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春。
惊蛰刚过,北京城的雪便卸了冬日的凛冽。宫墙根下的护城河水涨了些,灰绿色的浪头拍着青石板岸,把墙根堆积的雪堆泡得发酥,一脚踩上去能陷到脚踝,雪水混着泥污溅在宝蓝色的旗装裤脚,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
空中飘着一幅美人画。美人画像风筝被线牵着一样,飘啊飘的,跟在前面急匆匆进宫的八旗贵族子弟的身后。画中的美人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画中飞出来。
这神奇的一幕,若是被旁边经过的人看到了,必定会好奇地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这空中的美人,啧啧称奇。
好在这只有爱新觉罗·胤禛自己才能看见,他微微抬眼,不动声色的看向空中。
却见那画中的美人儿,穿着一身裘装,腰系玉佩,怀里抱着一个暖炉,四仰八叉地坐在地面上。那双眸流转,红唇微翘,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外头的世界。
还说不是邪祟,哪门子的大家闺秀能举止如此粗俗!爱新觉罗·胤禛——四阿哥在心中愤愤不平。
一个月之前,就在阿哥所睡午觉的时候,他梦见与一美人共赴巫山云|雨。
梦醒之后,这幅美人图就缠上了他。
他进道观、入寺庙,甚至找来了喇嘛做法事,都没有能够将这个妖精驱赶。
今日汗阿玛召见,不知这妖精能否经受得住皇家正气的冲荡。
然而,从东华门一直到乾清宫,这画妖精像看西洋景似的看着四周,眼珠子滴溜滴溜转,见着檐角垂落的冰棱便伸手去够,指尖穿过冰棱时还懊恼地撅了撅嘴。
胤禛脚步加快,踏着宫道上的半融残雪——这妖精倒似半点不惧皇家威严,反倒被这宫中的物件勾了魂,竟连飘行的速度都慢了几分。
没见过世面的山野小妖!
李涓涓可不是没见过世面吗,这故宫和前世旅游逛的故宫完全不是一个样。
就连碧瓦红墙的颜色都要鲜亮几分。
更何况那些装饰器物,每一件都精美绝伦,放在后世,每一件都是国宝啊!
“老四,走这么快做什么?”三阿哥胤祉不满地喊道。
胤禛这才发现自己越走越快,竟然把三哥都超过了。
他不禁懊恼,自身养气功夫不到家。当下也不顾其他,连忙对着三阿哥躬身致歉,表示自己是有些走神,对不住。
三阿哥见老四眼圈青黑,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没睡好?被哪个弟妹勾了魂?”
四阿哥板着脸,冷道:“三哥这话说得不好,该打嘴。”
李涓涓闻声而来,为这小插曲看得津津有味。
“你这可错怪四阿哥了,他清心寡欲,就没见进过后院。”
八阿哥也上来解围:“汗阿玛召见,哥哥们快些吧。”
九阿哥一向看不惯四阿哥这假正经的样子,当下便起哄道:“四哥两眼乌青,谁知道半夜里做了什么事情。”
四阿哥淡淡瞥了一眼,“想必是皇阿玛宣召,为噶尔丹一事而来。咱们还是快些进宫听宣吧。”说着便俯身抬手,做出请三阿哥先行的姿态。
康熙召见诸皇子,果然为噶尔丹事。道:“我将亲征噶尔丹,有诸皇子从征,至于噶尔丹,你们以为如何?”
“噶尔丹背叛我朝,罪大恶极,父皇许我出征,定不辱命。”
“父皇许我出征,定不辱命。”众皇子齐声道。
八阿哥:“汗阿玛为千万生灵倚赖,万不可亲征。”
三阿哥心想:“又被你小子给机灵到了。”
康熙早有打算,抬手止住了几个儿子请谏。
噶尔丹侵掠喀尔喀,占领外蒙以图中原,狼子野心,上次乌兰布通之役已经打败他,被他逃脱,此次二征噶尔丹,必灭此贼,还内外安宁。
因此打发诸子出去不提。
回到阿哥所,苏培盛赶紧送来新做的袜、鞋、靴。并服侍四阿哥换上干净常服。
虽则上午刚刚见过皇帝,但下午阿哥们还得继续去书房读书。
只是阿哥们都想着征讨噶尔丹的事,预计此次建功立业,封郡王贝勒。倒是校场的武师傅颇受欢迎。
九阿哥和四阿哥不对付。
嘲笑道:“此次人人都可以建功立业,就是有些‘四力半’别被俘虏了,丢大清人颜面。”
八阿哥急忙圆场:“四哥接下来要忙什么?”
