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同四十年正月十三)
酉时。
广陵的差役说河里闹鬼。
玄枰君沉声道:“细细说来!”
“回仙长,就这七八日间!”差役头目语速飞快,指着浑浊的河水,“先是下游几个靠水吃水的村子,接连有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接着…城里也开始出事了!晚上靠近河边的人,常听到水里传来哭声,幽幽咽咽,瘆得慌!还有人…还有人亲眼看见…看见水里冒出深灰色的影子,拖着长长的尾巴,往岸上爬!捞上来的尸体…更邪门!”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捞上来的尸体,泡得肿胀发白,可脸上…脸上的样子全变了!尸体双耳肿大,嘴巴突出,像…像老鼠!”说到这里,差役浑身发冷,他接着道:“仵作验过尸的,尸体里面是灰泥,没有内脏也没有一滴血,就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现在城里人心惶惶,没人敢吃河里的鱼虾,更没人敢靠近河边了!”
“鼠…灰泥…吸干内脏…”玄枰君和宁可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失望——这与孟府家丁仆役的死状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啊!千里迢迢赶来,不但没有续上线索,而且多了新的谜团。
寻常水鬼索命,也只是水草所化,或是怨念成团,不会大规模作祟,更不会化作其他明显可见形的动物。
就在这时,宁可道腰间的铜钱串突然发出几声急促而轻微的“叮当”声,他猛地转头,望向河心一处河湾,看似平缓,实则暗涌,他低喝道:“来了!”
当下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哗啦——!”
那处河湾的水面猛地炸开!浑浊的水花四溅中,一个惨白肿胀的身影破水而出!它身上缠满了湿滑的水草和淤泥,头发如同海藻般黏贴在浮肿的脸上,看不清五官,但嘴形却凸如鼠类——正是差役口中所说。
这水鬼动作僵硬却迅捷无比,湿漉漉的手臂直抓向岸边一个正巡逻的衙门差役!
“啊——!”差役发出凄厉的尖叫。
“孽障!”玄枰君反应极快,并指如剑,一道凝练的蓝光剑气破空而出,后发先至,精准地斩向那水鬼抓向差役的手臂!
噗嗤一声,青光闪过,水鬼的手臂应声而断!断臂处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股散发着恶臭的浓稠泥水涌出。
“嗷——!”水鬼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嚎,断臂的剧痛似乎激怒了它,它舍弃了差役,目光瞬间锁定了出手的玄枰君!它仅剩的手臂猛地拍击水面!
平静的河面如同沸腾!更多的惨白身影从浑浊的淤泥里钻了出来!数十个,不,上百个!它们无声地嘶嚎着,踏着水浪,如同被唤醒的亡灵军团,朝着岸边的玄枰君和宁可道,以及那些惊恐的差役、百姓,汹涌扑来!
“结阵!保护百姓!”玄枰君厉喝一声,独离剑化作一片雾蒙蒙的光幕,暂时挡住了最前方扑来的水鬼浪潮。剑光绞杀之下,前排水鬼纷纷碎裂,而后面的水鬼却源源不绝!
宁可道虽然不知这与徐府的井有无关系,但他也跃跃欲试。手中不断弹出特制的符箓。符箓化作赤光没入河岸泥土或射入水鬼群中,赤光所至,水鬼的动作明显一滞,扑击的势头稍缓,为玄枰君的剑幕减轻了不少压力。他腰间铜钱串急促作响,一枚刻着镇水纹的“安澜令”被他捏在指尖,蓄势待发。
然而,水鬼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似乎受到河中心某种力量的驱使,前仆后继,灭之不尽!玄枰君的剑光虽利,但范围有限;宁可道的符箓虽能牵制,但消耗巨大。眼看防线就要被突破,岸边的差役和百姓吓得魂飞魄散,哭喊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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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煌煌如烈日、堂皇正大的青色剑光,如同撕裂阴云的曙光,骤然从天而降。剑光爆裂,精准地轰击在河心那处最先冒出漩涡的河湾处!无数扑腾的水鬼在这至阳至刚的剑气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飞灰!
