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初夏的气息已悄然浸润了扬州城,运河之上,几艘悬挂特殊旗号的官船缓缓靠岸,打破了码头惯常的喧嚣,带来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
扬州知府并一众属官,按品阶高低,早已垂手恭立,气氛凝重。
魏有之作为江都知县,品阶较低,静立于官员队列的后方。
她伤势初愈,脸色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官袍整齐,身姿挺拔,坚持前来迎接,于公,这是礼数,于私,她也想第一时间知晓京中的动向,尤其是关于她那份险死还生换来的案子,朝廷是何态度。
第一艘船下来的是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周廉,摸约50上下的年纪,青袍獬豸,面容清癯,虽已是天命之年,可眼中的锐利却半分不减。
他步履沉稳地踏上码头,首先与迎候的扬州知府、同知、通判等高级官员一一见礼,言语得体,神色肃然,钦差御史的身份与威仪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虽是七品官与魏有之平级,可是要知道御史可是由皇帝赋予直接审判行政官员之权力,并对府州县道等衙门进行实质监督,也可在监察过程中对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上奏的存在。
与一众高官寒暄完毕,周廉的目光才缓缓扫过其余官员,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江都县令魏有之大人是何人?”
队列中的魏有之闻声,立刻整了整衣冠,趋步上前,在周廉面前数步远处停下,依礼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恭谨:
“下官江都县令魏有之,拜见周御史。”
周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脸色虽白,但眼神清正,举止从容,微微颔首,语气较之前与知府等人说话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魏大人请起。不必多礼。本官离京前,陛下特意问起江都之事。魏大人在任上,不畏地方豪强,心系黎庶疾苦,乃至查案途中身负重伤,险些殉职。陛下闻之,亦深为动容,特命本官带来嘉奖旨意,稍后便会宣示。”
他略作停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让周围官员都能听清,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肯定:
“元宵宴上,血书惊现,魏大人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地方积弊捅破,此等胆识、担当与谋略,实属难得。虽然后续波折横生,致使案情未能竟全功,然魏大人之初衷与作为,已足可见其忠君爱国、勤政恤民之心。假以时日,多加磨砺,必非池中之物,当为国之栋梁。”
这评价极高,尤其是出自以刚直、挑剔著称的巡按御史之口,更是分量十足,引得周围官员纷纷侧目,心思各异,羡慕嫉妒审视兼而有之。
魏有之心头虽因得到肯定而微热,但更多的却是警醒与压力,她深知此案背后水深,牵连甚广,如今京官抵达,风云再起,绝非松懈之时。
她连忙再次躬身,言辞恳切地谦辞:
“御史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查明案情,安抚百姓,乃下官分内之责。未能竟全功,保全所有证据,致使元凶或有漏网,反劳圣心挂念,实是惭愧无地。”
周廉深深看了她一眼,对她不居功,知进退的态度似乎更为满意,不再多言,转而与知府等人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但那一瞬间的激赏与当众肯定,已如一颗投入池水的石子,在扬州官场荡开涟漪。
紧接着,御马监太监孙福与东厂扬州掌班曹敬也相继下船。魏有之目光穿过前来接船的一众官员看去,只见那孙福笑容可掬,与知府等人见礼时一团和气,而东厂来的掌班曹敬则如影子般沉默,只是机械地回礼,气息阴冷。
魏有之随着众官一同依序见礼,心中对这两位的到来,尤其是代表王振势力的东厂之人,充满了高度的警惕与忧虑。
她敏锐地感觉到,扬州随着这三位的到来会有大变化,可毕竟她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这官也是顶替兄长而来,虽然张诚也会同她说一些朝廷之事,但张诚毕竟也只是个屡试不中的读书人罢了。
迎接仪式毕,魏有之婉拒了知府衙门的接风宴,以需立即回县衙处理积压公务并准备接旨事宜为由告辞。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伤势既已无碍,今日便从黄府搬回县衙。
一来,确实公务繁多,刻不容缓;二来,与朱宁玉日渐亲近,界限模糊的关系让她心绪不宁,亟需回到熟悉的环境保持冷静与距离;三来,京官已至,巡按御史亲临,她再以养病为由客居黄府,于官场礼数不合,也容易惹来不必要的关注与非议。
魏有之回到黄府客院,简单收拾了行装。
不过月余,这间陈设雅致、窗外景致宜人的客房,竟让她心中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与……怅惘。
