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空,只有天际线还残留着一抹挣扎的橘红。
江沉砚来到林屿听家,推开林屿听卧室房门时,没有立刻开灯,房间里昏暗而压抑,只有窗外零星亮起的灯火,将模糊的光斑投在墙壁和地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泪水的咸涩气息,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沉寂。
林屿听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或是躺在床上。
他蜷缩在靠窗的那张单人沙发里,整个人陷进去,仿佛想要把自己藏匿起来。
下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双臂紧紧环抱着小腿,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势。
他侧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逐渐被霓虹点亮的城市夜景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往日里那份清澈和灵动,已被浑浊的痛苦和迷茫取代。
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身体本能地更加蜷缩,像一只受惊后试图用拟态来保护自己的小动物。
江沉砚的心,在看清这一幕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钝痛沿着神经蔓延开来。
他没有立刻出声,也没有急切地走上前,只是反手轻轻合上门,将门外世界的一切喧嚣与恶意彻底隔绝。
他挺拔的身影立在门边的阴影里,给了那个濒临崩溃的少年一个缓冲的时间,也让自己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房间:床头柜上摆放的精致点心原封未动,早已失了温度;一碗显然是精心熬煮的安神汤也只喝了一小半,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膜;最刺眼的是,地毯上散落着几张被揉得皱巴巴、又被人带着某种不甘试图抚平的打印纸——那是从校园论坛和聊天群里截取下来的、最恶毒不堪的言论。
每一句“作弊狗”、“滚出宁中”、“人设崩塌”,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凌迟着少年脆弱的心灵。
江沉砚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寒意凛冽。
但他知道,此刻发泄怒火于事无补。
“打算就这样,一直躲在这个壳里,直到所有人都忘记你,或者……直到你自己都相信自己有罪?”江沉砚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他没有提高音量,语气甚至算得上平静。
林屿听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鼻音和自暴自弃:“……不然呢?出去……让他们看笑话吗?让他们用那种……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现在……不就是他们嘴里说的那样吗?一个可耻的……作弊者。”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充满了自我厌弃。
“所以,你就认了?”江沉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精准而冰冷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林屿听试图用逃避和麻木包裹的伤口,逼迫他去直视那血淋淋的现实,“默认了那个躲在暗处的杂种强加给你的罪名,让他如愿以偿地看着你身败名裂,看着他自己的肮脏手段得逞?”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林屿听最敏感脆弱的神经。
他猛地转过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和委屈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我没有认!我没有作弊!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像一只被陷阱困住、无助哀鸣的幼兽,挥舞着脆弱的前爪,做着徒劳的抵抗。
“我知道,没有用。”江沉砚一步步走近,拖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最终在沙发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林屿听完全笼罩。
他俯视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脆弱,直抵灵魂深处,“要让那些聒噪的麻雀闭嘴,要让所有不明真相的人看清,你需要的是站起来,走到阳光底下,用事实打烂他们的脸!而不是像个打了败仗的逃兵,躲在这个角落里,舔舐伤口,自怨自艾!”
他的话语尖锐,甚至有些残酷,却蕴含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站起来?我怎么站?”林屿听的情绪彻底决堤,多日来的恐惧、委屈、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泪水汹涌澎湃,“我拿什么去证明?证据呢?所有人都看见我手里拿着那个该死的袋子!巡考老师‘亲眼所见’!我说我是捡的,谁信?他们只会觉得我在狡辩,在垂死挣扎!他们会用更恶毒的话来嘲笑我!”
