢霜呈微微勾起嘴角,先前的低落一扫而空,眼睛亮亮的,扒在桌边同李尧之一起打量着匕首:“这么好?”
“嗯,与什么三条腿的布偶小狗,能咸死天南老兄的长寿面,夜晚不亮白天亮的兔子灯相比,好了一点点吧。”
陈天南是公仪无极特意找来的厨子,因练功走火入魔,早早失去了味觉。
“……”
“啊!我讨厌你!!”
“今天可不能乱说话,否则你就要讨厌师兄一整年啦。”
公仪无极出关时穿得邋遢随意,还特意换了身讲究得体的衣服才与二位长老一同前来,伏鹿和隐鹤紧随其后,手上捧着两个金箔箱。
刚刚说话的正是右边的季明晦季长老。
“师父……”
“免了免了,诸君请入座吧。”
玉清山平日里禁酒令十分严格,逢年过节却可开怀畅饮。
谢霜呈捧着杯子假装喝酒,瞟眼却无意中发现一向心如止水的季师叔今天看起来莫名焦躁。与人交谈时尚且如常,可一闲下来便紧锁着眉头,在竭力思索着什么。
“小师弟,如此吉日,你敬我一杯!”难得解了禁酒令,雁云依喝得十分畅快,送给李尧之的银酒杯已被物尽其用灌满了酒。
谢霜呈冷哼一声:“我可没有原谅你,你怎么好意思叫我敬你!”
“算了,我还是原谅你吧,否则我就要记恨你一整年了。”回想起季明晦的话,他又改变主意,抬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可待一口气喝完酒,瞧见雁云依冲他笑,他忽然又觉得方才态度不好,往雁云依碗里夹了块儿鱼肉:“这个好吃,师兄你吃这个。”
“等一下,我记得你好像不爱吃鱼。”
李尧之见此情景,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旧事,含笑戏谑道:“有什么不爱吃的,只要是你喂的,就算是把毒药他都吃。”
谢霜呈闻言,一张小脸忽然涨红起来。这话并非他师兄夸大其词,而是确有此事。有一年雁云依染了风寒,久不见好,病怏怏地缩在被窝里,谢霜呈心急得要命,不知去哪儿翻了些稀奇古怪的药丸,拿到雁云依房里喂他吃,这师哥不忍叫他师弟伤心,连水都没喝,竟真一口气将这把药丸子吞下去了,吓得公仪无极将他倒拎起来甩。
“雁云依,你敢灌小孩子喝酒,我看你真是皮子痒了!”
还没见到来人,光是听声音,雁云依便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哎哟,师姐师姐,我错啦。”
“好事就没从你嘴里讲出来过,坏事你倒是一教一个准,你要是敢把我师弟教成酒鬼,我今天让你变成亡魂!”
玉清三侠年纪相仿,李尧之武功最高,大师兄当之无愧。江遥筝武功高强,游历四方,铲恶锄奸,所到之处常留下青衫仙子的传说,要论武功论名气,雁云依都争不过她,只好乖乖唤她一声师姐。
“什么叫坏事?”匕首轻盈锋利,李尧之实在爱不释手,又挽了个刀花,“喝酒、听曲,这全都是好事,人活了一辈子,若连这些事都没干过,白活一世,那才是坏事。”
雁云依赞道:“对,本来就该如此!”
江遥筝可不管谁是大师兄,凉凉斜他一眼:“那你教你师弟喝酒听曲去。”
“不行。”
雁云依哈哈大笑,唯恐他二人还在纠结什么好坏,递了杯酒给江遥筝。
“痛快痛快,这一路赶回来,连水也没喝上一口,嗓子都要冒烟儿了。”江遥筝一袭天青笼纱长衫,容貌清丽脱俗,眉如远山含黛,仿若江南烟雨朦胧,浑身却挂着些破布袋子,刚一落座便卷起袖子,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雁云依捂着通红的耳朵,抬头一瞥,瞬间双眼发光:“大师兄,你这刀是哪儿来的?借我瞧瞧!”
“这个?不给。这可是小霜儿送给我的,还没把人家哄好你就想拿去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好货!我一直都相信师弟的眼力,果然厉害,借我瞧瞧怎么样?好师弟,我保证再也不偷看你的随记册了。”
“别晃我,要看便看去吧!”
“薄如蝉翼,确实是好刀,这是慕水山庄的东西吧?小师弟,还挺有能耐的嘛,”江遥筝指尖擦过刀背,冲着谢霜呈挑眉称赞,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腰间的布袋中翻出一个铁盒子,“这是灵山秘药神愈丹,你爱到处与人比试,喏,送给你刚好。”
李尧之瞥她:“我哪里到处与人比试?师妹,别说得我像个爱卖弄的无脑莽夫。”
雁云依才放下刀,就见江遥筝那边又掏出一件法宝:“神愈丹?这又是哪儿来的?”
“惊风山下春草堂弟子采药遇袭,我碰巧路过,救了他们一命,那两人便给了我这个,说是可以治百病,但是我也没机会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江遥筝古怪地看向李尧之,“你打得还少?不是马上又要去选什么武林大王了吗?”
