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空气里还浮荡着浓烈霸道的火锅余味,辛辣的牛油的香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衣襟上,挥之不去。
林屿听满足地放下筷子,胃里暖融融地沉实,带着饱食后的慵懒,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隔着氤氲的热气,他看向对面的林观溟。
郑玥云正捏着筷子,像个淘金客一样,不死心地在那锅早已偃旗息鼓、只剩些零星红油和辣椒残骸的汤底里捞着,期待发现最后一片幸存的肉或菜。
而坐在林屿听对面的林观溟,姿态则显得格外从容。
他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拭着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动作细致。
只是那目光,偶尔会如同蜻蜓点水般,极其自然地掠过林屿听的方向——看他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耳尖,看他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快得像是光影错觉,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饱了?”林观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食客的喧闹。
他侧过头,看向林屿听,嘴角牵起一个很浅、但足够温暖的弧度,眼底似乎有种安静的期待在流淌,“时间还早,天也没黑透。难得出来一趟,去江边走走?听说那边的晚霞,染着江水,特别好看。”
他提议道,语气像在分享一个私藏的秘密。
林屿听刚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身旁的郑玥云已经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被这个提议瞬间点亮:“江边?!好主意啊林学长!正需要吹吹风消消食,刚才那盘毛肚吃得我有点……呃,撑得慌!”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配合地揉了揉肚子,表情夸张又真诚。
江风习习的想象确实诱人,能够驱散火锅带来的最后一丝燥热。
林屿听点点头,声音带着饱食后的松弛:“嗯,好。”
“那就走吧。”林观溟率先站起身,动作利落,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
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桌面,像是在确认没有遗漏物品,最终落点却在郑玥云随意放在桌角的手机上。
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还剩小半的冰镇酸梅汤。
杯底在木桌面上轻轻落下,发出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嘈杂中的三声脆响——笃、笃、笃。轻巧得像是指节无意识的敲击。
坐在旁边的郑玥云,正低头去拿纸巾,动作因为这几乎难以察觉的三声轻响而极其微妙地顿住了半拍。
他抬起头,目光飞快地与林观溟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了一瞬。
林观溟的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传递,仿佛只是随意地掠过。
但郑玥云的眉头却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心领神会的、带着点促狭的了然神色在他眼底一闪而过,快得让旁边的林屿听根本无从察觉。
几乎就在林观溟放下杯子的下一秒,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郑玥云放在桌角的手机骤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发出急促而持续的嗡鸣,屏幕上“老妈”两个字跳得格外欢快。
这“恰到好处”的时机让郑玥云自己也“惊”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抓过手机:“喂?妈?”
他接通电话,声音带着点被打断的茫然。
紧接着,他的表情就像被按了快进键,瞬间变得极其丰富——眉头先是疑惑地皱起,随即猛地拧紧,眼睛瞪大,嘴巴微张,声音也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作伪的焦急:“什么?!现在?!豆豆把隔壁王奶奶晒的腊肠叼走了?!还被王奶奶家的大鹅追着满小区跑?!哎哟我的天!豆豆那傻狗!……好好好!我马上回来!立刻!马上!您和王奶奶说千万别动手啊!我回来处理!”
他一边对着手机吼,一边慌乱地抓起自己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书包,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桌上的醋瓶,幸好林观溟眼疾手快扶住。
在抓起书包转身的刹那,他极其迅速地、带着点“任务完成”的意味,朝林观溟的方向极其隐蔽地、飞快地挑了下眉梢。
“林学长!屿听!对不住对不住!家里豆豆闯大祸了!把邻居王奶奶的宝贝腊肠顺走了,正被大鹅满世界追杀呢!我得立刻回去救狗赔罪!十万火急!”郑玥云满脸都是“火烧眉毛”的急迫,眼神在林观溟和林屿听之间快速扫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匆忙和浓浓的“歉意”,“下次!下次我请客赔罪!你们慢慢逛,玩得开心点!”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像阵风似的卷了出去,书包带子甩在身后,差点扫到端着托盘路过的服务员,身影迅速消失在火锅店门口涌动的人潮里。
变故来得太快,林屿听甚至没来得及消化“豆豆”、“腊肠”、“大鹅”构成的离奇画面。
他茫然地望着郑玥云消失的方向,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林观溟。
学长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意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感到无奈。
但那份意外转瞬即逝,很快被理解的神色取代。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用指节揉了揉眉心,指尖在眉骨处短暂停留一下,才缓缓放下。
“你朋友……家里还挺热闹。”林观溟的语气带着点感慨,听起来更像是随口一说,而非深究。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目光重新落回林屿听脸上,那点平静化作了纯粹的询问,声音温柔如常:“就剩我们俩了。江边,还去吗?”
