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刚敲过卯时,尚宫局的女官们便已聚在廊下窃窃私语,青砖地在八月暑气下泛着潮气,蒸腾的人很是暴躁。杭令薇踏入内院时,十二名身着靛蓝比甲的女史齐齐福身行礼,动作整齐得近乎刻意。为首的崔女史髻间金步摇晃得刺眼,唇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尚宫大人初来乍到,奴婢们还未及收拾好值房,您且稍候。"话虽恭敬,眼神却上下打量着杭令薇素净的衣裙,仿佛在掂量这位新上司的分量。
"无妨。"杭令薇微微一笑,指尖抚过廊柱上斑驳的朱漆,"尚宫局既归我执掌,自然该亲自熟悉各处。"她迈步向前,绣鞋踏过青砖缝隙里新冒的苔藓,身后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
值房内,账册堆得摇摇欲坠。"这是我大明自洪武爷以来的用度明细。"崔女史捧来一摞泛黄的册子,"啪"地搁在案上,激起一层薄灰,"尚宫大人既通晓医术,想必对算账也不陌生,不如好好学习,日后倒也利于管理?"崔女使带着些轻薄的语气。
杭令薇翻开账册,墨迹洇染处赫然写着"洪武三十五年",不由得感叹宫内记录之严谨。
满室霎时一静。
角落里一名着藕荷色比甲的年轻女史突然上前,声音细如蝉呓:"尚宫大人,奴婢青禾,暂掌典籍司。"她捧来盏新沏的菊花茶,茶汤清亮,杯底却沉着几粒未化的冰糖——这是杭令薇在家常饮的配方。
"尚宫局分六司。"青禾低眉顺目地展开一幅绢制局图,"典籍司掌文书,衣饰司管织造,药膳司理医方,礼器司备祭品,杂物司调器具,还有......"她顿了顿,"监察司,专纠六尚过失。"
杭令薇目光扫过监察司名下那列朱笔勾画的人名——全是王振的干女儿。
午膳时分,膳房送来的食盒透着古怪。
"按例,尚宫份例该有鲜笋煨火腿。"青禾掀开食盒,里头却只有半碗冷粥并几根腌菜,"膳房说......说今夏酷暑,鲜笋断了供。"
杭令薇拈起银簪试了毒,簪尖霎时泛起乌光。她不动声色地将粥泼向窗外花丛,不过片刻,几只麻雀扑棱棱坠地而亡。
"尚宫大人!"青禾脸色煞白。
"无妨。"杭令薇从袖中取出块自备的杏仁糕掰开,"本官恰好不饿。"她将另一半递给青禾,"尝尝?唐府小姐特制的。"
暮鼓声中,六尚女官齐聚训话。杭令薇立在阶上,月白官服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即日起,药膳司每日呈防疫汤方,衣饰司改用桑皮线缝制夏衣。"她突然看向监察司掌事吴嬷嬷,"听闻吴嬷嬷侄儿在惜薪司当差?明日送三百斤艾草来。"
吴嬷嬷的老脸皱成菊花:"这不合规矩......"
"规矩?"杭令薇抚过腕间魏氏给的赤金香球,"洪武年间定下的《六尚条例》第七款,尚宫有权调度各司物资。"她轻笑,"还是说,吴嬷嬷觉得太祖爷的规矩不算规矩?"
