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仙女镇,万籁俱寂。
镇东头的土地庙更是荒凉破败,庙小仅能容身,泥塑的土地公婆在月光下显得面目模糊,周围杂草丛生,夜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响声,更添几分阴森。
魏有之依约而至,她放轻脚步,如同暗夜中的狸猫,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
月光勉强透过云层,勾勒出庙后那棵老槐树扭曲的枝干和树下那个佝偻的身影——陈老栓果然已经到了。
他蹲在树下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偶尔烟袋锅里明灭的火光,映出他沟壑纵横、写满苦难的脸。
魏有之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不远处停顿了片刻,故意弄出一点轻微的脚步声,显示出自己的警惕和不安。
然后才压低声音,带着疑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问道:
“陈老伯?是您吗?这深更半夜的,您找我……有啥要紧事?”
“魏货郎,你来了。”
陈老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了魏有之一眼,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他指了指身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頭。
“坐。”
魏有之没有放松警惕,慢慢走过去,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疑惑地看着他。
“老伯,你叫我二郎就行了,不过咱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我这心里头,直打鼓。”
陈老栓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观察魏有之。
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悲苦和压抑的愤怒。
“二郎,你是个走南闯北的,见识广。”
陈老栓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生活碾压后的麻木。
“俺跟你说说俺家的事吧。”
他磕了磕烟袋锅,开始讲述,声音低沉而缓慢。
“俺家祖辈就在这仙女镇种地,原本有几亩薄田,虽不富裕,也能糊口。俺那儿子,叫栓柱,是个老实肯干的后生,前年,卫所里一个姓王的千户,看中了俺家那几块靠着河的好田,硬说那是无主的荒地,要划归军屯。俺家不服,栓柱年轻气盛,就去县衙告状……”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刻骨的恨意。
“可那衙门,哪里是俺们穷百姓能进的地方?状纸递上去,石沉大海。后来……后来那王千户派人来,生生打断了栓柱的腿!就扔在县衙门口!等人发现抬回来,人就……就废了!如今还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俺那老婆子,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陈老栓的声音哽咽了,老泪顺着深刻的脸颊沟壑流下,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俺去找里正,里正不敢管。去找那些和尚……他们说,这是末劫,是俺们前世造的孽,只有信了无生老母,跟着弥勒佛,才能在这劫难里超生,才能在那真空家乡里,不再受这欺压……”
魏有之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露出了同情和愤慨。
她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感同身受。
“这帮天杀的狗官!还有那些助纣为虐的军痞!”
她低声咒骂,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怒火。
“简直不给人活路!”
陈老栓抬起泪眼,看着魏有之那义愤填膺的样子,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认同。
他抹了把脸,问道:
“二郎,看你也是个有见识的,不像俺们这般一辈子土里刨食。你……你家又是咋回事?咋落到这步田地,跑到俺们这小镇子上来卖货?”
魏有之心中一动,知道陈老栓开始探自己的底了。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痛苦和仇恨交织的神色,顺着陈老栓的话头,开始讲述她跟宁玉早已准备好的故事。
“陈老伯,不瞒您说,”
魏有之的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家破人亡的悲凉。
“小子家中原本不是这般光景。小子家是在北边运河上跑盐的,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人家。”
她开始“回忆”,语气充满了不甘与怨恨:
“可这世道……容不下老实做生意的人!去年,运河发大水,小子家中几条运盐的船都耽搁了,本来就要赔个底掉。可偏偏……偏偏撞上了东厂的那些阉狗!”
她刻意加重了“东厂”和“阉狗”这两个词,观察着陈老栓的反应。
陈老栓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下,虽然不明显,但魏有之捕捉到了。
东厂之恶,在朝堂诸相公的宣扬下,早在百姓心中扎了根。
“那些没卵子的货色!”
魏有之咬牙切齿,演技逼真。
“他们硬说小子家中的盐引有问题,说我们走私!不由分说,就查封了我家的铺子,抄没了家产!小子的爹气不过,上去理论,被他们当场打断了肋骨,没熬过几天就……娘也跟着去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拳头攥得发白。
“也算是上苍开眼,小子带着刚过门的媳妇,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路颠沛流离,身上的盘缠也花光了……不敢再碰盐业,只能靠着以前走南闯北认得些货,挑着担子混口饭吃,如今媳妇怀上了,小子才又带着媳妇回来了,仙女镇中还有赵家表兄,终归是个依靠,这朝廷……这世道……小子算是看透了!从上到下,烂透了根子!尤其是东厂那些鹰犬,简直比土匪还狠!”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低吼出来,将对“东厂”的恨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将对整个朝廷的不满宣泄出来,这恰好与白莲教宣扬的“末劫”、“朝廷无道”的论调隐隐契合。
陈老栓静静地听着,烟袋锅早已熄灭,他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魏有之,似乎在判断她话语里的真伪,以及她这份恨意的深浅。
夜风吹过,土地庙周围的杂草发出更大的声响。
魏有之说完,仿佛脱力般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大口喘着气,一副被勾起了伤心往事,情绪激动的模样。
她暗中却全神贯注,等待着陈老栓的反应,她知道,自己这番表演,将决定今夜是能获得信任,还是迎来灭顶之灾。
陈老栓沉默了许久,久到魏有之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终于,他缓缓站起身,干瘦的身影在月光下像一个幽灵。
他走到魏有之面前,伸出干枯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意味。
“二郎兄弟,”
他换了称呼,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隔阂。
“你的苦,俺懂了。这世道,就是不让人活。”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几乎如同耳语。
“像俺们这样的苦命人,要想有条活路,或许……只能靠自己,靠大家。”
他特意加重了“大家”两个字,意味深长地看着魏有之。
魏有之心头狂跳,她知道,“大家”很可能指的就是白莲教组织。
她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茫然,又带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触动,喃喃道:
“靠自己?靠大家?”
