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星州,琼花岛。
伏星台内,观天楼上。
漫天星斗移转变幻,杂乱无章又韵律暗藏。
玄衣道人伫立良久,袖摆间银白色七星闪动,与上方星斗相互应和。
一切如常,这百年间没有丝毫异动。
下一刻,道人面露惊愕——
风云骤起,群星异象,帝星动,荧惑出。
而自伏星台有史以来便记载在星图上已有数万年的那颗高挂天穹的启明星竟然陨落了!
周围拱卫的星斗随之而去,相继下坠,以飞快的速度划破暗夜。
难道师尊说的大劫真的要来了吗……可他竟看不透。
一张交织的巨网,错综复杂,他越算越心惊,十指掠出重影,在即将触碰到那颗启明星时,神念被生生斩断,玄而又玄的气机显露而出,遮掩住启明星的命数轨迹,马上要消失在天幕中。
是天道反噬。
道人闷哼,十指又起,试图抓住最后演算的机会。
“痴儿……”
殿外传来一声叹息,黑纱飞来覆住道人双眼,脚下白玉青砖已经绽开点点红梅。
“这天道岂是你能窥视的?这般不顾己身与你师尊教你所学相悖。”来人同样一身玄色纱袍,只是袖间星纹更加繁复玄奥,容颜清隽出尘,却满头白发及地,站在玄衣道人身旁更像位长者。
“……师叔。”玄衣道人抿唇,似有不甘之色。
“文曲暗淡,武曲转亮,冥星换座,紫薇倒挂,群雄并起之势,天下当乱。”
玄衣道人顺着师叔的目光望去,那是……天阙神都的方向。
不禁喃喃道:“荧惑守心,双日同天……师尊曾经说过……”
“不,是三日。”
“您是说……”玄衣道人心头大震。
“沧浪有大劫将至,亦有一线生机,不知系于何人……”
启明入凡,或有大能转世,应劫而出,可挽天倾。
天阙州,神都皇室,通宝元年。
帝后清姬诞一女,龙气冲霄,缭绕月余,更有双日同天之奇景,帝甚悦,赐名朝微,立封太子,设琼华玉宴邀遍九州仙门大派,共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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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大作,大雨滂沱。
偏僻的院落里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
“夫人!再使把劲啊夫人!”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往外端,床上的女人面色灰白,形如枯槁,眼神却亮得惊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最后一挣。
“生了,生了!”绿意激动得双手发颤,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夫人你看,是个女孩儿。”
转眼却悲痛欲绝,不由痛哭,“夫人!”
女人早已咽了气。
雨水不停洗刷去夜里的血腥气,消弭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门外却多了一群不速之客,肩绣锦雀龙鱼,腰佩玄铁长剑,行走间腰间玉牌闪过一个‘神’字——神杀阁,小玉壶排名第一的杀手组织,从无败绩。
为首之人推门而入,环顾一圈,低声道:“她们逃不远,继续追。”
“是。”
快点……再快点……
过了祸平山,就没人敢再追上来。
传闻小玉壶界曾是一大千世界被斩去的洞天福地,一场大战致使灵气枯竭,从此断绝飞升路,失道于天。
百年来多少人不死心,来此探寻仙缘,皆不得出,但她没得选,她要赌一赌。
绿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片刻不曾停歇,山路泥泞难行,怀里的女婴却不哭不闹,安静得出奇。
不知过了多久,透过雨幕隐约窥见大片火红枫林,天门禁地,那场大战的遗址,到了。
绿意心下一松,没等喘息,突然一道银光闪过,拦住了去路,十二位头戴斗笠的蒙面人执剑围剿袭来,均是先天武者,这片大陆下的顶尖实力。
“神杀阁十二位先天,还真是看得起我,怎么?那老东西何时如此舍得?”绿意嗤笑拔剑,以一敌众,一时之间伯仲难分。
为首之人皱眉,“绿意姑娘,把孩子交出来,主上不会为难你。”这女人功法竟这般深厚,难怪之前派来的人马全军覆没,只是那位的血脉断不能流落在外。
绿意不语,手中剑光飞舞,愈发吃不消,雨越下越大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耗死。
身后利剑刺来,划破绿意腰间,蒙面人大喜,飞身上前,待要乘胜追击,为首之人暗叫不好。
电光石火之间,绿意横剑半转,人头飞落,一扫刚刚的溃败之意,飞快冲出重围,朝着枫林奔去。
“拦住她!”
腰间血流不止,抽痛着全身,不分昼夜的奔波令她早已摇摇欲坠,断崖下就是天门禁地,绿意力竭前纵身一跃。
为首之人眼看就快抓住绿意,却只攥下一截衣袖,“该死!”