夏风穿堂而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杭令薇独坐灯下重绘局图时,窗缝突然塞进张字条:"玄武门戍卫赵五,可信。"字迹挺拔如松,与那日灰鸽送来的密信如出一辙。
她将字条焚于烛上,火光映得眸中星芒点点。尚宫局的第一日,不过是棋局的开端。
王振的威慑来得比预期更快。申时三刻,司设监太监曹吉祥带着一队番子闯入库房,说是查点先帝御赐的缠枝牡丹瓷瓶,鎏金拂尘却专往杭令薇安排大家新制的药柜上扫。
“曹公公,我们又见面了。”杭令薇倚着门框剥松子,忽将果壳掷向柜角蛛网:"公公仔细着,这蜘蛛专爱往硫磺味儿重的地方结网。"曹吉祥脸色骤变,拂尘尖正戳在暗格机关上——那里本该藏着王振私运的硝石,此刻却码着整整齐齐的《皇明祖训》抄本。
“还未恭贺曹公公升了职位,王公公是真重用你呢。”杭令薇把剥好的松子递给了曹吉祥几粒,“不过公公在这宫中做事还是要小心为上,得意一时,不能保你一世安宁,要明白功高盖主的道理才是。”
曹吉祥接过了杭令薇的松子,阴笑的对杭令薇说:“杭尚宫果然不凡,刚刚你对咱家说的话,咱家同样要奉劝给你,这紫禁城,可不是靠单纯的聪慧就能活下去的,要靠的,是谋略。”说着就把那几粒松子扔到了地上,踩成了齑粉。
“你回去告诉你那敬重的王督公,他不用来谋我,万望他仔细着收着锋芒,以后别断了自己的路。”杭令薇道。
正说着起劲,铜铃在檐角发出细碎的呜咽,曹吉祥靴底碾碎的松子粉还粘在青砖缝里,杭令薇垂目盯着那团污渍,耳畔忽然炸开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尚宫局院墙外金戈碰撞声由远及近,夏蝉嘶鸣戛然而止,满院女官扑簌簌跪成一片靛青色的浪。
朱祁镇踏过门槛时,杭令薇正弯腰去拾地上松子残渣,月白官服下摆扫过满地碎屑,抬头便见明黄织金云龙纹靴尖停在半步之外。她保持着半蹲姿势仰起脸,正对上一双含着探究的丹凤眼——这双眼睛本该属于史书里那个在土木堡折戟的帝王,此刻却流转着鹰隼般锐利的光。
“英宗......这就是英宗” 杭令薇喃喃。
“臣杭令薇叩见陛下。”她顺势跪拜,后颈能感受到帝王目光烙下的重量。余光瞥见曹吉祥跪在墙角拼命擦汗,青禾的藕荷色衣角在廊柱后轻轻颤抖。
“平身。”朱祁镇径自走向主位,龙袍带起的风掠过她发间银簪,“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杭尚宫这把火倒是烧得热闹。”他指尖叩着案上未及收起的局图,目光扫过被朱笔圈住的监察司名录,“王振今早还同朕夸你,说尚宫局总算来了个明事理的主事。”
杭令薇直起身,终于看清这位年轻天子的面容。那双眼睛狭长如凤,本该是帝王威仪的象征,可眼尾微微上挑,竟透出几分阴柔的意味。瞳色极黑,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可偏偏眼白泛着淡淡的青,像是常年被什么东西蚕食着精气神。当他盯着人看时,目光并不似传闻中那般昏聩混沌,反而锐利得惊人,仿佛能剖开皮肉,直刺骨髓。
他的唇色极红,红得近乎妖异,像是涂了胭脂,又像是被丹毒烧出来的血色。说话时,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既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偶尔咳嗽,便用袖口掩住唇,可指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又好像是在强忍痛楚。
朱祁镇身上那股矛盾的气息——龙涎香的雍容华贵之下,隐隐透着冷铁和血渍混合着的刺鼻味道,似是炼丹炉里烧出来的邪气。而他腕间那串王振进献的十八子,每颗珠子都嵌着缅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又像是某种无法挣脱的枷锁。
他说话时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可字字句句都像是裹着蜜糖的刀,稍不留神就会被割得鲜血淋漓。他笑的时候,眼尾会浮出细纹,可笑意从不达眼底,仿佛那张俊美的皮囊之下,藏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皇上盛赞,王公公言重了。”她将沾着松子碎的手藏进袖中,“臣女不过是按《皇明祖训》办事。”话音未落,朱祁镇突然倾身向前,腕间缅铃撞出清越声响:“听说你给郕王府送过驱疫汤方?”
