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张脸上拥有一双悲凉却温柔的双眸。
是个气质极为柔和的老太太。
老太太目光刚震惊的落在李婶身上,门内便又传来一个少女的吆喝:“阿姥,谁啊,天太晚了我要吹灯了。”
老太太目光从震惊落为惶惶,再从惶惶落为悲戚,紧紧盯着已经泣不成声的李婶。
老太太皲裂的嘴唇颤抖不已,抓住李婶的手,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只余呜咽。
少女没吹灯,没一会儿便推了门出来,“咯吱”一声响,模糊的声音清晰起来,少女又吆喝道:“阿姥?你怎么不回话,谁来了。”
老太太只是拽着李婶的手哭,哭着哭着便发出了声音,像是用铁在地面上划,发出刺耳却悲戚的呼唤:“芽儿,芽儿,快来,你娘,你娘回来了——”
那被称为芽儿的少女似乎没能听清,语气颇为不耐:“姥你声音太小了。”
她停顿两秒又问:“你怎么哭了?”
语毕屋内的脚步声便急促起来,边走边念,语气也愈发焦急:“阿姥你刚刚说什么?是不是说了我娘?我娘她从山上回来了?我娘她,我娘她……”
少女的哭腔和脚步声冲出门框:“我娘她没死对不对!”
门扉被猛的打开,少女裹着衣衫脚步不稳的差点从阶梯上滚下来,被殷毓扶了一把才站稳。
芽儿顾不上看是谁扶的她,也顾不上自己家门口为何站了两名男子。
她的眼泪像无根水珠,储藏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直到亲眼看到自己的娘亲好好站在自己面前,才突然无所顾忌的大哭起来:
“娘——!”
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来芽儿度日如年,每日除了做工便是去山脚下等着自己的娘亲,期盼着有一天能看到自己娘亲从山上下来,和自己手挽手的一起回家。
她再也不要吵闹着吃零嘴吃甜食吃肉了,她只要娘一直在她身边。
李婶看着自己的娘亲和女儿哭成这样,心中悲戚难掩,一瞬间她恨不得把山劈成两半,再也不去山上采药,再也不要遇到危险,就这样和家人平平安安一辈子。
可她一个寡妇,要撑起一个家怎么可能不出力不吃苦。
殷毓和甄剑站在一旁,只能在李婶他们抱团痛哭踉跄的时候扶一把,两个人眼睛也红了点,倒是没落泪。
旁人的苦痛再明显也只能瞧出一点表面,谁又能钻进谁的心里窥探一切呢。
直到三人冷静下来,擦完眼泪,只胡乱披着衣衫的芽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边有两道颀长的影子。
“呀!”芽儿尖叫一声,裹紧衣衫,扭头震惊的瞪着殷毓和甄剑二人。
心里也正在悄悄抹泪的殷毓也被吓了一跳,他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扭头去看向身后,以为身后有人。
结果头还没转过来,就被身旁的甄剑一把捂住眼睛,耳边传来青年的道歉:“抱歉,我们先回避一下。”
回避?
被捂住眼睛的殷毓一脑袋茫然,回避什么?
她们哭完了不是该聊正事了吗,怎么还回避?
“哎,”李婶的声音也怪抱歉的:“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毛躁,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带她进去,你们稍等片刻。”
“无碍,”甄剑应道:“是我们二人唐突了。”
殷毓还没问出唐突什么,甄剑便已经把他拉到了巷子拐角处,压在墙上。
“?”殷毓又茫然了。
回避就回避,怎么好端端的又把他压到墙上了?
“回避什么?”殷毓背贴着墙,睁着眼看眼前的一片黑暗,问。
“人小女孩深更半夜的,衣衫不整,你我不回避吗。”
哦,殷毓明白了。
但是他又往墙上贴了贴,拧眉又眨了眨眼,睫毛在手掌内摩擦,让他不太舒服,但是更不舒服的是两腿之间突然插进来的一条腿。
他咳嗽一声,佯装无事,脑子一片浆糊,又胡乱问:“那唐突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在他刚皱起眉便收敛,一本正经的声音再度传来:“你我深更半夜来人家里,怎么不算唐突。”
末了那呼吸能喷到他的耳廓里,痒。
“哦。”大少爷的嗓音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咳,也,也是。”
甄剑眼里含着笑,他故意没将自己的手收走,一开始是忘了,然后是看大少爷表情有趣,最后是睫毛划过手心的痒让他心也痒,不舍得了。
没耐心的大少爷忍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你准备把你这破手什么时候松开,我是狗吗,被你用手拴住。”
甄剑无辜,却不松手:“这有什么,李婶还没有出来唤我们,现在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二人世界也不行吗。”
“当!然!”殷毓面红耳赤的把甄剑那不老实往上顶的腿挤出去,一把拽下来他的胳膊,羞愤交加:“不!行!”