他激动地用手捶打着沙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发泄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感。
“郑玥云信你。”江沉砚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屿听混乱的心上,“他今天在食堂,为了你跟几个高二的杠上,据理力争,脸红脖子粗,差点就要动手。楚煜和观溟,因为他们跟你的关系,现在走在学校里,同样要承受各种指点和非议。他们都没有躲,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挡在你前面,替你抵挡那些明枪暗箭。”
林屿听彻底僵住了,泪水挂在睫毛上,忘了坠落。
他躲在这看似安全的囚笼里,只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却丝毫不知道,他的朋友们正在外面的风暴中心,为他浴血奋战。
一股比被污蔑时更甚的、强烈的愧疚和酸楚像海啸般席卷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玥云他……他们怎么那么傻……” 他语无伦次,心痛得蜷缩起来,比面对千夫所指时更加难受。
他宁愿所有的骂名都自己扛,也不想连累真心待他的朋友。
“你觉得,他们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江沉砚弯下腰,双手撑在沙发两侧的扶手上,将林屿听圈禁在一个充满压迫感却又奇异地令人安心的空间里。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林屿听盈满泪水的、通红的眼睛,不容他闪躲,“他们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人,却连直面暴风雨的勇气都丧失了吗?屿听,不要让他们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
“我不是……我没有想这样……”林屿听用力摇着头,眼泪纷飞,“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怕……沉哥,我真的好怕……” 他终于卸下了所有强撑的硬壳,露出了内心最柔软脆弱的恐惧。
他害怕那些如影随形的指点和议论,害怕永无止境的质疑和审视,更害怕让李老师、谢老师,让所有对他寄予厚望的人,还有眼前这个始终站在他身边的江沉砚,对他感到失望。
“怕,是正常的。”江沉砚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丝,那层冰冷的外壳下,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心疼,“但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会让敌人更猖狂。”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犹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珍重地拭去林屿听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那触碰带着温热的体温,像一股细微的电流,瞬间传遍了林屿听冰凉的四肢百骸。
“屿听,看着我。”江沉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引导着他,“你是我见过的心地最纯净、意志最坚韧的人。一次卑劣的构陷,就像污水泼在雪地上,虽然一时污浊,但雪的本质不会改变。太阳出来,污水会蒸发,雪依然是白的。你的清白,不是靠躲藏和眼泪就能换来的,是靠这里——”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林屿听左胸心脏的位置,感受着那里急促而慌乱的跳动,“和这里——” 他又将指尖移到林屿听的太阳穴,动作轻柔却充满力量,“你的心,和你的头脑,去战斗,去赢回来的。”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所过之处,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那话语中的绝对信任和深沉期待,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光芒,穿透浓雾,照亮了林屿听几乎要彻底沉沦的内心世界。
“我会查,动用我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和人脉,就算把宁城翻过来,也一定会把那个阴沟里的老鼠揪出来,让他付出代价。”
江沉砚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他对林屿听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誓言,“但你需要和我并肩作战。你需要站起来,走出这扇门,昂起头,告诉所有人,你林屿听,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天地!你的沉默和逃避,只会让关心你的人心痛,让陷害你的人躲在暗处得意地笑!”
林屿听仰着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江沉砚放大却无比清晰的俊朗面容。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怜悯,只有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种强大到足以支撑起他整个崩塌世界的坚定力量。
那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委屈,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竟一点点地开始冰消瓦解。
他贪婪地从这目光中汲取着勇气和力量,胸腔里那颗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几乎停滞的心脏,重新开始缓慢而有力地搏动起来。
“我……”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哽咽,喉咙发紧,但一股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开始在眼底燃起,“我真的……可以做到吗?面对他们……所有的……指责和嘲笑?”
“你可以。”江沉砚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信念,“因为我会在这里,就在你身边。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一分一毫。”
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安慰,而是一个沉甸甸的、用全部力量支撑的誓言。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壁垒,彻底稳住了林屿听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看着江沉砚,看着这个无论风雨多大、都始终坚定地站在他身前,为他抵挡一切的人,一股久违的、名为“勇气”的热流,终于冲破了冰封的河床,从心底汩汩涌出,流向四肢百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和恐惧都置换出去,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狼狈的泪痕。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身形依旧单薄得令人心疼,但那双原本死寂如灰烬的眼眸里,已经重新点燃了明亮的光芒,那是一种决心直面一切、洗刷冤屈的决绝之光。
他慢慢地、却异常坚定地,从深陷的沙发里站了起来。
双腿还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直,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虽饱经摧折却绝不弯折的青竹。
他望向窗外已经完全被夜幕笼罩的世界,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倔强的身影,以及身后那个如同守护神般存在的江沉砚。
两人在玻璃倒影中对视。
林屿听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像是在问江沉砚,又像是在向那个未知的敌人宣战:
“沉哥,你说,那个陷害我的人,现在是不是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得意地看着我身败名裂,看着我被千夫所指?”
江沉砚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但他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让他看。让他得意。爬得越高,看得越远,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惨。很快,他就会知道,有些代价,他付不起。”
夜色,愈发深沉。
但少年眼中的光芒,已足以刺破这厚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