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同廿六年正月十五)
戌时。
妖艳的花魁七姑娘出场了。
司徒悦看得眉头紧锁,低声啐了一句:“妖里妖气!”南宫明低着头,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过于喧嚣直白的场面感到不适。
凌思之端坐如松,眼神清明冷冽,白媚的舞姿在他眼中仿佛只是移动的俄罗斯方块。宁可道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但眼神深处是审视而非沉迷,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场编排的戏剧。
一曲舞毕,满堂喝彩几乎要掀翻屋顶。白媚盈盈一拜,面纱下的红晕的脸庞,声音娇媚得能滴出水来:“多谢各位官人捧场。今日上元佳节,良辰美景,奴家想请一位有缘的官人上台,与奴家共舞一曲,沾沾喜气,不知哪位官人愿意赏脸呀?”
她的目光带着钩子,缓缓扫过台下。无数男人争先恐后地举手呼喊,恨不得立刻冲上台去。
然而,她的目光最终越过了那些狂热的追捧者,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低着头、试图把自己躲起来的南宫明身上。
“那位……穿着灰衫的害羞的小公子,”白媚娘娘伸出纤纤玉指,遥遥指向南宫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我?”南宫明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抗拒,拼命地往司徒悦身后缩,“不……我不去……我不会……”
白媚娘娘却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莲步轻移,竟直接从舞台上走了下来,径直朝着南宫明所在的角落而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身上。
她走到南宫明面前,无视了挡在前方的司徒悦,目光直直落在南宫明身上。距离如此之近,宁可道和凌思之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妖异的气息从白媚娘娘身上悄然弥漫开来,可却无法探得她的灵力修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缠绕向南宫明。
“小公子何必害怕?”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手,指尖轻飘飘地拂向南宫明低垂的脸颊和紧捂着戒指的手腕。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南宫明皮肤的瞬间——
宁可道腰间的铜钱震了一下,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声音。他清晰地“看”到,一股胭脂色的的妖力顺着白媚娘娘的指尖,如同毒蛇吐信般,瞬间探入了南宫明的身体!那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窥探。
南宫明浑身剧烈一颤,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怨毒的黑气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司徒悦立刻一步踏前,粗暴地一把将南宫明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完全隔开了白媚娘娘,折扇“唰”地展开,横在胸前,如同出鞘的利刃,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七姑娘!请自重!我弟弟身体不适,受不得惊吓!更无意登台!” 他感受到了南宫明瞬间的僵冷和恐惧,这不是寻常的害羞!
白媚娘娘被司徒悦强硬地挡住,指尖的妖力探测也被强行中断。她脸上那妩媚的笑容微微一滞,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闪过被冒犯的阴冷和……一丝贪婪与满意。她收回手,仿佛只是被司徒悦的“护弟心切”逗笑了,掩唇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咯咯咯……这位公子好大的火气,护得可真紧呢。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她目光流转,在凌思之和宁可道身上也飞快地掠过,那眼神深处带着一丝忌惮——刚才她探测时,似乎也引动了这两个人。