……
红枫漫野,将古战场的萧条衬得格外壮烈,脏腑破裂让绿意大口涌出鲜血,她感觉到生机正在流逝。
可是……好不甘心。
襁褓里的女婴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绿意扯了下嘴角,下一刻瞳孔骤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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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第七百三十二次挥剑。
斗大的汗珠从孩童脸上滑落,六七岁的小人儿挥舞着手中木剑,连一旁来了人都未曾发现,稚脸紧绷,一劈一刺,倒有些飒飒生风的利落。
“知行,今日就练到这儿吧。”
李知行这才抬头,收了剑,“师父,您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唤弟子。”肉包脸的小家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来人忍不住发笑,可这笑却在不知想到什么时兀地又停了。
李知行了然,“师父,到锻体的日子了。”每到这时候师父看她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复杂,她看不懂,但已经总结出规律了。
师父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张口道:“是啊知行……去吧,师父等你回来。”
闻言,李知行朝着渊墟而去,大能修士埋骨之地,血煞之气凶绝不散,最宜锻体。
红枫渐疏,空气中开始浮显出细微的暗芒,鹅绒一般轻柔,拂过李知行的瞬间便留下一道血线,又在下一瞬愈合。
李知行没停,直到方圆百里再无活物,愈合的速度开始减慢,身上的血线逐渐染红衣衫,古战场中心残留力量的磅礴与眼前一幕无不昭示出危险,不论再看多少遍,她都会为此感到震撼——玉山倾颓高阁坍,灵泉血涌尸骸岸!
渊墟一角,可窥洞天之伟。
李知行向前踏出一步,如实质般的煞气灌顶而入,顿时血肉模糊,等不到愈合,又迈出一步,密密麻麻的气刃直接削掉了半具肉身,早非常人能忍之痛,她却恍然未觉。
自记事起,这样的情形每月都会发生,而这样的疼痛也早已麻木,可是还不够,挂着碎肉的脚,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脚的骨掌,肉眼不可见地向前挪动,时间仿佛静止,直到这一脚彻底迈出,摧筋碎骨之刑顷刻袭来,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小小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住,断裂的膝盖骨失去筋脉的连接,直直跪进血池,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后仰倒下,血溅三尺。
久违的痛楚让她感觉活着,即使这痛楚让她难以忍受,煞血将她整个人包裹,避无可避,充斥在体内暴虐地撕咬,令她不受控地痉挛。
与此同时,骨缝传来钻心的痒,是身体开始愈合了,她任两股力量在身体里较量,破坏又重建,牵动烂掉的嘴角咧开牙齿,望着一尘不染的天逐渐失焦……
终于突破了,师父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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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在这儿看什么呢?你徒弟走八百丈远了你能看见什么?”衣衫褴褛的疯道人顶着头乌糟糟的乱发对着身边一动不动的望徒石张牙舞爪道,袖子脏污得看不清纹样,倒是身旁之人白衣落拓仙气飘飘,衬得他活像个叫花子。
“既然担心怎么不过去看看,看看你那好徒弟遍体鳞伤血流成河的样儿。”疯道人见他不语,继续嘲讽道,“你明明知道她体弱不足天生绝脉,你竟然让她练《血煞混元法》以体入道!你难道不知道她魂魄有缺注定难成大道吗!”
“……她很有悟性。”
“悟性?就是因为她有悟性!当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止步炼气永远都无法跨过那一步的时候你想过她会有多痛苦吗?就做个凡人不好吗?”修仙界有多少悟性绝佳却受困于资质的人,一开始或许还能拼尽全力去尝试改变,时间久了从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到眼睁睁等着自己寿元将近,磨灭希望带着不甘心含恨而终,他们都清楚天赋带来的残酷,疯道人不信他不懂。
白衣道人终于动了,缓慢地眨了下眼,“我可以,她也可以。”
疯道人气急,“离恨!你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如你一般吗?整个沧浪界只有你一个离恨剑尊!而她,只会比之你难上百倍千倍!你要她将来如何自处!”
话音刚落,白衣道人面色剧变,当即御剑而出,正是渊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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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好冷……
李知行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上一刻犹如烈火焚身,下一刻却置身冰窖,冷热交加。
她想睁开眼睛,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皮沉得仿佛千金重,但她本能知道不能睡,如果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拼命挣扎,试图唤醒自己的身体,每当她艰难睁开眼坐起身以为自己终于摆脱时,又猛地被吸了回去,一次又一次,她的力量越来越微弱,周而复始的绝望要淹没了她……
“《血煞混元法》虽霸道狠辣,却能抵你先天不足,加快你的愈合速度,练至圆满后,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只是过程艰辛了些……”
“……知行,你觉得苦吗?”
“苦?什么是苦。”
“知行,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只要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活着……她要活着。
李知行感知到筋脉中因刚刚突破而获得的少得可怜的灵力,将其凝聚在双目,灵气尖锐乱窜难以掌控,运行得毫无章法,只凭着这股劲死命挣脱,争夺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奋力一搏,睁开双眼,终于看清身处何地——
血海滔天,万鬼齐鸣!
她是在……地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