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林屿听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散发着油墨和旧纸气息的戏曲理论书,脚步轻快地推开家门。
最近的日子像是浸泡在温润的蜜水里,连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甜意。
他与江沉砚的感情稳定而温暖,像找到了港湾的小船;学业上也偶有心得,对虞姬角色的理解似乎又深了一层。
“爷爷,奶奶,我回来啦!”他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和活力。
“听听回来啦!”奶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贯的慈爱,但林屿听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于往常的、待客时特有的热络笑意。
他换下鞋,抱着书走向客厅。
当视线越过门廊,落在客厅中央时,他脸上轻松的笑意微微凝滞,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
爷爷奶奶依旧坐在他们那张铺着软垫的老式沙发上,手里还端着喝了一半的茶杯。
而对面那张通常用来堆放报纸杂志、此刻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完全陌生的年轻女性。
她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剪裁考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格纹西装套裙,颈间系着一条淡蓝色的真丝小方巾,脚上是纤尘不染的米色高跟鞋。
她的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设计简约的珍珠耳钉。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质。
她坐姿挺拔却不显僵硬,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正侧耳倾听着奶奶说话,姿态谦和。
然而,当林屿听走近,她的目光随之转过来时,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评估似的打量,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刺破了那层温婉的表象。
虽然那目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还是让林屿听的心底莫名地升起一丝微小的、不安的涟漪。
“屿听,快过来。”爷爷放下茶杯,笑着朝他招手,语气温和中带着点介绍的意思,“这位是周婉周小姐,是……一位对咱们传统文化,特别是戏曲很感兴趣的年轻人,年纪比你大一点,今天特意来家里,跟我们聊聊天。”
爷爷的介绍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淳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显然对这位访客的具体来意也并不十分清楚。
林屿听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感,心想,或许是某个文化杂志的记者、研究员,或者是哪个学校搞相关课题的学生?
他脸上重新挂起礼貌的、略带腼腆的笑容,走了过去,将怀里沉重的书轻轻放在靠墙的边几上,然后转向那位陌生女子,微微欠身:“周小姐,您好。”
“这位一定就是屿听吧?”自称周婉的女子优雅地站起身,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透明的护甲油。
她的笑容依旧得体,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亲和力:“冒昧打扰了。久闻林老先生和林老太太学识渊博,尤其在传统戏曲方面见解独到,今天慕名而来,真是受益匪浅。没想到还能见到二位的孙子,果然气质不凡,一看就是家学渊源。”
她这番话既恭维了长辈,又不着痕迹地夸赞了林屿听,言辞恳切,姿态放得很低,瞬间让爷爷奶奶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了几分,连声说着“过奖了”、“周小姐太客气了”。
林屿听连忙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湿润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周小姐您太夸奖了,我叫林屿听,您叫我名字就好。我爷爷奶奶他们就是自己喜欢,闲来无事研究一下,谈不上渊博。”
“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叫你屿听吧,显得亲切。”周婉——或者说苏蔓——从善如流,笑容温煦。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屿听放在边几上的那几本厚厚的、贴着宁中图书馆标签的戏曲理论书,《梅兰芳舞台艺术》、《戏曲表演体系研究》等书名清晰可见。
她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欣赏的兴趣:“屿听也对戏曲有这么深的研究?这些书可都是专业领域的著作,看来是下了苦功的。”
“我从小学的是京剧表演。”林屿听老实地回答。
面对一个表示出对传统文化和戏曲有浓厚兴趣的人,他潜意识里便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同道中人的亲近感。
“京剧表演专业?”苏蔓微微睁大眼睛,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混合着惊讶与赞叹的神情,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得知,“真是了不起!现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大多追逐潮流,能像你这样沉下心来,投身国粹艺术,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的,实在是太难得了。”
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慨,“‘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话说起来简单,背后的汗水和坚持,只有真正走过这条路的人才能体会。”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林屿听内心最柔软也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学戏的艰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枯燥,身体上的伤痛,精神上的压力……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此刻被一个看似“懂行”的陌生人如此理解和肯定,瞬间让他对这位“周小姐”的好感度提升了不少,刚才那一丝细微的不安也被冲淡了许多。
他腼腆地笑了笑,眼神却亮晶晶的:“主要是自己真的喜欢,心里有这份热爱,也就不觉得是苦了。”
奶奶在一旁看着孙子被人夸赞,笑得合不拢嘴,插话道:“周小姐你看,我们听听就是实在,光知道埋头用功,不会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周小姐年纪轻轻,见识这么广,说话又这么在行,真是难得。”
苏蔓谦逊地笑了笑,将赞赏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屿听身上,巧妙地引导着话题:“林奶奶您过奖了。我这点浅薄见识,在屿听这样的科班高材生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了。说起来,屿听,我前段时间偶然有机会,观看了一场青年艺术汇演的录像,里面有一个《霸王别姬》的选段,那位扮演虞姬的演员,身段、唱腔,尤其是那股子哀婉决绝的神韵,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我瞧着,倒与你有几分相似,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巧合,恰好是你演的?”