凌思之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已悄然捏住了一枚细如牛毛的淬着灵光的竹针。宁可道也微微眯起了眼,身体前倾,刚才那瞬间的妖力探测,让他心中的警铃大作。
白媚娘娘若无其事地走回台前,对身旁的虔婆子低声耳语了几句。虔婆子脸上堆满谄笑,连连点头,随即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各位贵客!七姑娘念大家厚爱,决定再献上一支独门秘舞!此舞只款待本苑的‘玉蝶’贵宾!请持玉蝶的贵客移步后堂‘锁春阁’!其余贵客,还请在此继续享用美酒佳肴,稍后自有其他姑娘献艺!”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羡慕的,有不满的,但更多的是被“独门秘舞”挑起了更强烈的**。玉蝶是一张折子,潇湘苑最高等级会员凭证。那些富商豪客们得意洋洋地起身,在龟公的引导下,迫不及待地涌向后堂。
而他们四人,自然不在“玉蝶贵宾”之列,被巧妙地排除在外。
喧闹的大堂里,丝竹再起,新的舞姬登台。然而,在凌思之、宁可道和司徒悦的感知中,那通往后堂的幽深通道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春阁香纱,烛影摇红。
白媚褪尽华裳,薄纱慵倚。眼波流转,榻前痴醉的男子尽是待宰羔羊。她蔻丹纤指,呵气如兰,轻拂富商面颊。那人一颤,痴态尽显。一阵胭脂雾气,自白媚的指尖游丝般逸出。富商骤僵,面泛诡异潮红。丰腴的躯体一秒干枯,生命精元混着欲念,沿那胭脂雾,涓涓汇入白媚肌骨。她眼波明媚,肌肤生晕,如饮仙露。
“真是……美妙的元阳。”她舔了舔红唇,目光转向下一个猎物。锁春阁内,正包场了一席别开生面的饕餮盛宴。
宁可道腰间的铜钱早已沉寂,通往后堂的通道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危险。
“那妖气……”司徒悦折扇紧握,世家子弟的矜傲被凝重取代。南宫明低着头呼吸着,刚才被窥探的感觉让他如坠冰窟。
凌思之目光如寒潭深水,锁死那幽暗通道。
“修为在你我之上,非寻常花妖可比。”他指尖悄然扣住一枚竹针。
“管他什么娘娘,”宁可道活动着手腕,眼神锐利如出鞘的短匕,“闯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总不能看着那些人……”他话未说完,楼下大堂陡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新的表演开始了,瞬间将后堂的诡异衬得更加突兀。
“不可。”凌思之道,“敌暗我明,亦难竟全功。”
他瞥了一眼楼下狂热的人群和穿梭的仆役,道:“禀明师门,从长计议。”
司徒悦虽有不甘,但也知凌思之判断更为稳妥,咬牙道:“那就快走!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他拉起惊魂未定的南宫明。
宁可道啧了一声,知道凌思之的决定难以动摇,只得压下心头燥意。四人趁着楼下**迭起,注意力分散之际,迅速而隐蔽地离开了潇湘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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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
夜色如墨,赶路的脚步声踏碎了寂静,四人只想尽快到达明月松间。然而,通往明月松间必须再次穿越那片诡异的雾林。
“这雾…不对劲!”宁可道勒住缰绳,四处张望。眼前的雾气不再是灰白,而是掺杂着缕缕不祥的暗绿,翻涌如活物,林间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凌思之胸口翡翠聚灵子的光芒被浓雾压制,只剩一点微弱翠芒。他敏锐地感知到雾气中的杀气,道:“屏息凝神!”
司徒悦唰地展开折扇,一层淡金色的灵光将他和身后的南宫明笼罩。“跟紧了!”他低喝,眼神扫视着翻滚的毒雾。
浓稠的暗绿毒雾逐渐吞噬了他们的身影,视线被压缩到身前数尺,耳边响起阵阵烟雾横空穿梭的猎猎声,随时都有不可预测的危机。
无声无息间,杀机降临!
四条碗口粗细、布满狰狞倒刺的「乙境」墨绿色藤蔓,如同鬼爪,自四人头顶的浓雾中闪电般垂直刺下,直取四人天灵盖!脚下的地面同时爆裂,又有数条同样凶恶的藤蔓破土而出。
四人瞬间陷入绝境,上下夹击,避无可避。
“散开!”凌思之反应很快,厉喝道。他并未拔剑,而是反手一个转身,一个棋盘悄然出现在他掌心——正是“墨棋”,由 361 枚黑白子组成。
“气滞莫慌,棋盘为纲;凝神辨势,顺气可航。”凌思之低叱,指尖在棋盘上疾点数下。棋盘上361个交叉点瞬间亮起十余颗微弱的白芒,犹如星辰定位。这些光点并非照亮,而是将此地的气场能量清晰地反馈到了凌思之的灵识之中。
他手腕一抖,墨棋脱手悬浮身前,几颗充当“黑子”的墨玉棋子激射而出,精准地射向头顶和脚下藤蔓攻击轨迹的侧方空处!
