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殊荣却反问起严豪来:“你现在觉得康泾这人如何?”
严豪斟酌片刻后回答道:“康泾此人平日里尚且还算热络,与邻里关系友好,为人友善,但今日似乎格外谨慎了些。方才在拾药坊,我们遇到赵秋娘时,康泾也不催促,也不出面替我们解围,只是站在一旁看。我甚至觉得,若是我们没能处理好赵秋娘一事,他甚至可能不会带我们去哪个院子。”
季殊荣闻言深吸一口气,严豪都看明白了,她要是没看明白,那可真就算白活了。
赵秋娘一事事发突然,不大像康泾谋划所致,倒像是单纯的意外。
他们去得突然,康泾来不及策应,定要确定了他们是怎样的人后,方可安心带到院内。
若是安不下心呢?
拾药坊无人看守,倒也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还有呢?”季殊荣问道。
“还有?”严豪怔愣在原地,眉头顿时皱起,冥思苦想半刻后试探着问道:“是他态度转变得突然?”
“他的身份过于完美了。”季殊荣道破这一点,“退下来的老兵,见惯了杀人流血的场景,如今不愿为官,转而做了屠夫,对伤残老兵多有照拂,邻里关系友好。我要说这样一个人刺杀了朝廷大员,你信吗?”
严豪迟疑着摇了头。
“我也不信。”季殊荣垂下眼,“可他一个屠户,凭一己之力,如何养得起十几口人?他的钱从哪来的?”
严豪的脑袋“嗡”的一声成了空白。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没钱就没法生活,谁也不例外。
季殊荣细细算起一笔账来:“寻常人家尚且不能每顿有肉,但他们可以,寻常人家要过这样的生活,每人每月约得要二两银子。屋内粗略算去,约有十四五人左右,一个月就是三十两银子。”
“康泾做屠户,只摆了摊,没有租铺面,自家营生,购猪、杀猪、卖猪肉,都得他一个人干。据我朝统计,像他这样的屠户,每月刨去成本,约能净收二十两银子。”
季殊荣说着,敲了敲桌子,示意严豪记好,自己则继续往下说。
“至此,他每月有十两银子的亏空。那十几人中,多是老弱病残,那两个少男不是买来的就是雇来的,奴仆、汤药这些都得另算价钱。”
“大宇对老兵有补贴,拾药坊的房子估计就是官府给的,这么多人住在一块,余下的应当都折了现银,有多少不好说,多少能抵点。可阙都药贵,普通的风寒、外伤一副药也得要个几十文,若是进补,更贵。折中取算,每人每月也得花一两银子看病吃药。”
季殊荣顿了顿:“也就是说,他每月至少有二十两银子的亏空。这笔钱,可不是一个普通屠户能承担得起的。”
“那……那若是他有大户人家的门路呢?”严豪冥思苦想出一个可能来,“大户人家肉用得多,若是有门路,别说二十两了,四十两也不在话下。”
季殊荣闻言却淡漠得很:“大户人家的内务就和小朝廷没什么两样,各个环节都有人吃拿卡要,更别说是采买这种肥差了,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多少?”
季殊荣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再者说了,大户人家不去更有保障的肉铺订货上门,反倒跑到他这小摊子上来买肉?供得上么?你若当真瞧见了谁家在他这订大量的猪肉上门,反倒是该警醒些。”
自己提出的可能性被季殊荣否决了个干脆,严豪哑然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晌严豪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季殊荣:“那……杀害钱学士的凶手,是康大哥?”
“尚无证据。”
季殊荣话音落定,这个话题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眼看着天色渐暗,拎着赵秋娘分好的猪肉告了辞。
天黑后,秦观林来了一趟,带着几包点心,季殊荣忽然发现秦观林这个人挺讲礼节的,每次登门手里总是拿着点东西,或是送她点什么。
季殊荣在心里数了数,侍女、匕首、史书、瓜果点心……她来了还不到七日,就已经从秦观林手里收了好几回东西。
想到此处,季殊荣猛地一个惊醒。
她竟才在这大理寺待了不到七天,却觉得度日如年。
仿佛人都衰老了几岁。
季殊荣勉强起身迎了迎秦观林,方才只是那么一想,就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经被抽走了。
“秦大人这时来有何指教?”季殊荣挤出一个笑。
“今日有客来访,赠了几包点心,我不爱食甜,想着你可能喜欢,就送来了。”秦观林说着瞥了季殊荣一眼,几包点心在桌面上落下一声轻响,“不想笑就别笑了,别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吃些甜食,心情会好些。”
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假面瞬间崩塌,季殊荣等着他开口问,秦观林却转身坐下,自顾自拆开了那几包点心,细细吃着。
季殊荣皱眉看着他:“你不是说你不爱吃甜食吗?”