她摇摇头,强行驱散这不合时宜,甚至危险的柔软情绪,准备去向黄老爷辞行并再次感谢多日的悉心照拂。
与此同时,朱宁玉正在自己的绣楼中,对着只有她能看见的系统虚拟面板上那串刺眼的数字和倒计时,急得坐立难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当前总好感值: 2789】
【‘赊了吗’还款倒计时:3天0小时18分】
【欠款额度:211好感值】
只差两百!仅仅两百点好感度!她原本信心满满,甚至带着几分窃喜,以为凭借这半个多月来与魏有之同居一府,朝夕相处的绝佳便利,在这最后三天里,刷满这两百分简直是易如反掌,毕竟魏有之现在对她不再像最初那般戒备冰冷,眼神中多了温和与信任,甚至会主动与她谈论诗词歌赋,分享地方风物与为官见闻。
偶尔还会因她一些无心的俏皮举动或是冒出的新奇词汇和独特见解而露出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每一次笑容,每一个温和的眼神,都能为她带来几点到十几点不等的稳定好感收入。
她甚至已经细致规划好了,今天再找个机会,或许可以虚心请教一下她颇为感兴趣的江都水利修缮难题,或者再不经意地展示一下自己那些超越时代的独到的见解,总能再撬动一些好感…
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她刚刚兴致勃勃地整理好心情,想去客院寻魏有之实施她的“刷分大计”,却从匆匆而来的贴身丫鬟口中得知了一个让她如坠冰窟的消息——魏大人已从码头回府,正在收拾行装,今日便要搬回县衙去了!
犹如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瞬间浇到脚底!朱宁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
魏有之一走,搬回那戒备相对森严,规矩重重的县衙后宅,她哪里还有机会这般近距离长时间自然而然地与她相处,刷取好感?
三天时间,弹指即过,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任务失败,然后被这个无情的系统抹杀,彻底消失在这个刚刚让她找到一丝牵挂与奋斗目标的世界?!
不行!绝对不行!
她还没有让魏有之亲口承认那份心意,还没有揭开她身上所有的秘密,还没有看到她实现抱负……她不甘心!
强烈的求生欲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与情愫,驱使着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风范,提起那碍事的裙摆,几乎是跑着冲出了绣楼,心急如焚地穿过重重花木掩映的回廊,直奔府门方向。
心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拦住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她再多留几天!哪怕只是三天也好!
黄府大门前,一辆普通的青幔小车已然备好,静静地停靠在石狮子旁边。
张诚带着两名身着皂隶服的衙役,恭敬地垂手等候在一旁。
魏有之已简单收拾停当,正与闻讯赶来的黄阅知在门前拱手道别,言辞恳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黄老爷,这些时日,魏某卧病贵府,承蒙您与黄小姐悉心照料,此恩此德,魏某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魏某之处,但凭差遣。”
魏有之对着黄阅知深深一揖。
黄阅知捻须微笑,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
“令君太过客气了,令君乃国之干臣,能在我这鄙舍将养,是黄某的荣幸。愿令君日后仕途顺遂,多为百姓谋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略带喘息和焦急的女声由远及近传来:
“等等!令君!留步!”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朱宁玉鬓发微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因为跑得急,白皙的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光洁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濡湿,黏在颊边她也顾不上去整理。她一眼看到即将登车的魏有之,心中大急,也顾不得看到自己匆匆而来震惊不已的黄阅知和一旁侍立的张诚等人,径直上前,伸出纤纤玉手,一把就紧紧扯住了魏有之那略显宽大的月白色直裰衣袖。
“魏有之!你……你怎么说走就走啊!连声招呼都不好好打!”
朱宁玉仰着头,一双水润的杏眼眼巴巴地望着魏有之,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委屈,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
“你的伤……你的伤真的全都好了吗?我瞧着脸色还白着呢!县衙那边又冷又硬,哪里比得上这里舒服自在?再说……再说我还有许多功课,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请教呢!你这一走,我……我找谁问去?谁还能像你这般耐心细致地为我解惑?”
