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红钦天监琉璃顶时,忽然想起朱祁钰在那日东街的点心铺塞给她的密函还藏在袖中——"陨星之祸,起于未时三刻"。她将尚宫局的西洋钟教正了时间,青铜转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惊得檐角铜铃里的灰鸽振翅而起,爪上绑着的竹筒在暮光中划出一道银线。
子时的更鼓刚过,玄武门当值的赵五就送来灰鸽密信。杭令薇就着烛火看清"陨星诈术"四字,颈间朱祁钰送给她的翡翠坠子突然撞了下桌角,那声音直颤人心魄。她推开西窗,看见尚宫局后院墙根下蹲着个黑影——是成敬养的那只独耳黑猫,颈圈里塞着半张火药配方。茗烟吓得打翻了灯台,杭令薇却轻笑出声:"明日怕是要下雨,去把我那件猩猩毡斗篷备着。"斗篷夹层里缝着于谦亲笔所书的军火走私账目,墨迹里混着铁锈,像是蘸着血写的。
次日寅时,乾清宫的传旨太监来得比晨钟还早。杭令薇跪接圣旨时,瞥见曹吉祥皂靴上沾着钦天监特有的朱砂粉,心下了然这是王振的手笔。茗烟替她更衣时手指发抖,月白官服系带缠了三回才系紧。"怕什么?"杭令薇将淬过药的银簪插进发髻,"今日要见血的,又不是我们。"
乾清宫正殿弥漫着龙涎香都压不住的硫磺味。朱祁镇漫不经心的用指尖在扶手上敲出《广陵散》的调子。王振捧着星图侍立左侧,蟒袍下摆沾着西山特有的红黏土。杭令薇行礼瞥见了这大殿上的地砖——第九块金砖的裂缝比其他的缝隙宽了半寸,下面埋着的火药足够能让杭令薇葬身于此。
“杭尚宫平身。"朱祁镇忽然开口,"朕前几日梦见紫微垣崩塌,林爱卿说此乃天象示警,特来召你前来议事。"林云深立刻展开星图:"陛下请看,南斗贯月,主后宫之中有女乱政!"他猛然指向杭令薇,"《开元占经》载明,此象应验在......"
"臣夜观天象,紫微垣晦暗不明。"钦天监正林云深展开星图,绢帛上赫然画着南斗偏移之象,"更有陨星坠于西山,此乃妖女祸乱之兆!"他猛然指向杭令薇,"古书之上有云,荧惑入太微,当有妖女溺水通晓天机......"
"林大人记错了。"杭令薇突然打断,指尖点在星图某处,"荧惑守的该是太微西垣上将星,怎的您这图上星位东移了三度?"满室哗然中,她夺过铜尺敲向浑天仪,青铜构件应声转动,"真正的天象该是这样——"
阳光穿过窥管在星图投下光斑,正照在"丹鼎"二字上。王振脸色骤变,他分明记得昨夜派人锁死了浑天仪。杭令薇余光扫过朱祁镇腰间佩剑——剑穗缀着的缅铃少了一颗,正是昨夜成敬从曹吉祥身上割来的钥匙模样。
"陛下请看。"她将《甘石星经》残页铺在案上,这是昨日星夜寻得的证据,"正统十二年,十一月戊午日,臣女落水当日,本该有金星凌日之象。但未时三刻不见天狗食日,分明是有人篡改天意!"
铜壶滴漏将到未时,王振额角渗出冷汗。他当然知道这预言会成真——昨夜派去炸毁观星台的死士迟迟未归,此刻屋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朱祁镇猛地起身,佩剑撞翻香炉,火星溅上林云深袍角,烧出个焦黑的"忠"字。
天光骤暗的刹那,杭令薇抓起茶盏泼向星图。浸过明矾的茶水在绢帛上显出蓝痕:"林大人用硝石粉改绘星象时,可想过遇水显形?"她转身跪拜,"臣请陛下移步露台,且看这'妖星'究竟在何处!"
日晷指针将到未时,林云深突然高喊:"快看天象!"众人抬头瞬间,杭令薇袖中铜镜反射的阳光正刺入浑天仪窥管。青铜构件突然疯狂旋转,在星图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北极星不是暗了。"她声音清亮如冰,"是有人用硝烟遮蔽天光!"几乎同时,西山方向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于谦的巡防营"恰好"截获了王振私运的火器。
"陛下当心!"杭令薇突然扑向朱祁镇。"护驾!"于谦带兵破门而入时,杭令薇正将朱祁镇推向铜柱后的死角——那里早被她垫了三层浸湿的锦帛,爆炸的气浪掀翻香炉,王振精心布置的火药竟大半受潮未爆。殿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朱祁钰的亲兵押着个浑身是火的番子摔在阶下:"禀陛下,此人在西山纵火时被擒,怀里搜出盖着司礼监的通令牙牌!"
“不关司礼监的事,全是奴才一人利欲熏心做出此等离经叛道之事,请皇上速速处罚。”那番子好像是不怕死一样,昂首挺胸,一副全然要去赴死的模样。
“拉出去,斩于承天门之下!”朱祁镇忙下令,让那番子不再言语,也让周围死谏之人收声。以他的帝王心术,怎会不知,凭一个小小奴才,怎能做出如此惊天骇浪的事情,背后定有人吩咐,他不想再追究下去,怕真是他想的那个人,那种结局,那么自己二十多年的寄托就会崩塌,他也不再会是这个拥有着尚上尊荣的帝王。
在乾清宫一片混乱即将趋于平静之时,只听见门外一声苍老的声音传唤着:“太后娘娘驾到!”