“坐着也是无事,吃着解闷。”
季殊荣更郁闷了,因为秦观林不胖。
还因为那夜靠在秦观林怀里,被硌得有点难受,这证明他那夜也并不放松,还证明他身上的肌肉不少,甚至可能很好看。
啧,令人羡慕的体脂率。
季殊荣也坐下,从一众糕点里挑了一块茯苓糕。
她偏爱这种雪白色的糕点,眼前这块茯苓糕里还加了枸杞子、红枣,吃着似乎还加了些桂花蜜,甜是甜了点,但正好可以补补她亏耗掉的气血。
季殊荣上下打量着秦观林,读完使臣那篇之后,秦观林就没再让她看书了。
果然是为那碟醋包的饺子。
季殊荣又问:“你就不问问我在康泾那查到了什么?”
秦观林佐着茶水咽下糕点:“没什么好问的,扪心自问,我也不信康泾如今能安心做一名屠户。”
季殊荣愈发疑惑:“为什么?”
秦观林这才抬眼,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季殊荣,硬生生被她看出一股冷意来。
“你不了解康泾,他算不得什么善茬。”秦观林语气平淡,似乎在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他被俘过,在敌营待了十三日,无人救他,因为彼时大军正与敌军交战,两方胶着,腾不出人手去救他。”
季殊荣着急听后续,秦观林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讲手里最后一小块糕点塞进嘴里,然后喝进一口茶水。
有些凉了的茶水将嘴里的糕点化开,正好中和了那股甜味,混着茶香一块吞入腹中,一切正正好。
季殊荣就看着秦观林又拿起一块糕点,十指如削葱根,指甲盖上泛着气血充足的粉红色,手里拿着一块黄白交叠的马蹄糕,轻轻掰下一小块塞进口中,唇红齿白,吃相十分好看。
“他自己杀出来的,一朝一夕间,杀了敌营数十人。”
“出来时,他在一座城中,远离战场,而后就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敌军不做人,他们屠城。第一日入城,不反抗者不杀;第二日愿降者,叛离大宇者,不杀;第三日,交金银珠宝者不杀;第四日,交粮者不杀;第五日,家有老幼妇孺者不杀;第六日,家中有女子入帐者不杀。”
秦观林说到这忽然噤了声,边关传报于他们只是几行文字,于那些生活在边城的人,却是切切实实的灾难。
近年来,大宇与周遭邦国交好,互通贸易,可那些血泪不是一句交好就可以抹去的。
季殊荣听完也默了,她怎么会不知道第七日发生了什么呢?
一步一步,逼着平民百姓走进死路;一步一步,卸下他们心头的防备,让他们觉得终究还是能活的;一步一步,让他们连反抗的勇气都消磨殆尽。
温水烹杀,等到反应过来时,早已经来不及了。
秦观林继而道:“康泾的父母是病亡,按理说不应该,因为他每月都将自己手里全部的钱寄回家中,不至于看不起病。那场战刚开始的时候,朝中就已经有人动心思了,他们那一支队伍,被扔在了边关。”
“你别说了。”
季殊荣忽然叫了停,后面的事情,她大抵都能猜得到了。
那些钱被人克扣,被人盘剥,因为许多人都清楚,这一去,他们根本回不来。
扣两个钱又能如何呢?
“嗯,你是聪明的。”秦观林揭过这一篇,继续往下讲,“那我们说说皇帝。世人都道帝王无情,我方大军正酣战时,眼看着快赢了,忽而断了粮草。而后使臣出使求和,以割一城,偿钱十万贯,赠牛羊数千告终。”
一声为什么几乎快奔出喉头,季殊荣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盯着秦观林看,等着他告诉她答案。
她撞进秦观林的那双眼睛里,那双始终都没什么波澜的眼睛,看得她心中骇然。
怎么会有人听到这样的事情,一点情绪都没有?
她觉得秦观林不是那样的人。
秦观林咽下最后一口茶:“因为,战场是战场,朝堂是朝堂。所以,有着国仇家恨,亲友皆亡,康泾真为人走狗,我也绝不稀奇,反倒是他若是没成这样的人,我反倒会有些奇怪。”
秦观林这话说得越发在理,季殊荣的心里就越发难受。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发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眼前的人似乎能够想她所想,感她所感,是在这个时代里,唯一一个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可她看着秦观林,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