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雨,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陈腐气,黏稠地附着在枯枝烂叶的缝隙里,丝丝缕缕的钻进鼻腔,再冰凉的拂过皮肤。
凉气连同树梢躲雨的小鸟都裹挟,令人牙酸。
大伙一同从山洞里钻出来,细雨如同雾气,兜头罩住所有人。
殷毓跟在甄剑身后,被他拉着,一步跨出山洞,他目光落在前方空地,只看到了一堆散乱的枯枝烂叶,没看到人,甚至连不久前擦都擦不干净的血迹都再无痕迹。
自然也没了东风的踪迹。
他人去哪了?
是被殷安带走了吗?
殷安有没有妥帖的照顾他?
还是草草将他就地掩埋了?
这些想法就像无孔不入的蛇虫鼠蚁,钻到他的骨头缝里啃食,令他崩溃。
殷安抓着胸口,有些喘不上气,他目光紧紧盯着妇人脚下,目光甚至执拗的有些发狠。
甄剑发现了他的不对,揉着他的虎口低声问:“怎么了?不舒服?”
当时他已经中毒昏倒,根本不知道东风后续用命给药的事情,后来又发生太多变故,没来得及问清楚解药是如何来的,所以只觉得殷毓是固魂针发作带来不适。
“不是。”青年声音轻的他差点没听清。
甄剑愣住,殷毓只有在心情极度悲伤时才会这样沉闷,在他面前很少有这样的状态,如此更让他担心。
他心里知道这回肯定不是固魂针发作,便疑惑的低头看他,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殷毓也抬头看他,神色很平静,目光却含着巨大的悲伤。
他不想让甄剑知道东风是为了给他送解药而死,却又不想瞒着他,因为他和东风之间的关系也不错,他有理由知道。
只思考了两秒,殷毓便用只能他二人听到的声音说:“东风可能死了。”
甄剑震惊的瞪大眼睛:“怎么会?发生了什么?”
甄剑的反应不出所料,殷毓眉梢吊着,唇边露出个半酸不苦的笑。
他只觉得这座腐朽的山,像一座被水浸透的巨大坟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思索几秒,想好措辞后张口,欲向甄剑解释,可话还未挤出喉咙,耳边就传来了妇人和人群的惊呼。
解释被打断,殷毓没由来的松了口气。
“呀,”妇人的破锣嗓子尖叫起来嘶哑刺耳,让人心口一紧:“这路怎么回事呀!怎么一脚就陷进去了!”
“你小心点!”田磊的声音也传来,人群里的叽叽喳喳声就没停过。
“别拖后腿了你,看着点路行不行。”其中一个极其不耐烦。
还有温和派:“你小心点,我拉着你,先走出来,别是泥沼吧!”
惊恐派连忙反驳:“你可别乌鸦嘴了,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是出来了,山神有灵,请保佑我们平安出山!”
妇人脚忽然陷进泥里,被吓了一跳,她耳边虽是不同的声音,大家伙却都一同伸出手来搭救她。
被大家齐心协力的拽出来,她单腿跳到一旁,扶着树去抖着鞋上的泥,蛇崽子喜欢钻泥,她这跟房子似的一脚泥不安全。
可她抖了两秒,手一僵,眼一瞪,忙又扒拉两下裤腿,尖叫一声:“天呐!”
她看到自己裤腿上不知何时染上一抹殷红,明眼一看就是血,她吓了一跳:“这,这泥里怎么有这么多的血!”
大家伙又七嘴八舌的凑上去看,有人闻了闻,脸色大变,苍白无血色:“这,这是人血!”
也有个凑过去那泥地扒拉一番,扒出了被血浸透的泥土地,吓得连忙退到一旁的大树底下,那是一大块儿连雨都没洗干净的血土地。
妇人尖叫声刚出,甄剑便八方不动的拽着殷毓走到一旁,他没顾上殷毓戛然而止的话语,只看到了人目光晦涩,落在血土地上的眼神。
他一眼就明了,那连雨都洗不干净的血是东风的。
这出血量,东风不可能是“可能死了”,而是“一定死了”。
“……你,”甄剑将殷毓半揽进怀里,捏了捏他的耳垂,神色担忧:“还好吧?”
