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予安振作起来去看望他母亲,去市中心医院。
一踏入大厅,那股混杂着绝望与药水味的、特有的冰冷气息便扑面而来,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远处急救室的方向,隐约传来断续的、被压抑着的哀嚎与哭泣,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空气中本就紧绷的神经。
江予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装有水果和温粥的袋子,指节泛白,几乎是逃也般地快步走向二楼。
托夏夜雨的“福”——如果这能称之为福气的话——温婉女士住进了安静的单人病房。与外面的喧嚣混乱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温度被恒定在宜人的刻度,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恰好洒在冷白色的床单上,泛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柔和的光晕。
他的母亲睡着了。呼吸清浅,面容平和,只是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像一枚被岁月和病痛磨损过的、温润的玉。
江予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母亲安静的睡颜,记忆的潮水无声漫上心头。
从他拥有记忆开始,生命的画卷里似乎就只有母亲单薄却坚韧的身影。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过“爸爸呢?”,换来的总是母亲沉默的拥抱和微红的眼眶。
后来,他便不再问了。那个名词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但他内心深处,一直疯狂地渴望成长,渴望力量,渴望能尽快用自己尚且稚嫩的羽翼,为母亲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可他长大了,成年了,却发现自己依旧如此无力。
在母亲倒下的那一刻,在巨额医药费面前,他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可笑和微不足道。
最终,竟是依靠那样一份屈辱的、不对等的关系,才换来了这片刻的安宁。
巨大的愧疚与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那只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此刻正插着滞留针的手。
冰凉的触感让他心脏一抽。他缓缓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母亲的手边,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肩膀难以自抑地轻轻抽动起来。
他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咬着唇,任由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一小片床单。
就在这无声的哭泣中,他瞥见了母亲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几缕银丝。
不多,就那么一两根,藏在乌黑的发间,却像尖锐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的母亲,终究是不再年轻了。
这时,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反手握住了他。
江予安猛地抬头,撞进了母亲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温柔而清明的眼眸里。
那目光里没有惊诧,没有责备,只有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包容他所有委屈和不堪的疼惜。
“安安……”温婉女士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温暖,“怎么了?是受什么委屈了?”
江予安听到母亲温柔的声音,泪水更是溃不成军。他用力摇着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婉女士没有再问,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就像他小时候做了噩梦被惊醒时那样,无声地告诉他:别怕,妈妈在。
过了许久,江予安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自责:“母亲,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温婉女士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了摇头,伸手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泪痕,眼神里满是心疼与不赞同:“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我的安安,是全世界最有用的孩子。”
她顿了顿,语气温柔而坚定:“妈妈偷偷看过你写的小说,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太懂,但觉得特别厉害,那些字句,编织出的世界,又残酷又美丽……我们安安从小就对文字有天赋,这是谁都羡慕不来的。”
这些话并非安慰。江予安学生时代的作文永远是范文,被老师当众朗读。他的小说,即便在收益微薄的日子里,也因其独特的风格和锐利的视角,收到过好几次影视改编和漫画改编的邀请。
只是他珍视自己的“孩子”,不愿它们被魔改,宁愿放弃那些看似诱人的机会,也因此被平台冷落,推荐寥寥。
“而且,”温婉女士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你从小就勇敢,比很多Alpha都坚强。记得吗?小学时,有个Alpha小男孩欺负同班的Omega,是你冲上去把他推开的。我的安安,心里装着的是保护别人的念头,从来不是依附谁的软弱。”
她的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所以,不要妄自菲薄。在妈妈心里,你已经足够优秀,足够让我骄傲。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妈妈都爱你。如果一定要说对不起,那也该妈妈说……是妈妈没本事,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作为一个没有丈夫、独自抚养孩子的Omega,她承受了太多来自亲戚和周遭的异样目光与闲言碎语。
“找个Alpha嫁了吧,好歹有个依靠”、“一个人带个Omega孩子,多辛苦”、“可惜了是个Omega,要是个Alpha,将来肯定有出息”……这些话,她听了十几年。
可她从不理会,也从不把那些“Omega该如何”的论调放在心上。
她自己吃苦受累都可以,但江予安是她的命根子,她不敢赌再婚的对象是否能真心待她的孩子,她宁愿独自撑起这片也许不算广阔,但绝对安全自由的天空。
而江予安,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因为没有父亲,性格又不似寻常Omega那般温顺羞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的“异类”。被孤立、被排斥是家常便饭。
当别的小Omega被小Alpha逗弄会脸红跑开时,他只会攥紧拳头,用武力让对方闭嘴。
为此,他没少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没教养”、“怪胎”,断言“长大了也没Alpha敢娶”。
对此,江予安嗤之以鼻。在他的认知里,能否被“娶”从来不是衡量价值的标准。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快点长大,变得强大,带着母亲离开这座充斥着流言蜚语的小城,去一个更广阔的地方,让母亲过上再也不用为生活蹙眉的好日子。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相拥的母子二人,病房内的消毒水味道似乎也被这温情冲淡了些许。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来自外界的压力,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江予安万万没想到,会在医院里看见夏夜雨。
他刚去护士站想告知母亲输液完毕,一抬眼,便撞见了那个绝不可能认错的高挺背影。
夏夜雨独自站在冷色调的护士站前,与周遭匆忙悲戚的氛围格格不入,像一尊误入凡间的神祇,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
“学长……”江予安下意识地低唤出声,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瞬间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是该装作不认识悄悄离开,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踌躇片刻,他还是先完成了正事,低声与护士沟通完毕。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般,一步步挪到夏夜雨面前。
夏夜雨闻声转过头,紫蓝色的眼眸落在他身上,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学长……你不舒服吗?”空气安静得让人心慌,江予安搜肠刮肚,才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问候。
“不是。”夏夜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来看看你。早上去你宿舍没找到人,打电话你也没接。”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江予安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慌忙摸出手机,果然看到两个未接来电,当时在病房里心情低落,竟完全没注意到。
还没等他解释,夏夜雨已经自然地伸出手,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江予安脸颊瞬间爆红,他几乎是立刻低下头,不敢去看周围人可能投来的目光。
那只被握住的手僵硬着,却又贪恋着对方掌心传来的、不容拒绝的灼热温度。
他像一只被牵线的木偶,亦步亦趋地跟在夏夜雨身后,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夏夜雨将他带到医院旁边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牛肉面馆。
直到被按着在卡座里坐下,江予安才仿佛重新找回了一点神智。
然而胸腔里那颗心脏,却还在为刚才的牵手和此刻独处的氛围而疯狂擂鼓,久久无法平息。
“你母亲情况怎么样?”在江予安一直低头的时候夏夜雨开口了,江予安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说挺好的,夏夜雨点点头不再言语,二人就这样相顾无言的坐着等牛肉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