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染红了竹影,茗山山阶上逐渐人声沉寂。
青狸书院学子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客,终于闭门锁户,言笑晏晏间朝着内堂走去。
“哐当”一声,身后的黑漆大门应声而开,几名学子诧异地转身,看见了门外一群玉带白袍的人,为首的青衣男子款款迈入门中,笑道:“我等来迟了,不知书院可还接待远客?”
碧竹深深,谢无渡只身随着引路的学子穿过蜿蜒游廊,抬眼便见一鹤发松姿的老人站在书斋门口,正举着细长火杆,一一点亮那檐廊上的灯笼。
“谢无渡给先生问安。”青衣男子躬下腰身,言语恭敬,“时至黄昏,学生叨扰了。”
陈按笙脸上笑容温和,将火杆递给迎上前来的学子,点头示意他们退下。
他掀起眼帘,细细瞧着面前的男子:“谢家小子,如今竟也这么大了,可真是日月如梭、流光易逝啊。”
谢无渡伸手搀上老人的手臂,跨进屋门扶他坐下。
陈按笙笑呵呵地接过了茶:“你如今身在江湖,信中却句句不离朝政,是你父亲有命,还是你自己生了攀云之志?”
谢无渡微笑垂首:“家父早已不问世事,一切都是无渡的选择。”
“即是如此,陈某便要问你,你们万里奔波,只为专程请我入京,给翰林新址揭匾启户么?”陈按笙的目光扫过谢无渡的发顶,手上的茶盏轻磕在案上,发出一道清脆声响。
谢无渡沉默片刻,旋即朝老人深深一拜:“先生高瞻远瞩,无渡不敢欺瞒……辰王殿下亲命,请先生以先皇帝师之名,上朝陈情林倾秋祸乱朝纲之罪——檄文已成,只待先生郢正。”
忽起山风,吹得书堂两侧的青竹交错晃动。
谢无渡蹙眉回身,便听门扉被急促敲响。
“楼主不好了!一群玄衣暗卫扣下了我们的人,说请你去见她们阁主……”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低,未及说完,便有另一道女声打断:“不必了,谢楼主想猫在屋子里当乌龟,我来见他便是。”
屋门缓缓张开,一身绛红裙衫的女子跨步进了屋中,朝着陈按笙行礼:“陈老,云莽先生正在浣雅斋中等候,要请您移步叙旧呢。”
话音落下,陈按笙连忙起了身:“云莽……周云莽,他来了?”
“正是。”林霜行眉眼弯弯,抬手一挥,“快给陈老先生带路。”
谢无渡站在屋子深处,闻声勾出一个冷清的笑容:“日光西移,不料青狸书院已是林阁主当家,竟要你的人替主人家带路?”
林霜行拱手送了陈按笙出门,见祁青洲也跟着欲走,伸手握住了他的腕袖。
“你留下。”她声音冷冽,并不看他,转身便又挂上了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
祁青洲脚步停顿,抱着剑侧身,轻轻靠上了门框。
“谢楼主这句就是挑刺了。”林霜行轻笑出声,“还没问过楼主,碎雨楼在江湖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如今怎么突然改换了心性,莫非如今这年头,连寰宇的生意也不好做?”
谢无渡从腰间抽出折扇,靠向椅子挑膝而坐,看着她笑:“确实不好做。林阁主雷霆手段,自如游走于朝堂江湖之间,许多生意都叫你们暗阁做去了,哪怕是我们碎雨楼,也常有举步维艰的时候。”
林霜行眉梢一挑,上前在他对面落座,二人相视无言,笑颜细看却有些渗人。
门口处的祁青洲长身而立,寂寥的目光淡淡落在夜幕之上,似乎并不关注屋内情状。
“如此,谢楼主便向辰王承宠,欲分一杯来日新羹?”林霜行俯身向前,紧紧盯上那青衣含笑的眉眼,“可若我说,玄镜阁能给楼主的,还要更多几分呢?”
谢无渡指节一敲,折扇随即收于掌心:“哦?林阁主莫非是在邀谢某……塌腰向您承宠么?”
“哐。”
屋门处传来一声轻响。
二人双双移目。
身形颀长的男人正靠在那处闭目养神,新配的青凌剑剑柄在他耳侧敲上了门框,似是无意为之。
谢无渡勾了唇角,拢眉佯装受惊:“阁主这不已然纳了新宠,只看这剑身修长凌厉,谢某只怕瞬目即为一喉毙命,连逃跑都来不及。”
“如此,就只能请谢楼主在山上暂住些时日了。”林霜行拍拍衣袖起身,笑意渐收,“门外廊上四名暗卫,全凭楼主使唤,必不会有所怠慢。”
说罢便自顾朝门外走去,任谢无渡的笑容僵在脸上,逐渐皮笑肉不笑,咬了牙送客:“林阁主慢走,山上雨急,当心别被冲了龙王庙。”
“冲不了,楼主虽是‘无渡’,在下却别号‘有渡’。”林霜行回头莞尔,笑颜格外明媚。
她径直出门,像是顺手般拉起了门口男人的手,牵着就要往庭院深处走。
“……”手心触感温热,祁青洲即刻睁眼,步伐僵硬,被并未回头的林霜行拉着手就走,半晌,喉间才紧绷着挤出一句,“阁主……于礼不合。”
林霜行头也不回,装没听见。
青狸书院的游廊曲折蜿蜒、直通后山梅林。错季的白梅粲然开放,花瓣铺了满地。
林霜行终于停下脚步,朝祁青洲递上了一包杨糖。
“午后见街边小店叫卖,干果饴糖的香气飘了满屋,就随便挑了一包。”林霜行见他怔着不接,垂眸笑了,“不喜欢?”