他知道东风对于殷毓的重要性,哪怕那小子背叛了他,他也不在乎,由此可知他能有多伤心。
殷毓没躲,就算两人没有互通心意,他也早就习惯了甄剑的触碰,他抬眸看了眼他,摇头低声说:“我没事。”
他实在无法开口对甄剑说,我有事,东风是为你也是为我而死的,我没办法不把这件事当回事,我心脏痛的都要死掉了。
甄剑用力又抱了抱他:“不要伤心,我会一直在的。”
殷毓没回话,但是回身也用力抱了回去。
下山路没有一开始那么崎岖,平静的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殷毓和甄剑嘀咕了两声。
殷毓说:“我觉得不对劲儿,太平静了,他们没在下山路堵我们。”
甄剑也小声说:“他可能觉得你挺不住这个真相,赌咱们俩晕头转向呢。”
殷毓拧眉想了想,又说:“他们会不会去对付我娘了,所以没功夫理我们。”
甄剑不想让他胡思乱想,又捏了捏他的指头,看他吃痛皱眉,才说:“别乱想,你家离这儿百八丈远,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对你娘下手。”
殷毓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
甄剑见他终于放松下来不再紧绷,眉眼间的阴郁一松,脸色红润起来,漂亮的像颗诱人的珠子。
他又朝四周看了一眼,瞧见他俩落后于人又没人回头看,便偏头凑上去,趁殷毓不注意,不轻不重的啄了他一口。
漂亮的珠子成了落进滚水的朱砂,红透了。
殷毓横眉一竖,红着耳朵炸毛,心虚的瞥前方众人,又回头瞪他,小声骂:“你疯了?”
他话音都没落,先他们一步的妇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盯着他俩的脸瞅了又瞅,给殷毓瞅的脸也红了,以为被发现了。
甄剑八方不动的牵着他的手,神色不变,嘴角噙着笑。
殷毓见妇人一直盯着他俩瞧,心虚的不行,受不了磋磨,只好咳嗽两声先发制人:“咳……嬢嬢,怎么了?”
妇人还不出声,却摸着下巴思付,忽然道:“你们两个小崽子长的真好,比我家那丫头长的都漂亮,咋长的啊。”
“………………”
殷毓口水给自己呛了个来回。
甄剑不要脸的笑了笑说:“天生的嬢嬢。”
妇人也被甄剑的不要脸给呛了个来回,她大笑着给甄剑拍了个趔趄:“你小子哈哈哈哈真有趣!”
甄剑以微笑和闷咳回应了夸赞。
妇人又指着前方城门道:“快到了,进了城往左拐就是我家,你们俩跟着我,柳家的事我娘比我知道的清楚。”
甄剑和殷毓一开始打算去巫谷,从知道这妇人对柳家之事了解后,便改了主意,同她一起去找她家老太太,仔细了解一下柳家的事。
于是二人一同点头:“好,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妇人随手一哂:“没你们我们就死了。”
甄剑等妇人重新走回人群里,才捂着背说:“这嬢嬢力气真大,比你打的还疼。”
殷毓莫名其妙:“少污蔑我,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甄剑忽然对着殷毓的脸凑上去,眼里露出一抹狡黠,看的殷毓心尖一痒,心知这坏胚子肯定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这人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眨着眼,用漂亮脸蛋和莫须有的东西来引诱他:
“想知道吗,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殷毓被冲击的不行,又羞又怒:“滚蛋。”
这人的脑子怎么忽然除了亲就是亲,别的什么都不装了。
入城后大家都散的很快,但这群人对殷毓和甄剑都颇有好感,尤其是田磊,连连邀请他们留宿,但殷毓着急柳家之事,便拒绝了。
田磊憨厚的笑了笑,还是说:“倘若你们还要进山,便再来寻我,没能把你们安全的带出山,心里总是觉得过意不去。”
殷毓连连摇头,心里比田磊还过意不去,他们这场无妄之灾还是因为他而起,人家反过来还道歉。
殷毓心里难受,说不出话,甄剑便道:“没有的事,如果没有田叔,我们现在还被困在那个石墓里,更别说认识李婶知道了柳家的事。”
田磊眉间疲倦难掩,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他们:“你们两个在外要记住,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殷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叔。”
同田磊告别不过匆匆片刻,殷毓目光望着远去的身影呼出一口气,他运气真是又好又坏,遇到的人也是又好又坏。
让他的心变得又酸又软。
有点烦人。
李婶就站在他和甄剑身后,殷毓叹完气,李婶便开了口:“走吗?”