林屿听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那场汇演虽然规模不小,但毕竟不是商业演出,传播范围有限。
对方不仅能说出具体剧目,还能精准描述表演细节和“神韵”,这绝非普通观众能做到。
他点了点头,带着点被认可的欣喜:“是的,周姐姐,那场汇演我参加了,演的就是虞姬。没想到您看过。”
“果然是你!”苏蔓抚掌,脸上绽放出更加“真诚”和“惊喜”的笑容,仿佛他乡遇故知,“我就说没看错!那段【夜深沉】里的舞剑,行云流水,刚柔并济,既有虞姬的柔美,又将那种赴死前的决绝通过肢体语言表达得淋漓尽致!还有最后那一下,眼神里的东西,非常复杂,有对霸王的深情,有对命运的无奈,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烈性!我当时就在想,这位年轻演员前途不可限量!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见到本人,真是太有缘分了!”
她不仅说出了“夜深沉”和“舞剑”这样的专业术语,点评更是深入到了表演的内核和情感层次,这彻底打消了林屿听最后的疑虑,确认对方不仅是看过,而且是真正懂戏、会看戏的人。
能被这样的“知音”如此具体而微地夸奖,他的戒心几乎完全放下,脸上露出了被深刻理解后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甚至带着点遇到伯乐的激动:“周姐姐您真是……太过奖了!您说的这些,有些是我当时努力想去表现的,有些甚至是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能得到您这样的评价,我真的很开心!其实还有很多不足,需要不断学习和打磨。”
“叫我周婉就好,或者就叫周姐姐,别您啊您的,太生分了。”苏蔓笑得愈发温和亲切,仿佛一位真心赏识后辈才华的良师益友,“我觉得你的灵气和感悟力非常难得。技巧可以通过练习提升,但这种对角色内心的理解和共情能力,很多时候是天生的。对了,”她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极具分量的橄榄枝,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因为工作关系,结识了几位戏曲学院的教授和国家剧院的老艺术家,他们对有潜力的年轻演员都很关心。如果你有兴趣,或许以后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多听听前辈的指点,交流学习,对成长总是有益的。”
这个提议对于任何一个潜心艺术的年轻人来说,都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
林屿听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心脏都跳快了几分。
虽然觉得初次见面就承此厚意有些受宠若惊和不好意思,但面对可能通往更高艺术殿堂的机会,他难以拒绝,脸上泛起感激的红晕:“真的吗?那……那太感谢您了,周姐姐!这……这怎么好意思……”
“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苏蔓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姿态优雅地轻呷一口,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她的目光掠过林屿听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感激和憧憬的眼眸,心底的讽刺与恨意如同毒藤般悄然滋长。
面上,她却依旧是那副温和知性的模样。
“屿听平时除了钻研戏功和学业,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多都喜欢些更……有活力的活动吧?比如打球,或者玩玩游戏什么的?”