“……”祁青洲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阁主言行……于礼不合。”
“是于礼不合……还是你在生我的气?”林霜行移步到他身侧,复又撞进那人视线,“你气我利用你的消息邀来云莽先生,也气我利用他来逼你回首往事,气我拿你们的师徒情谊当作向你献媚的工具,是吗?”
祁青洲眸色黯然,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像是一场寂寥山雨。
“萧从舟,我说对你一见倾心,你不愿相信,我便以此证明。”林霜行收敛了神色,那副常悬脸上的假意笑靥顷刻消散,让她看上去忽而有些清冷无情,“哪怕没有你,我也有办法请云莽先生出山,没有你,我也能让他认可我的提议,劝解陈老跟玄镜阁入京。可我就是要让他是因你而来,让你知道,我就是为了你萧从舟而请他来。”
“若你言说‘于礼不合’,我便要问你……云阶之上,有陛下与先帝琴瑟和鸣,春猎场,陛下以一枝春杏系于箭身,过心上人裙袍而落,花瓣散于其身。云阶之下,也有寻常男女结伴而游,谈笑自如、言情求爱,怎么到了我这儿,便成了于礼不合?”
“若这些还不够,那么……”林霜行忽而靠近,踮起脚,双唇贴近祁青洲薄红的耳侧,“春日行,诸多女子折棠梨花佩于少将军腰身,也是于礼不合吗?”
祁青洲顿时热了耳廓,他喉头滚动,却终于不再偏头躲避,视线盯紧女子清亮的双眼:“天下诸多男儿,阁主为何……偏要戏弄于我?是因为我出身萧府、忤逆之后——”
他俯下腰身,声音低沉:“所以阁主要替不能赶尽杀绝的陛下出口恶气么?”
林霜行定定地看着祁青洲逼近的脸,其上眉峰轻蹙、眼眸温润,一时间竟有些目眩,半晌后方才回神。
未及回答,祁青洲便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阁主身居高位,自然能对男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想寻欢作乐,私府的小倌儿伶人自是知情识趣、体贴百倍,何必苦苦纠缠我这种毫无情趣的武人。”
林霜行忙笑道:“我一人独居,从未有过私府,更何论什么小倌伶人。”
祁青洲看着她沉默。
林霜行看着他默自审视的表情,扬唇失笑。
“棠梨城的萧小将军英姿过人,年纪轻轻便已声名远扬,每每出行,即闹得满城海棠如雨。”她抬起下颌,靠近男人紧绷的脸,“我久闻少将军美名,对你一见钟情,将军却心生怀疑?”
那双眼睛安静垂落,视线扫过她含笑的双唇。祁青洲忽然退后,错开了交融许久的视线。
“可我早已不是萧从舟。”祁青洲淡淡哂笑,垂下了眼睫,“昭元三年,棠梨城声名远扬的萧从舟就死在了萧府大火之中,尸骨无存。”
他退后半步,躬下腰身,深深作礼:“青洲冒犯阁主,请阁主责罚。”
林霜行怔在了原地。
昭元三年,鲜衣怒马的萧府少将军萧从舟身入火场,欲救回其父母旧物,瞬目之间即为汹涌火势吞噬。
那时的林霜行手持团扇,站在女帝身后为之引风,听到了明堂之下轻飘飘的一句:“焦尸落入枯井,被当地官府就地填埋了。”
殿外刺目的日光洒在她身上,她停下了动作,被女帝淡然的声音惊得回神:“阿霜,你认为如何?”
“……”林霜行沉默着,低下头去开口,“霜行方才一时出神,还请陛下恕罪。”
眼眶似乎温热,她刻意低垂了脸。
“想必是累了,不必再扇风了。”女帝笑着摆手,重新看向殿上的官员,“继续吧。”
“多谢陛下。”她听见自己含了笑意的声音。
茗山梅林,林霜行望向前方躬身的祁青洲,很久都沉寂着。
“是我的错。不该只顾自己心意,急着提起从前。”林霜行神色黯淡,缓步靠近,将手心糖包放在祁青洲放低的手背上,“杨糖清甜,想必你爱吃。”
“你退下吧。”她轻声说道。
……
爱你们![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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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萧从舟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