孙太后的凤辇碾过满地星图碎片时,杭令薇正将染血的银簪藏进袖中。太后绛紫色翟衣上的金线孔雀在残阳里振翅欲飞,腕间沉香木佛珠撞出沉闷的响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哀家听闻这大殿走了水,特来瞧瞧这星火燎原的盛景。"太后的目光扫过王振被熏黑的乌纱帽,最终落在杭令薇颈间晃动的翡翠坠子上——那坠子背面刻着郕王府的暗纹。
朱祁镇刚要开口,太后忽然用佛珠挑起地上半截引线:"皇帝可认得这个?"浸过鱼胶的麻绳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正是杭令薇那日从曹吉祥靴底抽出的同款。王振的蟒袍下摆无风自动,露出腰间司礼监印信的绦穗——穗子末端染着西山红土,与爆炸现场找到的残渣如出一辙。
"母后......"皇帝话音未落,太后突然将佛珠按在杭令薇腕间:"这丫头倒让哀家想起个人。"她枯瘦的手指划过少女的掌心,"宣德元年,有个妓女也是这般胆大包天,在先帝御前揭发汉王朱高煦谋反。"佛珠咔哒一声裂开,露出里头暗藏的银针——针尖泛着和王振暗器相同的蓝光。
杭令薇佯装惶恐跪倒,趁机将药粉撒在太后裙裾上:"臣妾愚钝,只知星象可改,人心难测。"话音未落,王振突然暴起扑向浑天仪,藏在黄道环里的火药引信滋滋作响。于谦的剑锋晚了一步,杭令薇却甩出银簪刺中王振曲池穴,淬了曼陀罗汁的簪尖让他瞬间瘫软在地。
“王督公,得罪了。”杭令薇道。
"好个有勇有谋的杭尚宫!"太后抚掌而笑,眼神却冷得像冰,"只是太聪明的人,在宫里可要更加步步为营些。"她转身时,一枚玉扳指从袖中滚落,杭令薇看得真切——那是瓦剌使臣觐见时戴过的狼首戒。朱祁镇弯腰去捡,太后凤履却抢先碾住扳指:"皇帝当心,碎玉扎手。"
“多谢母后关心,至于王先生和杭尚宫,儿子想要自己定夺,如何处置他们。”朱祁镇起身向孙太后附身行礼。
“镇儿长大了,一切都由得你去做主,母后安心。”孙太后说着替朱祁镇整理了下龙袍上的灰烬。
夜已深了,乾清宫的烛火却仍亮如白昼。杭令薇踏入殿内时,朱祁镇正倚在龙榻上,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他未着龙袍,只披了件玄色暗纹常服,衣襟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尚未痊愈的伤痕——那是今日杭令薇救他时不小心留下的。
“杭尚宫来了?”他抬眸,眼底映着烛火,像两簇幽暗的火焰。杭令薇垂首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免礼。”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却又隐隐透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陛下深夜召见,不知有何吩咐?”她声音平静,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殿内——案几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玉杯,还有一本翻开的《甘石星经》。
朱祁镇唇角微勾,指尖摩挲着那枚棋子,忽然开口:“朕今日一直在想,今日大殿之上,你为何敢在朕面前驳斥林云深?”
杭令薇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臣只是据实而言。”
“据实而言?”他低笑一声,忽然起身,缓步走近。龙涎香的气息混着一丝酒气,随着他的靠近愈发清晰。他站定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眼底暗流涌动。
“杭令薇,你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他嗓音极轻,却字字如刃。
杭令薇心头微凛,却仍镇定道:“臣若有半句虚言,甘愿领罪。”
朱祁镇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耳畔的发丝,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朕倒希望你说的是假话。”他低声道,嗓音里带着几分威严又有攻击性的意味,“那样,朕就有理由……”他指尖下滑,轻轻扣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直视自己,“……治你的罪。”
杭令薇呼吸微滞,却仍不闪不避:“陛下想要臣的罪,何须理由?”
朱祁镇眸色一暗,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征服欲,像是猎手终于捉住了觊觎已久的猎物:“杭令薇,你当真不怕死?”
“怕。”她坦然道,“但比起死,臣更怕活得不明不白。”
朱祁镇盯着她,眼底情绪翻涌。良久,他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向案几,斟了一杯酒,递给她。
“喝了。”他命令道。
杭令薇接过酒杯,指尖与他短暂相触,感受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她仰头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烧得喉间发烫。
朱祁镇看着她,眸色渐深。他忽然伸手,拇指擦过她唇角残留的酒渍,嗓音低沉:“杭令薇,朕忽然觉得,留你在身边,或许比杀了你更有趣。”
杭令薇抬眸,与他四目相对。烛火摇曳间,她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征服欲——那不是帝王对臣子的掌控,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占有。
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那陛下可要小心了,臣……可不如寻常女子,那么柔顺的。”
朱祁镇眸色一沉,随即低笑出声。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朕,拭目以待。”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殿外,更鼓声远远传来,却无人理会。
一切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