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鹊 第3章 孤度北沧八方狱

贾诩连倒没有太大的反应。

就这么无声的，过完这一夜。

第二日，沈鸣灼睡醒已经快至午时，他出殿门时看，远远看见北沧山脚下的人在耕种，轻车熟路化作凡人的模样下了山。

他扛着背篓走到庄子里，家中只剩老翁，女人和男人们在田中收割。

成大几人还在弯腰收割水稻，看见来人打招呼道：“小满来了!”

沈鸣灼和成大是多年的老友了，他无事下凡最爱留在庄子里帮忙干活，编造了个城中商贾的身份伴着几人。常来常往便熟识起来。

沈鸣灼从背篓中拿出荷叶包裹的猪肉递给他，成大的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确认泥巴没了才接过肉。

他脸上的汗一直从额头挂到下巴，黝黑的皮肤深深嵌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沈鸣灼将水壶递给他们，笑着问道：“怎么还在弄啊，都中午了。”

成大的几个兄弟七嘴八舌道：“得赶在下早霜前弄完啊，这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光打雷不下雨，不知道死了多少菜了。”

沈鸣灼心中疑惑，蹲下身看着土壤，的确是成干裂的块状，稻穗子粒也是干瘪的。

“哎呀呀，这多久没下雨了……”

“这些年天怪的很啊……”

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嘴，神神秘秘地念叨着：不可对上天不敬，之前财主不是找人算过了吗……

之后的话沈鸣灼听不见了。

成大几人从田里走出来，脚底泥泞一片，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随意糊了一把脸。

几人一手揽过沈鸣灼，一手拿着肉，哈哈大笑道：“甭想这些糟心事儿了，和你们这些老爷说了也不懂，走!你成大哥请你吃东西。”

成大一家老小足足七人，全部住在一个不大的茅屋里，只有两个房间，连饭都只能围坐在床榻上吃，他的老娘瞎了一只眼，腿脚不利索，成大兄弟三个从不让她来做饭。

家中也只有成大才娶了媳妇，是个漂亮的同村姑娘，手脚麻利，干活从不含糊，两个孩子也乖巧可爱。

成大干完活儿，看见故人来还亲自下厨做了小炒肉。

色泽鲜亮的肉盖在饭上，青椒在旁边增彩，整盘菜炒得油滋滋的，不老远都能闻到香味，两个孩子从头到尾都趴在灶台前看着。

沈鸣灼知晓他们家只有逢年过节才吃肉，现在全部都拿出来招待自己，心下一暖。

他帮着端菜，一家人围在床前准备开动。

成大开了好酒，大家笑作一团，聊聊家常。沈鸣灼不吃，几人就抢着给他夹菜。

沈鸣灼再三推脱之后，才了了念头。

成大的母亲抹泪看着沈鸣灼，说道：“小满，好久没来了。”

他掏出帕子为女人擦拭眼泪。

这一趟来，沈鸣灼也没想空手，给几人带了新的耕具、瓜果、新衣，和包在衣服里的几张钱票。

酒过三巡，成大突然盯着沈鸣灼的脸，指了半天最后来了一句：“小满……我们当中就你没有……没有……变老。”

沈鸣灼一下子哑然，很快将这个话头揭过去。几人脸上都带上酒红，他起身把一切收拾妥帖，就准备走。

成大的媳妇挽留他，沈鸣灼也只是招手示意自己快赶不上马车了，走之前又给她送了一根玉簪。

她慌忙地推开说道：“先生不能收啊。”

沈鸣灼将簪子放在桌上，快步走了出去，摆摆手示意她别送了。

一直到离开村庄，沈鸣灼才将原身幻化出来，回头看着庄子不自觉拧眉。

一步步走上北沧山。

几个下山的妖怪看见他都毕恭毕敬行礼，沈鸣灼摆手，继续往前走，直到一个小女孩撞进他怀中。

果然是蔡柳儿，她梳着双鬟冲进沈鸣灼怀里，红扑扑地脸皱在一起，身后跟着狼头的兽人和吐信子的蛇妖。

“我的小祖宗我们又不会吃了你。”蛇妖看着她无奈扶额。

狼头的兽人忍不住“呜——”一声长啸，只不过很快便被沈鸣灼敲了脑壳。

沈鸣灼将蔡柳儿抱在怀里，“怎么了？”

兽人又是一声呜咽：“那不是……那不是尊上让我们照顾她嘛……”

沈鸣灼挑眉说道:“我记得小柳儿的母亲也在……她人呢？”

吐着信子的蛇妖立马憋住气，嗫嚅几句：“仙尊您就别管了。”

蔡柳儿躲在他怀中不肯出来。几个兽人也无法，只能由沈鸣灼来照顾她。

他稳稳地抱着缩在怀中的孩子走进寝宫。殿内几乎是整个极乐宫布置最繁琐最奢华的，连阎罗殿都比不上的壮观。

蔡柳儿抬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她坐在椅塌上倒有些拘谨。手上碰着茶盏，连茶水的温度都没察觉到。

直到沈鸣灼提醒她烫手，蔡柳儿才猛地清醒过来，手立马就缩了回来，红着脸开始吹掌心。

沈鸣灼轻捏住她的手心，默默念了几句咒语，手掌的灼烧感便立刻减轻不少，蔡柳儿有些别扭地将头转过去。

“怎么了，小柳儿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啊？”沈鸣灼道。

沉默一阵，蔡柳儿才道:

“母亲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说完，她揉了揉眼睛，将眼泪擦去，不想让男人看到。

沈鸣灼叹口气，用手指点了点小女孩的脑袋：“母亲只是下山了，又不是不要你了。”