林屿听愣了一下。
郑玥云那风风火火、情真意切的焦急模样,让“豆豆被鹅追杀”这件事听起来荒谬又可信。
他看看门外早已不见踪影的同伴方向,又看看眼前神色如常、似乎对这类“家庭小剧场”也习以为常的林观溟,心头那点刚升起的、对傻狗豆豆的担忧莫名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像也没办法”的接受。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嗯,去吧。”
走出火锅店,傍晚的风立刻带着微凉的湿意席卷而来,温柔地拂去了周身黏腻厚重的麻辣气息。
林屿听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从鼻腔到肺腑都清爽了许多。
林观溟走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步子不疾不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夕阳的金辉正浓,慷慨地泼洒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安静地铺陈在喧嚣渐起的街道上。
“豆豆……不会有事吧?”林屿听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带着点对那只素未谋面的傻狗地关切。
林观溟侧头看了他一眼,傍晚柔和的光线模糊了他侧脸部略显冷硬的线条,眼神在暖色调的夕照下显得格外沉静包容。
“他那咋咋呼呼的劲儿,事情估计没那么严重。”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真要是大麻烦,他爸妈早解决了,哪轮得着他着急忙慌地往回赶。”
这话像是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轻轻熨平了林屿听心头那点残留的褶皱。
林屿听默默走着,心里嘀咕:说的也是……不过郑玥云这家伙,跑得也太干脆了!居然真丢下我……一丝被“抛弃”的微妙感觉掠过,但很快被眼前开阔的景致冲淡。
不过既然答应了林观溟,那也没有中途离开的理由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林屿听的目光流连在路边橱窗里光怪陆离的商品上,或是被远处天边变幻莫测的云彩吸引。
他并未注意到,在他视线移开、专注于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彩时,身侧的林观溟唇角极轻、极快地向上弯起一个得逞的弧度,转瞬即逝。
随即,那点笑意便隐没在平静的面容下,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远处江岸的轮廓,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穿过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的繁华街道,鼎沸的人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湿润的、带着江水特有微腥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充盈了感官。
视野骤然开阔,清澈的江水在夕阳最后的熔金锻造下,流淌成一条宽阔无垠、波光粼粼的璀璨缎带,温柔地环抱着这座城市的喧嚣与疲惫。
风一下大了许多,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得林屿听额前的碎发不住地扫过眉骨,带来轻微的痒意。
他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头发,长长地、舒爽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胸腔里最后一丝火锅带来的燥热也被这江风彻底涤荡干净,只剩下通体的清凉与开阔。
“舒服吧?”林观溟的声音在猎猎江风中响起,低沉而清晰。
他已率先走到了江边的栏杆旁,双手随意地搭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投向江心一艘拖着长长水痕的货轮。
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流动的金边,连随风拂动的发梢都跳动着细碎的金光。
那姿态闲适而放松,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量。
“嗯!”林屿听点头,走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伏在栏杆上。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向对岸起伏的楼群剪影,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阔而温柔的金红与橘粉。
江风掠过水面,吹起细碎的波纹,将那些璀璨的光斑揉碎、聚拢,又再次揉碎,像撒了一江流动的碎金。
“比闷在家里强多了。”林屿听由衷地感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林观溟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追随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货轮。
一种舒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被这宏大景象所包容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道:“高一……还适应吗?” 话题自然得如同拂过水面的风。
“还行,”林屿听想了想,手指扣着栏杆上的漆皮,“就是好像时间突然变快了,要学的东西也多,有时候练完功再写作业,会觉得……嗯,有点累。”
他抓了抓头发,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苦恼。
“累?”林观溟微微侧过身,面朝着他,江风将他额前的发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专注的眼神,“才高一,基础固然重要,但也别把自己绷得太紧。”
他的语气很平常,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属于学长的关切,“弦绷得太紧,会断的。该放松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挺好。”
这话似乎触动了林屿听,他难得地打开了话匣,不再是简单的“还行”、“挺好”。
他开始说起京剧练习的疲惫和满足感。林观溟听得很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多是关心或鼓励。
他说话时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在江风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沉稳可靠。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落了些微尘的栏杆上虚划着。
夕阳一点点沉没,天际的瑰丽色彩渐渐被深邃的靛蓝所取代。
城市的灯火次第点亮,在对岸的楼宇间连缀成璀璨的星河,倒映在暗沉的江面上,随着水波摇曳生姿。
林屿听讲得投入,林观溟听得专注。时间在晚风与灯影中悄然滑过。
直到林屿听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
“啊……抱歉林观溟,我是不是讲太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
“没有。”林观溟收回点在栏杆上的手指,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能听你讲这些,挺好。”
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目光坦然地迎上林屿听有些躲闪的视线,“时间差不多了。带你去个地方。”
林观溟抬眼看了看彻底暗下来的天幕。
“嗯?”林屿听疑惑地看向他。
林观溟没直接回答,只是唇角似乎又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
他转身,朝着远离江岸的方向走去,步伐从容:“跟我来。”
林屿听带着几分好奇和莫名的信任,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林观溟带着他熟门熟路地穿过江边公园旁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栋临江旧居民楼的单元门前。
楼宇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外墙爬着些许暗绿的藤蔓痕迹,透着一股被时光浸润的陈旧感。
“这是……?”林屿听仰头看着这栋夜色中轮廓模糊的建筑。
“我祖父母的老房子,小时候寒暑假常在这里住。后来搬了新家,这里就空着了,偶尔回来看看。”
林观溟言简意赅地解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借着单元门口那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准确地挑出一把,插进有些锈蚀的单元门锁孔里。
“嘎吱”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旧木头、灰尘和淡淡潮湿气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光线昏暗,勉强照亮脚下磨损的水泥台阶。
林观溟走在前面,林屿听紧随其后。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有种奇异的静谧感。
一直爬到顶层六楼,林观溟才停下,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深绿色的铁门。
林屿听:郑玥云你耍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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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