等人都走完,李婶的神情就变得沉重起来,她看着殷毓和甄剑回头看她,目光沉沉,竟意外冷漠的骇人。
她没看甄剑,目光只是盯着殷毓,忽然又道:“柳家的事在锦州城无人不知,可知道最清楚的,只有我娘。我会带你们去见我娘,但你们两个要保证,不能透漏给其他人。”
殷毓自然知道想要了解这种不为人知秘辛就要学会保密,立马点头应道:“当然。”
李婶脸上的阴沉散了些,眉眼露出几许柔和,可她还是盯着殷毓,目光落在青年漂亮的眉眼间,眼里带了点疑惑也带了点释然:“我之所以会同你搭话,是因为当年我见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在柳家被灭门的第二天清晨抱了一个孩子出来,那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最重要的是长得……”
李婶又皱皱眉,盯着殷毓,轻声道:“同你很像。”
殷毓的眼瞳在李婶落下的话语中逐渐缩小,整个人完全僵住。
什么意思?
李婶是说柳家被灭门的那天,他娘去过柳家,还带了一个孩子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殷毓脑海里又闪现出石墓里的那张纸——
那张纸上说他娘就是柳家灭门的凶手,不仅如此还抱了柳家的一个孩子带回去养,简直丧心病狂。
荒唐!
简直是荒唐!
他娘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柳家出手,而且就算真的要灭门,也不能会心慈手软放过那个所谓的孩子还带回家养!
殷毓理智上告诉自己这都是圈套,全部都是假的,可他心里却忍不住总是浮现出殷安儿时的样子。
他那个半路得来的便宜弟弟从小就是病殃殃的,比他这个快死的人看着都体弱,总是安安静静的站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
倘若,倘若殷安真的是柳家遗孤……
殷毓心神震动,固魂针趁虚而入,疼痛像找到食物的蚂蚁倾巢而出,附上他骨头的每一处。
疼痛让他脚下一软,踉跄中被甄剑拦进怀里,耳边响起青年安抚稳重的声音:“先别多想,或许现实完全不一样。等我们了解完整件事情后再做定论,好吗。”
甄剑宛如镇海神针,让殷毓在慌乱中忽然镇定下来,他抓紧甄剑的手,仿佛抓到了一缕真相和未来。
殷毓嗯了一声,又看向李婶儿。
李婶的话他能听明白,既然当年她们能够隐姓埋名到今日,今日就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对他这个陌生人说出柳家之事。
定是有求于他。
殷毓稳住心神,问道:“您需要要我做什么?只要不涉及人命,我都可以答应。”
李婶活了大半辈子,没搞过这种交易,被漂亮小伙子的直白弄的一愣一愣,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
她脸上又浮现出真实的憨厚,那层装出来的冷漠骤然便散了个干净:“没,没,不让你干坏事!”
“哎呀!”李婶跺了跺脚,突然上前拽着两个青年的胳膊转身便朝巷口走,边走边道:“俺说那么多就是不想让你们误会俺是在骗你们,也不是想让你们干啥子坏事。俺娘日子快到了,活不了多久了,俺不想让她一辈子活在回忆里,才私心找的你们。”
李婶叹气说:“俺娘当年是柳府的奶娘,亲手把那几位少爷拉扯大,感情深厚,所以她一直想知道那位小少爷的下落,也为自己的无作为自责。”
李婶的脚步在一处低矮的、墙皮剥落得厉害的院门前停下。
她沉默良久,抬手极轻地叩响了门环,那声音在雨声里微不可闻,捎来了李婶的最后一句话,轻的像雨丝:
“若不是今日我瞧你跟那个女人像,又说什么柳家,我是决计不会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