他随手变出几本话本，捧在手上念给蔡柳儿听：“我给你念故事好不好？”

蔡柳儿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读着读着，感觉故事有点不对劲，沈鸣灼一向不喜悲情的话本，不知怎的，这本的故事的剧情没有反转。

他沉浸到剧情中，甚至忘了念出来，蔡柳儿坐在一旁又不识字，故事听到一半便没了声，她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旁边的人。

“仙尊？”小女孩小声道。

……

半晌，沈鸣灼用力将话本拍在桌子上，气得揉了揉眉心：“哪个傻逼写的东西！”

说完，手中的书突然被出现的贾诩连抽走。

贾诩连皮笑肉不笑说：“仙尊。”

沈鸣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看向蔡柳儿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贾诩连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

沈鸣灼说:“你怎么来了？”

贾诩连说:“出去和你讲。”

二人站在千山殿前，贾诩连的眉头拧得很深，他便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

贾诩连半晌才说道:“小柳儿的母亲和门内一些弟子下山，不见了踪影，他们自传回简讯之后就没了消息。”

沈鸣灼墨眉微拧，“最后一条消息是什么？”

“天下大旱，人间疾苦，尸横遍野，寸草不生。”

沈鸣灼骇然。

“他们在哪里消失的。”

“八方狱。”

沈鸣灼心下一凛，先一步走了出去，贾诩连紧随其后。

北沧山的后方有一片人烟罕至，全是衣冠冢，阴气逼人。杂草已经蔓延到坟头，一把野火就能将这里烧干净，这里的墓碑几乎都没有姓名，死的人太多了，找不到姓甚名谁，更无法确定生卒年，有些放置在碑前的剑已经生锈，铜红色的锈迹像血一样流淌到地上。焚烧的黄纸粘在一起，只能堪堪见到几个字，最多的不过是“来世安宁”。

“来世……不可能了，神魂俱灭，永远没有来世。”沈鸣灼想到。

他有些心乱如麻，继续往前走都没看见门人的踪影，身后贾诩连跟着他心中细细数着。一共有三千八百五十二座坟墓，全都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心中骇然。

沈鸣灼一直走过山头，便是一片黑洞洞的“树林”，但如果仔细看去全部都是铜树，每一棵树几乎都有近十米高，张牙舞爪地伸出枝干，有的树梢上倒挂着神鸟，风一吹还有“呜呜呀呀”的声音，越往里走树的间距就越小，压得两人喘不过气。

一直到最后一棵树前。那似乎已经不能称作树了，光是树干就需几十人才能环抱住，巨大的枝丫上挂着枯萎的藤蔓，树的根部凸起，虬枝盘旋。

而在正中央被绑着一个人。他头发很长，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双目赤红，没有生机地垂到一边。

贾诩连远远看去还以为这人是死了，看沈鸣灼一个劲儿往前走，忍不住拉住他。

沈鸣灼撇开他，声音中带着威压:“方成谶。”

被困在树上的人听见声音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眉眼到发丝都透着一股阴湿气，男人脖子被锁链捆住，看见是他有扭过了头。

方成谶，创世后掌管地下九幽渊，自立为王，传闻中性格极其暴虐，惹得底下怨鬼的魂灵超脱不得，人间更传言：做了坏事，都该下地府去见方成谶。

不过貌似几万年前因为扰乱人间秩序，百鬼纵横，将世间搅个天翻地覆之后被沈鸣灼等人镇压到北沧山后的八方狱。

沈鸣灼又喊了一声：“方成谶。”

方成谶懒得理他，继续闭上眼睛睡觉。

空气中的氛围很尴尬。

沈鸣灼太阳穴跳了跳，右手的骨鞭应声而出，锁住了方成谶的脖子，将二人的距离拉近。

方成谶“哎哟”叫了一声，用力甩了甩脑袋，语气带着幽怨：“你多久才来看我一次，至于一见面就对我打打杀杀吗？”

沈鸣灼没时间和他插科打诨，手上的力道也不免用力：“我倒是想问问你，我门下的弟子怎么到了八方狱就失踪了？”

方成谶被憋的牛角都出来了，发出怪叫:“夯货!夯货！老东西你活这么久脑子也活没了是吧？”

沈鸣灼烦躁地赏了他几鞭子，打得那人嗷嗷叫。

方成谶低低发出吼音：“沈鸣灼你过来就是为了打我？!”接着吐出几句难听的乡话。

“我门下弟子来到八方狱便没了踪迹，是不是你干的。”

方成谶气得破口大骂：“我动你人干嘛？!”

沈鸣灼见根本问不出什么，冷哼一声，也散了灵力，捆在他脖子上的骨鞭也慢慢消失。

和他没关就有鬼了。

方成谶不想理他，转眼才看见旁边还跟着一个人。

身高体长的，眸子和墨一样深不见底，肩膀处装饰着鬼面，腰间佩着一把没有鞘的剑，但一眼他便知晓那是昆仑的“羽商”。他抬起头打量起男人的面庞，不似是昆仑山的人，倒像是……天上的人。

方成谶的眼光逐渐沉下去。

他不喜欢天族的人，很不喜欢。

“我们是来找人的，白衣黑领，腰间都挂着红玛瑙，一行五十人左右，你看见了吗？”沈鸣灼说着挡到贾诩连的身前。

方成谶冷哼一声：“没——看——见。”

沈鸣灼转身欲走，他又急了。

“唉唉唉——你别走啊，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方成谶张头喊道。

“在哪？”沈鸣灼没有回头。

“这两日的确有人来过，但是他们走到前面的坟冢后就停住了脚步，往旁边的一个林子去了，然后……”

“然后什么？”沈鸣灼心中一紧。

方成谶思索了一下：“然后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