她一边急急地说着,一边下意识地轻轻摇晃着魏有之的衣袖,姿态亲昵而自然,仿佛这只是姐妹间或是极为熟稔的朋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魏有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和近乎撒娇的挽留弄得措手不及,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瞬间化作了一尊石像。
衣袖上传来的细微却执着的力道,少女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冷梅与药草的清雅馨香,以及那近在咫尺带着毫不掩饰的恳求与依赖的明媚脸庞,都像是一把无形却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某个紧锁的从未敢轻易触碰的匣子,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惊愕、慌乱、一丝隐秘的欣喜,以及更深的恐慌……
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让她心跳骤然失控,漏跳了数拍后又疯狂鼓噪起来,耳根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发烫。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合乎礼数的推拒之词,却发现喉咙干涩紧滞,一时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理智在脑中疯狂叫嚣,告诉她应该立刻挣脱这过于亲密的接触,保持官员与闺秀之间应有的安全距离,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法术般,僵硬着,动弹不得,甚至……贪恋着这一丝不该有的温暖。
“玉宁!休得无礼!成何体统!”
黄阅知见状,眉头立刻紧锁起来,脸色一沉,低声呵斥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虽欣赏魏有之,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公主殿下在府门之外,与一名外官拉拉扯扯,他不敢想象这种有损殿下闺誉的传到京城,传到宫里,自己这一脉还能不能保住。
这声他惊惧之下的呵斥已经是他现下能做的了,他又不是真的殿下的长辈,他只是一个被挑选出来陪殿下出京的下臣啊!
府门外,一顶不起眼小轿抬这一个白胖的人就这么杵在了一众人眼前。
尚未从轿子中下来的人,挑来轿帘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在宫城中集后宫宠爱于一身的南康公主朱宁玉正紧紧扯着一个低品阶官员的衣袖,正姿态亲昵,言语娇嗔的同那官员说着什么,而跟让他睁大双眼的是,那个官员他认识!
正是今日在一众迎接的官员中被周廉拉出来单独说了几句话的那个县令!
叫什么有之的那个!
这一瞬间御马监太监孙福脸上那仿佛焊上去的和气笑容凝住了,嘴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原状,只是那笑容底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惊诧及难以置信。
孙福原本准备下轿的动作立刻顿住了,肥胖的身躯像钉子般钉在了这顶小轿的硬板凳上,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权衡着利弊得失。
他是陛下亲自指派来照看殿下的,殿下的凤体安危和……清誉名节,自己的性命皆系于殿下身。
眼前这情形,若是原封不动地传回京中,传入陛下或是……王振公公耳中,只怕立时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朱宁玉此刻全部心神都系在魏有之身上,正为刷不够好感度而心急如焚,并未察觉到停在黄府不远处的那顶轿子,更未察觉到自己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已落入他人眼中。
她依旧紧紧扯着魏有之的衣袖不放手,眼巴巴地望着她,做着最后的努力,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
“魏有之,你就……你就再多留两日嘛,就两日!好不好?就当是……就当是让我安心,让我看看你的伤是不是真的无碍了,行不行?”
魏有之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黄老爷那不赞同的严厉眼神,张诚和衙役们低垂着头却掩饰不住的惊讶,以及门外似乎停驻的那道带着审视与探究意味的锐利视线——让她如芒在背,脸颊滚烫,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强压下心中那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悸动与慌乱,手上用了几分巧劲,终是将自己的衣袖从朱宁玉那温热柔软的手中坚定地抽了出来,同时后退了半步,刻意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她的声音努力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与疏离,只是若仔细分辨,还能听出那尾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黄小姐厚爱,魏某……心领。然职责在身,王命在肩,实不敢久离县衙,荒废政务。伤势……确已无碍,不敢再行叨扰。小姐……保重。”
说罢,她几乎是强迫自己,不敢再去看朱宁玉那瞬间黯淡下去写满了失落与难以置信的眼神,仿佛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就会彻底崩塌。
她对着面色不豫的黄阅知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近乎逃也似地,猛地转身,步履甚至有些踉跄地快速登上了那辆青幔小车,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张诚见状,虽心中诧异于方才一幕,却也反应迅速,连忙示意车夫启程。
车夫挥动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青幔小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碌碌的声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朱宁玉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直到连车轮声都听不见了,才失魂落魄地、缓缓地放下了那一直悬在半空,还残留着对方衣袖触感的手。
心中一片冰凉绝望,如同数九寒天被浸入了冰窟。
完了……她刷不够好感度了……三天……两百点……
魏有之走了,她还有什么办法?
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将她吞没。
而这时,孙福才仿佛刚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般,脸上重新堆起那毫无破绽的,仿佛永远不变的和气笑容,迈着标准的略带内八字的小碎步上前,对着尚站在门口面色各异心思各异的黄阅知和失魂落魄的朱宁玉,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子,带着特有的恭顺与谄媚:
“奴婢孙福,奉皇爷旨意,特来拜见……黄小姐。小姐,万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