烛火爆了个灯花。杭令薇望着铜炉中升起的龙涎香青烟,“郕王殿下是皇上的亲弟弟,尊贵的皇子,臣自然要尽本分。”她答得滴水不漏,却见朱祁镇从袖中摸出个金丝楠木盒,盒盖掀开是枚暗红药丸,“王振说这是用你开的方子炼的丹,朕服了三日,倒是神清气爽。”
杭令薇瞳孔骤缩。那分明是她为太后调制的安神丸,方子怎会落到王振手中?药香里混着不该有的硫磺味,怕是早被掺了五石散。她忽然明白皇帝眼底不正常的潮红从何而来,喉间泛起苦涩——这皇宫果然是口煮人的鼎,任你医术通天也救不了甘愿沉沦的魂。
她想起近日在杭府苦读医术,寻常病症已能探知个十有**,不禁自动请缨了起来:
“陛下若信得过臣,可否让臣请个平安脉?”她向前半步,瞥见曹吉祥猛地抬头。朱祁镇却低笑起来,腕子已伸到她面前。指尖搭上寸关尺的刹那,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帝王脉搏共振,那脉象浮滑如滚珠,分明是长期服食丹毒之兆。
“杭尚宫的诊脉手法可比那些太医令要轻柔的多。”朱祁镇突然翻转手腕扣住她指尖,缅铃擦过她虎口,“听说你在宫外治过郕王的病疾?”他拇指摩挲着她掌心薄茧,那是常年握药杵磨出的痕迹,“朕这个弟弟啊,打小身子弱,偏喜欢往宫外跑,朕这才不忍他就番。”
杭令薇任由他握着,嗅到他袖口传来的血腥气——不是丹毒,是新鲜伤口。目光掠过龙袍领口,隐约可见包扎伤口的细布。“陛下伤口该换药了。”她突然开口,满意地看到帝王手指微僵,“金疮药里混了白獭髓虽能止痛,但獭骨粉与陛下正在服用的丹参相冲,久了恐伤肝脉。”感觉到钳制自己的力道骤松,她顺势抽手从腰间锦囊取出个瓷瓶,“这是臣女用三七与天山雪莲调的药粉,止血不留疤。”
朱祁镇把玩着瓷瓶,眼底兴味愈浓:“难怪王先生在你入宫前日同朕讲,说你眼睛毒得很。”他忽然起身逼近,龙涎香混着丹砂气息将她笼住,“那你这双慧眼可看得出,朕今日为何而来?”
杭令薇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紫檀多宝阁。阁中缠枝牡丹瓷瓶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她盯着瓶身上扭曲的倒影轻声道:“陛下想看的不是尚宫局,是能斩断铁索的刀。”感觉到帝王呼吸一滞,她继续道:“只是握刀的手若沾了丹毒,再利的刃也要生锈。”
满室死寂中,曹吉祥的冷汗滴在地砖上发出轻微声响。朱祁镇突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咳出几点猩红,随手抹在龙袍袖口:“好个杭令薇!王振说你是插在尚宫局的钉子,郕王说你是悬壶济世的观音,依朕看——”他猛地掐住她下巴,力道大得要把骨头捏碎,“你分明是淬了毒的针灸,扎得人又痛又醒!”
疼痛让杭令薇眼前发黑,她却勾起唇角:“陛下谬赞。臣不过是尚宫局里会算账的女官罢了,比不得王公公谋略深远。”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扑棱棱振翅声,一只灰鸽落在窗棂,爪上绑着的竹筒滚出张字条。
朱祁镇松手捡起字条,扫过上面“郕王府今夜子时”六个小楷,脸色瞬间阴沉如墨。杭令薇盯着他指节泛白的手,想起那日朱祁钰说“皇兄已三年未唤我名字”时的落寞神情,忽然觉得这对天家兄弟像极了太极图上的阴阳鱼,明明同根同源,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好个悬壶济世。”朱祁镇将字条扔进香炉,火舌窜起时照亮他眼底猩红,“杭尚宫既要当朕的针灸,不妨扎得再深些,朕倒要看看,是朕强,还是他郕王。”他甩袖转身,缅铃在暮色中划出冷厉的弧光,“明日钦天监禀奏,杭尚宫定要前去。”
暮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时,青禾捧着新誊抄的《皇明祖训》进来,见杭令薇正对着局图描画新线。朱笔蜿蜒如血,在郕王府打了个旋,又从尚宫局周旋到司礼监,最终还缠上乾清宫梁柱。
夜风吹散水痕时,尚宫局檐角的铜铃又响起来,像是谁在暗处幽幽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