谢霜呈疑惑道:“武林大王?”
“就是大逐锋会,选武林盟主。谁跟你说我要去?再说了,要是真让一个小辈当盟主,你让方无堰那张老脸往哪儿搁?让这些老前辈面子往哪儿放?”
雁云依摩挲着下巴,说出来的东西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小逐风对于咱家师兄来说,确实已经没什么玩常,不知这征战大逐锋之路能否顺利。”
“不过,这大逐锋可就是你想法子弄死我,我想法子弄死你,没有什么风情纠缠情意绵绵,师兄啊,你这回恐怕是招不来桃花了。”
李尧之笑道:“命犯桃花之人总是孤独终老的,让别个招去吧。”
“风”与“锋”一字之差,逐风这名字听起来颇有些花前月下,少年风骨的浪漫,后者却仿佛叫人置身于兵刃相接刀光剑影的争斗中。
其实武林中人比试,何须这么多“会”,狭路相逢时的刀意才是最真。
逐锋大会是为了推选统管武林的领袖,其存在尚有意义。可这逐风会,起先是些老前辈想将家里头的学生拉出来溜溜,又怕被下手不知轻重的老前辈打死,毕竟这些神功盖世的高人,平日里一掌破开山石已是常态,真将人失手打死了,也没处说理,于是便有了逐风会,供这些少年才俊为自家门中长脸。
因为读音相同,为避免混淆,众人便特意在前头加了大小,小逐风、大逐锋是也。
“哐当——”江遥筝放下酒杯,猛一拍桌,未用内力,酒液却霎时间飞溅直上。
幸好这里是主席旁的小团桌,否则非要引起不小的轰动。
“这帮弱不禁风的,依我看,哪怕一起上也打不过你,怎么,现在选盟主也要讲人情了?不选手脚功夫好的,选嘴上功夫好的?”
谢霜呈低头看看空荡的酒杯,再抬头去看江遥筝,眼睛忙得转不过来:“师姐你喝多了吗?”
“师姐就是喝少啦。”江遥筝闻言嘿嘿一笑,在人脑袋上乱揉一把,再从布袋里抓了把糖塞进他怀里,朝着李尧之继续道:“你当年夺得那个什么逐风榜,把他儿子挤下去,已经把方无堰气得半死,他估计恨你都来不及,若是不抓紧时间把他从盟主的位置上拉下来,那他来日定要报复。”
把人家儿子挤下去,怕被报复,还要抓紧时间把他本人也挤下去?这是什么欺人太甚的歪理?
谢霜呈对师姐越发敬佩。
“对啊!对啊!”雁云依又喝了一壶,喝得眼冒金星,手搭着谢霜呈的肩,整个人全靠他小师弟撑着,醉醺醺的,却仍对江遥筝的话表示支持,“我支持我师兄当武林盟主!”
李尧之一贯自信不疑,很少遇到比自己还不谦虚的,江遥筝就是其中一个,照她这么再说下去,恐怕师父他老人家来了也接不了他三招。
李尧之扶额道:“师妹,你吹牛别带上我。”
“啪———”
漫天烟火绽开,巨大的爆鸣声盖住了满屋子叽叽喳喳的闲声碎语,虽然江遥筝的嘴仍在动个不停,却跟被静音了似的。
“外头放烟花了!走去瞧瞧!”
“快走快走!”
雁云依醉得一塌糊涂,江遥筝也没好到哪里去,俩人趴在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搭边的话题也能聊得起来。
谢霜呈不知不觉吃了三杯酒,只觉得今晚的醉天涯比往常还要烈,怪不得遥筝师姐竟会觉得与雁师兄酒逢知己千杯少。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脸颊发烫得厉害。
“想出去瞧瞧吗?”
李尧之撑着下巴,偏头瞧着窗外,瞳孔被烟花映照得格外明亮,谢霜呈看出他眼底的愉悦,莫名觉得他应该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尧之见他不说话,狭长的眸子便转过来,笑眯眯地:“怎么不说话?不想去吗?”
谢霜呈被他看得一愣,忙移开视线。
从小到大,他都很害怕师兄这么笑眯眯地盯着他瞧。可这种害怕却又不像是在畏惧什么凶恶迫人的阎罗,相反,他的师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俊美无双,被他这么一看,总会觉得不自在,心里头莫名慌乱。
谢霜呈只得自己给自己找话说:“想去的,可师姐他们……”
“哎呀!我怎么瞧着有粒火星子掉到厢房里了!”
“烟花落下来都是这样的,别大惊小怪。”
“快看!后院走水了!!”
众人齐声惊呼,场面瞬间慌乱起来。
李尧之迅速起身,与上座的公仪无极遥遥对视一眼,转头吩咐道:“待在这里别乱跑。”
后院那厢房里放的是些古画。这些画乃是玉清立派之初,前来赴宴的贺兰世家送来的,贺兰世家是书法大家,送出手的东西自然也是精品。
李尧之带人赶到得及时。柜子里存放的还算幸运躲过一劫,可那几副挂在墙上的画却被不幸烧了一半,火舌乱燎乱烧,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纹路,这几幅名画算是彻底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