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志视角)
一夜无眠。
黑暗中,隔壁房间那死寂的沉默,比王希的哭喊更让我煎熬。愤怒的余烬早已冷却,只剩下冰冷的铅块般的歉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要将胸腔挤碎。李富贵的龌龊,我下午的失控,刘杰的逃避……一幕幕在眼前反复上演,最终都化作对那个蜷缩在隔壁黑暗中的女孩深深的愧疚。
天光未明,窗外还是一片灰蒙蒙的湿漉。风雨洗过的空气带着清冽的凉意,却吹不散屋内的沉重。我早早起身,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薄冰上。厨房里一片狼藉,昨夜打碎的碗碟碎片还散落在灶台角落,像一地破碎的心事,无声控诉着我的罪行。
我沉默地清扫着,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片碎瓷捡起,都像在捡拾自己崩塌的尊严。灶膛里重新燃起了火,橘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我疲惫而苍老的脸。淘米,加水,熬粥。米粒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升腾起白色的雾气,带着朴实的米香,慢慢驱散着昨夜残留的阴冷气息。
该怎么做?
道歉?苍白无力的言语,能抹平她心中的恐惧和创伤吗?
沉默?只会让那道裂痕越来越深,直至彻底无法跨越。
粥渐渐粘稠。我盛了一碗,白瓷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我端着那碗粥,一步一步,走向王希紧闭的房门。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停在门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手心沁出冰凉的汗。抬起手,指关节在距离门板一寸的地方,又迟疑地顿住。
她会开门吗?会用怎样冰冷、厌恶、甚至恐惧的眼神看我?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像受惊的兔子般后退的样子。
但退缩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错了就是错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伸出的手,是实实在在的侵犯。这份歉意,必须传达。
咚、咚、咚。
三声轻叩,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希视角)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很轻,但在这死寂的清晨里,如同鼓点敲在心上。我蜷缩在被子里,一夜的混乱思绪并未因短暂的迷糊而平息。李伯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公公愤怒的咆哮,还有他下午那只滚烫的手……画面交替闪现。
那三声敲门声响起时,我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像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防备。他来干什么?
门外一片沉默。只有粥的淡淡米香,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飘进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清晨的安宁气息。这气息与他昨夜身上浓烈的酒气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截然不同。我攥紧了被角,指尖冰凉。
“王希……” 门外终于传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疲惫,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涩意。“粥……熬好了。你……起来吃点吧。”
没有命令,没有指责。只有一句简单的陈述,和一个带着卑微恳求意味的停顿。
我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防备的坚冰,似乎被这沙哑的、疲惫的声音和那温热的米香,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昨夜隔墙听到的他对李伯的滔天怒骂,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那份愤怒,是真真切切的,为了我……或者说,为了发生在我身上的罪恶。
门外再次陷入沉默。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手搭在门栓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指尖微颤。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门。
门外,公公刘德志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低着头,目光只敢落在碗沿上,不敢与我对视。那张平日里总带着威严或审视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羞愧。下巴上的胡茬一夜之间冒出了青茬,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阴影。
他递过粥碗的手,微微颤抖着。碗很烫,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趁……趁热吃吧。”他声音干涩,依旧不敢抬头。
就在我伸手去接碗的瞬间,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愧疚,有沉重的痛苦,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昨晚……还有下午……”他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是我……畜生不如!是我……鬼迷心窍!我……我对不起你!王希!”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彻底的自我否定。吼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刚刚抬起的头又颓然低下,肩膀垮塌下去,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沉重的负罪感。只有那碗被他双手死死捧着的、微微晃动的白粥,还固执地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在这凝固的、充满道歉与无措的空气中,形成一种奇异的连接。
我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被愧疚压垮的老人,看着他捧着粥碗颤抖的双手,看着他低垂的、布满灰败的头颅,昨夜心中那翻腾的恐惧、厌恶和愤怒,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酸涩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释然?是茫然?还是……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的触动?
我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沉甸甸的、温热的粥。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冰凉粗糙的手指。他像被电击般猛地缩回手。
“谢谢……爸。”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个称呼,在经历了昨夜的风暴后再次出口,显得如此陌生,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刘德志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感激和巨大悲哀的水光淹没。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哽咽,迅速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走向了院子。
我端着那碗温热的粥,站在门口,看着他在晨光微熹中有些踉跄的背影,低头轻轻吹了吹碗里升腾的热气。米香混合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沁入心脾。窗外的芭蕉叶上,几滴残留的雨珠滚落,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弱却清晰的光芒。院子角落,刘德志正沉默而用力地挥动着扫帚,清扫着台风留下的残枝败叶,仿佛要将昨夜所有的污秽和不堪,都彻底扫净。
心底那道冰冷的裂隙里,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微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