“你也不看看场合!”他开始红着脸佯装愤怒的压低声音数落甄剑:“就算,就算你想要……那,那也得等到……等到……等到……”
甄剑被殷毓意外的直白震住两秒,而后眼里的笑再也藏不住,他能听见李婶还在收拾家里,于是便愈发大胆的凑近殷毓,把人逼的更贴墙,数落的声音越发的低。
他顺着殷毓的话音继续问,声音又轻又哑,蛊惑的不像人:“等到什么?”
殷毓抬眸想看他,却一触即躲,目光闪烁的盯着甄剑的脚,直到温热滑嫩的触感重新附上他的五指,骨节分明的手挤进他的指缝。
那人又蛊惑他,轻声哄问他:“说啊,等到什么?”
殷毓眼一闭,破罐子破摔的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等到回客栈啊!”
耳边的闷笑带着喘息,湿热打着旋儿的钻进他的耳朵。
“哦,”青年拉长了声音,竟不依不饶的又问:“那回了客栈,我想要,你就给吗。”
殷毓瞬间瞪大眼睛,腿间竟又要被迫挤进来一条腿。
甄剑还是不是人!
什么时候都敢胡来?!
怎么什么胡话都敢问?!
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是大少爷,大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闷气,羞耻和羞愤几乎兜头把他砸的一个脑袋八个大。
殷毓抬头就是瞪眼,张嘴就是骂:“是不是给你染缸就要开……”
染坊两个字还没从胸腔里跳出来,身后便传来了李婶的呼喊:
“小甄,小殷,你们可以进来啦——”
殷毓的骂声本就理不直气不壮,闻言李婶简直是仙乐,猛地推开甄剑,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他先压下胸腔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才摁住下腹的兴奋,面红耳赤火急火燎的冲进李婶家里,直奔上屋。
“我先进去喝口茶婶儿。”他的话跟他的脚步一样冒火星子。
李婶被他这匆匆来匆匆去搞得一头雾水,只好应道:“哦哦,上屋给你沏好茶了,直接喝就是。”
不远处飘来殷毓的一声闷嗯,也不应话。
甄剑脚步不算慢,满面春风,笑的极其体面,对着李婶颔首:“叨扰了。”
李婶向来喜欢稳重的孩子,闻言笑着摆手:“瞧你这孩子,真是客气。不过小殷是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的,你惹他生气了?”
“没有,我怎么敢惹他。”甄剑笑着回道:“他口干舌燥罢了。”
李婶领着甄剑往上屋走去,闻言点头:“也是,这几天没喝水确实口干舌燥。”
殷毓甫一进屋,看到的就是老太太在上座喝茶,她眼睛既浑浊又深沉,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回忆里,神色辨不清楚。
那少女已然没了身影,大抵是还小,夜深了困乏被李婶哄着睡觉去了,也怪不得李婶在家呆了半晌才出来救他。
想起刚刚被甄剑戏弄的场景,殷毓脸上又是一红,下腹竟又涌起火热,气的他立马走上前给自己灌了一整杯温茶。
“怎么不是凉的。”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边小声嘀咕,边给自己倒了杯,又一饮而尽。
明眼一看就是饮鸩止渴,看似解了渴,却没降火。
该死的甄剑!
甄剑被李婶带着刚走进上屋,就得到了殷毓的白眼赏赐,心里一阵刺挠,想再逗逗他,但此行是为了正事,他心中一边想着回客栈再说,一边将此心思狠狠压在下。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被骂被瞪,如今竟觉得殷毓的种种行为都是撒娇,还怪可爱。
让他心里有点酸爽。
殷毓不知道他心里的龌龊思想,当人都到齐之后,便满心思的都是柳家之事,心里的荒唐画面也自然消散。
他看着上座老太太喝完茶后才开口,轻声询问道:“老太太,此行叨扰了,我来此是想知道柳家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太放下茶杯,抬眸看他的瞬间像是又老了十岁。
李婶适当开口道:“娘,这孩子是当年抱走小少爷那人的儿子。”
老太太闻言,抬起如豆丁大小的眼睛,紧紧盯着殷毓,神经质的眨了眨眼。
“………………”
殷毓虽然见过很多死人,但是还见过像活死人的老太太,吓得他僵了两秒。
要不是甄剑适时握住他的手,他怕是都能跳起来。
李婶的家里虽然房屋多,屋内却阴暗潮湿,仅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映着老太太的脸,仿佛是阴间来索命的恶鬼。
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双手也神经质地绞着衣角,仿佛她仍旧置身于十几年前的那场噩梦里不得挣扎。
“柳家……”她浑浊的眼睛终于抽离殷毓,盯着虚空陷入了回忆,“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柳家走镖,声势浩大,说是保了一趟了不得的红货回来。具体是什么,我们下人哪里晓得?只隐约听说,是什么……能长生不老的秘宝。”
殷毓屏住呼吸,反手用力抓紧甄剑的手,心头兀的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