“砰、砰、砰!”棋子击中虚空,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墙壁,这正是藤蔓力量流转的节点。头顶垂直刺下的藤蔓被这突如其来的侧向冲击力带偏,擦着凌思之和宁可道的头皮掠过!脚下绞杀而来的藤蔓也被干扰,气势微微一滞!
这电光火石间的干扰,为宁可道和司徒悦争取到了宝贵的反应时间!
“好棋!”宁可道怪叫一声,避开擦着头皮而过的毒藤,只注意此时手中那串铜钱币不再引火,而是被他五指张开,如同撒豆。
“金声破瘴!去!”宁可道灵力狂涌,灌注铜钱,月圆之夜的仿佛给了他一场洗礼,功力大增。十几枚铜钱发出的嗡鸣声仿佛带着无数细小的金针,呈扇形向前方和头顶的浓雾与藤蔓激射而去!翻滚的毒雾团被这高频音波短暂地震散开一小片。
司徒悦那边压力稍轻,但也惊险万分。他折扇急旋,扇骨边缘弹出一枚枚风刃,“分水断流!”他低喝。
风刃锋利无比,带着切割水流般的柔韧力道,竟将坚韧的藤蔓关节处切开深深的口子,墨绿色的腥臭汁液喷溅!藤蔓吃痛,猛地回缩。司徒悦趁机一把将吓傻的南宫明拉过来。
“走!”凌思之的独离剑终于出鞘一寸,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气并非斩向藤蔓,而是狠狠劈在前方翻滚最浓的毒雾墙上。剑气所过,浓稠的毒雾被强行撕开一道数尺宽的口子,露出了前方不到十丈远的林外月光!
“冲!”凌思之声音带着一丝力竭的沙哑。
四人不敢迟疑,将灵力催到极致护住周身,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道月光裂口亡命冲刺!凌思之的墨棋悬浮头顶,不断射出棋子干扰追击藤蔓。
身后,无数藤蔓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魔龙,在浓雾中疯狂舞动、抽打、缠绕,发出沉闷恐怖的破空声,紧追不舍!毒雾翻涌着试图重新合拢那道裂口!
十丈!五丈!三丈!
就在裂口即将被毒雾吞噬的刹那,四人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四道狼狈的身影,冲出了墨绿色毒瘴的死亡笼罩。
清冷的月光瞬间洒满全身,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四人冲出数十丈才敢停下,人人喘息如牛,汗透重衣,心有余悸地回望那片死寂森林。林中藤蔓狂舞的阴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却终究无法突破林地的界限。
“咳咳…差点交代在这…”宁可道干咳,脸色发白,刚才全力催动铜钱音波,消耗巨大。司徒悦收起折扇,扇面边缘沾着墨绿的汁液,脸色也不好看。南宫明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凌思之默默收回墨棋和独离剑,胸口聚灵珠的光芒缓缓恢复。
这片雾林,已成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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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同廿六年正月十六)
寅时。
四人赶路直到清晨。
“总算到了!”宁可道长舒一口气。
看到明月松间的山门伫立在眼前,心里不禁浮现出一丝救赎感,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散漫笑意。山门附近是一大片竹林,清晨吹拂都像在弹奏,就连更里面的山池泉水声都能听见,仿佛是在欢迎他们回家。只是他的赤色金狼圆领袍,已是战损版,和这片清冷之地对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宁可道捅了捅身边面沉如冰的凌思之,道:“喂,凌卿,赶紧复命去!”