只是陈老栓却没有再多说,只是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夜之事,莫要对他人言。过两日……或许还有事寻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佝偻着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的草丛小径中。
魏有之站在原地,直到陈老栓的身影完全消失,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也不知道陈老伯今日找我到底是何事,只是为了同我交心吗?真是奇怪的人啊!”
摇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做戏还是做全套的好,哪怕已经确定陈老栓走远,但谁也不知道今夜是否就只来了陈老栓一人,一句话而已,还是得说。
抬头看了看惨白的月亮,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将那枚朱玉宁给的木哨紧紧攥在手心,转身,沿着来路,小心翼翼地返回。
今夜的土地庙之约,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了一遭钢丝,而她,暂时安全地走了回来。
魏有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土地庙周围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吹草叶的沙沙声。
片刻后,土地庙那残破的神像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衣料摩擦声。紧接着,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
其中一人身形高瘦,正是那日龙王庙中讲经的净空和尚,只是此刻他眼中全无面对信众时的悲悯狂热,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与冰冷。
另一人则是个面色蜡黄、看似普通的中年汉子,穿着与农夫无异,但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闪烁,显然并非善类。
陈老栓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了,见到两人,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低声道了句香主。
那面色蜡黄的汉子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是白莲教在仙女镇一带的真正负责人,地位在净空之上,旁人不知他叫什么,只知他姓黄,他目光投向魏有之离去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平稳。
“老栓,你觉得此人如何?”
陈老栓不敢怠慢,仔细回想着方才的对话,斟酌道:
“回香主,这魏二……看似精明,对官府,尤其是对东厂,恨意极深,不似作伪。他说的家破人亡的经历,与咱们查到的零星消息也能对上一些。是个有胆识的,也有些见识,若能吸纳进来,或有大用。”
净空抬手摸了摸自己锃亮的脑袋,在一旁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怀疑:
“巧言令色!谁知是不是官府派来的探子?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而且他那媳妇,容貌气度,可不像是寻常逃难女子。”
黄香主抬手,制止了净空的话,他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是真心投靠,还是别有用心,一试便知。”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
“恨意是真的就好。有恨,就有弱点,就能被我们所用,让人看紧她那媳妇就是了,若她所言是真,那妇人就是我们最好拿捏的。”
末了他看向净空和尚,脸上露出阴森的笑来:
“对付这些妇人,你最是拿手了,这两日你找机会接触一下,再探一探。”
紧接着黄香主转向陈老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递给陈老栓。
油纸包不大,捏起来里面似乎是几颗圆滚滚的小丸。
“老栓,你做得不错,取得了他的初步信任。”
黄香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里面是三颗‘涤尘丹’。你找个由头,每隔一日,混在茶水或吃食里,给他服下一颗。记住,务必亲眼看着他吃下去。”
陈老栓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问道:
“香主,这‘涤尘丹’是……?”
“此乃老母赐下的灵药,能涤荡凡尘俗念,开人心智,让他更能明辨是非,亲近圣教。服下之后,初时会有些嗜睡、精神恍惚,乃是排除体内污秽的正常反应。待三颗服尽,他心中对朝廷的恨意会被引到极致,对‘真空家乡’的向往也会达到顶峰,届时,他便会成为我们最忠诚的信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净空在一旁阴恻恻地解释道。
陈老栓心中一凛,他隐约猜到这绝非什么“灵药”,恐怕是控制人心的毒药或者迷幻之物。
但他不敢多问,更不敢违逆,连忙将油纸包紧紧攥在手心,躬身道:
“小的明白,定会办妥。”
黄香主满意地点点头,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神情。
“待他服尽丹药后,你再带他来见我。届时……本香主自会与他,好好聊聊。”
那“好好聊聊”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
“是,香主。”
陈老栓头垂得更低。
“去吧,小心行事,莫要让他起疑。”
黄香主挥了挥手。
陈老栓再次躬身,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之中,朝着自家方向走去。
手中那小小的油纸包,此刻却感觉重若千钧,仿佛攥着一团灼人的火焰。
“香主,是否太过冒险?万一……”
净空看着陈老栓消失的方向眉头紧皱。
“净空,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此人若真能用,以其才智见识,胜过百十个愚夫村妇。若是探子……”
黄香主打断他,目光幽冷,冷笑一声,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那‘涤尘丹’便是他的催命符。服下之后,是人是鬼,一试便知。到时候,正好用他的人头,祭旗!”
净空闻言,不再多言,只是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扭曲的佛号。
土地庙前,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那泥塑的土地公婆,依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片被阴谋与黑暗笼罩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