她开始将话题引向更日常、更私人的领域,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只是长辈或朋友间寻常的关心。
林屿听此刻对她已几乎毫无防备,老实回答:“也还好,我性格可能偏静一些。有空的时候会看看电影,或者……自己听听音乐,看看书。”
他下意识地没有立刻提及江沉砚,或许是觉得在初次见面的“外人”面前谈论恋情有些羞涩,也或许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对珍贵关系的保护本能。
“喜欢安静挺好,能沉下心来的人,才能成就大事。”苏蔓点头表示赞同,语气带着欣赏。
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带着点关切的好奇,问道:“说起来,屿听你条件这么出色,模样好,专业又拔尖,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吧?这个年纪,有没有交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她问出最后三个字时,语气平滑无比,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包容,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在现代社会,询问一个年轻人的性向如同询问他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一样平常。
然而,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瞬间在让林屿听瞬间紧张起来。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闻言微微一怔,脸颊不受控制地“唰”一下泛起了红晕,眼神有些慌乱地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苏蔓那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洞察一切的探究目光,连带着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羞涩和措手不及:“这个……我……我还……”
他这再明显不过的、带着秘密的羞涩反应,尽管细微短暂,却丝毫没有逃过苏蔓那双训练有素、充满算计的眼睛。
她心中冷笑更甚,几乎可以确定——林观溟那段无疾而终、让他变得意志消沉、甚至影响到与她关系的、模模糊糊的“好感”,其根源,九成就是落在了这个看起来纯净得像一张白纸的林屿听身上!
而他此刻这欲语还休、脸颊泛红的模样,在早已先入为主的苏蔓看来,更是坐实了他“招惹”了林观溟,却又未能善始善终,甚至可能已经另结新欢的“罪证”!
“哎呀,你看我,就是随口一问,是不是太唐突了?抱歉抱歉!”苏蔓立刻做出恍然和歉然的表情,非常自然地为自己打了圆场,将林屿听明显的反应归结于年轻人面对感情问题时的普遍害羞,“屿听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是姐姐关心则乱,八卦了一下。主要是觉得像你这样优秀的男孩子,肯定有很多人欣赏和喜欢,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爷爷奶奶在一旁听着,虽然也觉得初次见面就问及私人感情似乎有些逾越,但见“周小姐”态度诚恳,道歉及时,言语间又满是善意和关心,便也只当是现在年轻人之间常见的交流方式,笑着出来打圆场。
奶奶拍拍林屿听的手:“你周姐姐也是关心你。没事,不想说就不说。”
爷爷也呵呵笑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我们老了,跟不上潮流喽。”
林屿听暗暗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爷爷奶奶一眼,连忙顺着台阶下,对苏蔓挤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没关系的,周姐姐,我……我没介意。”
苏蔓见好就收,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她立刻又将话题轻巧地引回了戏曲、传统文化以及一些时下不失格调的文艺话题上,言辞愈发恳切,引经据典时信手拈来,展现出广博的见识和良好的修养,偶尔还会幽默地调侃一两句,逗得爷爷奶奶笑声连连。
她甚至还能就林屿听刚才放下的那几本书中的某个理论,提出一两个颇有见地的问题,与他探讨几句,彻底营造出一种“博学、亲切、真诚、懂行”的完美形象。
林屿听很快便沉浸在这种愉悦的、遇到“知音”的交流氛围中,之前那一点点因私人问题带来的尴尬早已烟消云散,甚至开始觉得,能偶然结识这样一位既有学识又懂得欣赏传统艺术的“姐姐”,实在是一件幸运而愉快的事情。
又闲谈了片刻,苏蔓优雅地看了看腕表,便起身告辞,言辞恳切地再次感谢了爷爷奶奶的招待和林屿听的“赐教与交流”,并“真诚”地表示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再来拜访,继续向二老请教,也与屿听多交流艺术心得。
林屿听和爷爷奶奶一起将这位给他留下了“极好”印象的“周婉姐姐”送到门口,看着她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地消失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心里甚至还残留着几分相谈甚欢的余韵。
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看似完美、充满文化气息的午后访谈,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精密试探。
那个自称“周婉”的女人,带着一张精心雕琢的假面,怀揣着对他扭曲而深刻的怨恨,如同一条悄无声息的毒蛇,已经将冰冷的信子探入了他们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