凌思之淡淡扫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调侃。一路上对司徒悦和南宫明两个也算过了考验,凌思之道:“二位可作新弟子,与其他弟子一同入内。”司徒悦矜持点头,南宫明则小声应着,亦步亦趋。二人看着周围这个新环境。
凌思之匆匆赶往明月殿复命,将长安之行、花妖作祟、白媚娘娘及锁春阁的异常妖气详尽禀告掌门凌冥与诸位长老。殿内气氛凝重,尤其听到“白媚娘娘”之名时,凌云执事手中泼墨竹林扇微微一合。
“白媚…北境玄狐王后?”凌冥掌门抚须沉吟,眼中忧色深重,“此獠竟已潜入中原。男子失踪恐是开端。”他看向凌思之。
凌思之欲言又止,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夜房中那诡异的一幕——宁可道靠近时,聚灵子狂暴释放的灵力洪流,以及那道将对方手指弹开的蓝色电芒。他本不欲提及宁可道那“私制禁法”的嫌疑,但此事又关乎同门安危。
他深吸一口气,垂首沉声道:“回禀掌门、诸位长老,弟子…还有一事禀报,与弟子随身之物有关。”他抬手,轻轻按在胸口衣襟下那枚贴身佩戴的翡翠聚灵珠位置。
“昨夜在潇湘苑客房内调息时,此珠灵力异常,前所未有。”他语气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与弟子同行的宁可道无意靠近时,竟遭电击灼痛。”
此言一出,殿内几位长老皆露惊容。
“电击?”凌云执事失声道,“聚灵子伴随你多年,温养灵力,从未听闻有伤人之能!”
凌冥掌门眼神陡然锐利如电,他抬手示意凌云稍安,目光紧紧锁住凌思之胸前那隐约透出的翠光轮廓,仿佛要穿透布料看清那颗躁动的珠子。“思之,你且细说当时情形。宁可道伤势如何?”
凌思之详细描述了当晚的情形。
凌冥掌门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捻动长须,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此珠…乃你父母所寄…”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至殿中,沉声道:“如今,珠灵躁动,异象突生,竟能外放雷电之力伤及他人…绝非寻常!再结合玄狐潜入,恐怕,”他环视几位同样面色凝重的长老,“恐怕是感应到了…极有可能…与那沉寂多年的剑灵有关!”
“是寸灵剑?!”几位长老低声惊呼,面面相觑。
“不错!”凌云执事接口,语气急促,“寸灵剑失落多年,剑灵无踪。若其将现于世,或已择主!”
“可寸灵剑在何处?剑灵又在哪里?”另一位长老忧心忡忡。
凌冥掌门目光如炬,决断道:“此事关联重大,务必暗查!思之,你且留意自身及聚灵子变化。聚灵子一事,暂且保密,勿要惊扰同门。”
凌思之退出大殿,行至廊下转角。
一道几乎与晨光竹影融为一体的修长身影,方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自雕花窗棂旁滑开,腕上缠绕的银链长鞭泛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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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二人的拜师仪式结束,人群渐散。
南宫明快步走到司徒悦身边,紧绷的声音:“公子…我想告假几日,回一趟余杭老家。”
司徒悦闻言微怔:“现在?刚行完入学礼?”
“家中…确有急事需处理。”南宫明眼神闪烁,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我去去便回,定不耽搁修行。”
司徒悦见他神色确有异样,想到昨夜在潇湘苑他被那“七姑娘”针对的情景,心中忧虑更甚:“你一定想独处一下吧。”司徒悦点了点头:“路上小心,若有难处,及时传讯。”
“谢公子!”南宫明如释重负,转身匆匆离去。
南宫明、雪千里、雪万琼——明月松间的三位走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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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
月夜下,凌思之独自在长明轩摆弄着他的“墨棋”,可根本专心不了,脑海里尽是白日掌门的话。
他推开窗,只见窗外院子不远处,宁可道和其他师弟师妹们正互相打闹玩笑着,有那么一瞬间,凌思之心里十分羡慕宁可道,他永远那么开心。
凌思之举头望着明月,希望明月可以给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