李涓涓抱着暖炉笑得花枝乱颤,历史上的雍正帝,果真就是四力半。
四阿哥警告的瞥了她一眼,回答道:“还有师傅布置的课业未完成。”
便转身回了阿哥所。
李涓涓继续撩拨:“后世所有人都知道你‘四力半’的典故,这四力半究竟有多重?”
四阿哥不答,低头磨墨,似乎要将所有的坏脾气都磨进去。更是要将某人磨成渣子。
李涓涓喜道:“你要给我画饭吃了吗?就你昨天吃的鹿肉羹就好。我还没吃过鹿肉呢。”
“你不是三百多年后来的吗?鹿肉对你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李涓涓尴尬,又不肯认输,只骗他道:“后世的鹿是二级保护动物,吃了要坐牢的。”
鹿是保护动物?吃鹿还要坐牢,他忍不住想,这到底是什么时代?
女子开车,满街跑,说话古里古怪。不过这未必不是这妖精骗他。鬼话连篇,不是吗?
李涓涓满怀希望的看着他落笔。结果又是那四个大字——“戒急用忍”!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瘫倒在了地上,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被关在这画里面,没吃又没喝,只能睡觉了。”
可是她已经睡够了,于是对着胤禛发脾气。
“一定是你害我穿越到这个狗|屎地方。你说的没错,我是妖精,要吸干|你的精气,你很快就要死了。”
四阿哥笔下一歪,这一张纸废掉了。虽然心底惴惴,但却强忍着不露出分毫。
这妖精也没读过书,她看不出来。也没有什么城府。她一定在吓自己。哼,还说自己是什么大学生,连四书五经都分不清楚。
四阿哥看了看滴漏的时辰,决定摆膳。
他叫来苏培盛,“你去吩咐御膳房,让他们做佛跳墙,珍珠翡翠白玉汤,桂花酿,樱桃肉,装好了端上来。”不一定要好吃,但一定要好看,让这妖精垂|涎欲滴。。
苏培盛挠了挠头,主子这两天真奇怪,突然看中起口腹之欲。还总是点名要一些名字古怪的膳食。
这佛跳墙是什么菜?珍珠翡翠白玉汤又是什么?他不敢问主子,只能去和膳房的人研究。
四阿哥又唤来高无庸,问道:“事办得怎么样了?”
高无庸正忙着办这件事,奇怪主子为何突然私下找民间降妖除魔的高人,难不成主子在看什么志怪奇谈,着了迷?
高无庸恭敬答道:“济南府淄川有一位聊斋先生,多有提及能人异士。”
李涓涓凑过来,“聊斋先生?莫不是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
四阿哥见她果然对此道了如指掌,心中越发坚定了除掉她的想法。
“你还喜欢志怪小说呢,能不能找人来看看我现在的情况,把我从画里救出来。”李涓涓双手合十求道。
四阿哥缓缓抬头,和她对视:“你如此胆大包天,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
“我怎么就胆大包天了?跟你沟通真费劲儿。不愧是三百多年的代沟。我睡觉去了。”
四阿哥想问“代沟是什么”,然而看她刷刷刷变出了十二幅画,挑选出她惯常睡觉的那幅《烘炉观雪》,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帐子已经被她拉了下来。
四阿哥这才将折子拿出,事关朝政,他不敢大意。虽然这妖精对政事似乎毫不关心,但他不得不防。
抬头望着屋檐边的冰凌,心想这位三百年后的妖精,连雪都没有见过,下大雪的时候那双好奇的眼睛。还说画里的雪她根本摸不到。
“李涓涓。”四阿哥哂笑一声,低头写起关于粮草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