片刻,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矜傲的声音响彻河岸上空:
“玄枰君,多年不见,怎地如此狼狈?连区区水魅都收拾不净了?”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半空中,一位身着淡翠绿竹纹锦袍、头戴玉冠、面容俊朗的青年道人,正脚踏飞剑,负手而立。他身姿挺拔,衣袂飘飘,在他身后,还侍立着数名同色系穿着的弟子。
原来是街头碰面的临仙君!宁可道躲着眼神,生怕被发现。
玄枰君默不作声。
临仙君目光扫过玄枰君身上沾着的些许泥污和腥臭黑水,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随即,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锁定了岸边那个戴着面具、手持符箓、腰间挂着奇特铜钱串的身影——宁可道。
“可算逮到你了。”临仙君一声令下,身后的弟子们如飞箭般,正要擒住宁可道,却被玄枰君挥袖一道光弹回了。
“什么寸灵传人…这分明是藏头露尾的江湖术士罢了!此人会明月松间禁术‘真言水’,你不会不知道后果吧?”他言语间毫不掩饰地指向了宁可道。
河风带着浓重的腥气吹过,岸边是惊魂未定的百姓、碎裂的水鬼残骸、浑浊翻滚的河水。
半空中,是气势凌人的临仙君及其弟子。地面上,是并肩作战后气息未平的玄枰君,以及瞬间成为众矢之的神秘卦师——宁可道。
“这个卦师,非带走不可。”临仙君亲自出动。
玄枰君手执独离上前格挡,声音低沉却肯定:“不可能。”
“莫非他与这些天的灾祸有关?才惹得玄枰君偏要与我明月松间抢功劳?”临仙君话语中含着怀疑和敌意。
宁可道有种自己被“骗”了的感觉,因为一路来玄枰君根本没有想擒抓他的意思,反而是帮助他。尽管自己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也不想欠人人情。于是拨下一枚铜钱币,念完咒后,临仙君感到几分阻力。
临仙君突然意识到些什么,满脸不屑,对玄枰君道:“十二年前如此,如今亦是,你真是…毫无长进!”
“与你无关。”玄枰君冷言。
三方对峙,暗流汹涌。广陵的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大荒落的阴影,长安的血案,孟晴失踪的尸身,诡异的水鬼…所有的线索和矛盾,都在这宝带河畔,错综交汇。
临仙君话里话外指向玄枰君,也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牢牢钉在宁可道身上。
河风呜咽,气氛紧绷欲裂。
此时,见祈雨坛弟子尚存、尚懿御剑而来,两位道尊才停手。蓝衣弟子倒是很礼貌拜过临仙君后,向玄枰君禀告:“玄枰君,寸灵庙已安顿妥当,那把剑也暂且收置,孟小姐和孟夫人他们……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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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
夜色昏暗。
河湾浅滩处,一群身着白金色绣有不规则石纹饰袍服的人正在施法。为首者约莫二九许,面容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正是司徒家族当代掌权者——司徒悦。他单手结印,周身灵力鼓荡,牵引着浑浊的河水形成数道旋转的水链,正试图捆缚住河水中几个挣扎翻滚的黑影。
而一块巨大的礁石后,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少女正紧张地攥着拳头,小脸煞白。他正是司徒悦的外甥,宁安澜。她自幼体弱,却对灵力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天真无邪,家族藏书阁的古老典籍更是她的最爱。她偷听到了舅舅的计划,亲眼目睹了河中邪物的真容,那才不是什么神明!
“舅舅!住手!那不是困敦!”宁安澜再也忍不住,从礁石后冲了出来,稚嫩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恐惧,穿透了水流的轰鸣和术法的呼啸,“那是邪气!古籍有载,乃溺亡者怨气混合河底阴淤所化,以生灵精血内脏为食!它们身上有‘腐灵瘴’的气息,与困敦神君的‘润泽清灵’截然相反!您引它们上岸,是在引狼入室啊!”
司徒悦的动作猛地停下,凌厉的目光扫向宁安澜,带着被冒犯的怒意:“阿澜,休得胡言乱语!这是在为困敦大人排引浊气。”他根本不信一个黄口小儿的“古籍之言”,只当是孩子被邪气吓坏了口不择言。
宁安澜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岸边一具刚被司徒家弟子“捕获”的邪物。那邪物双目赤红如血,口中滴落着腥臭粘液,爪牙间还挂着未干的血肉碎屑,哪有半分神明的模样?她抱住舅舅的腿不放手。
“将她带走。”司徒悦一声令下,手下便把小主拉到一边。
渐渐地,远处奇异韵律的吟诵声,混合着哗啦的水流声,从下游不远处的河湾传来。
众人寻声而去。
“坎水归元,灵枢引渡…困敦有灵,听我敕令!缚!”
这一幕让玄枰君和临仙君同时皱紧了眉头。“困敦?”玄枰君低语,眼中满是凝重与不解。
临仙君则冷哼一声:“荒谬!司徒悦竟也糊涂至此?将这等污秽邪物奉为岁阴之神‘困敦’?”
宁可道面具下的眼神也闪过一丝惊愕,他腰间的铜钱串轻微震动,指向那些被司徒悦称为“困敦”的邪物,传递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凶戾气息。
他们一齐上前,瞬间就把岸边包围了。
“玄枰君?临仙君?”司徒悦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同道中人”的矜持取代,他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对着二人,尤其是临仙君拱了拱手,面不改色:“久违了。二位也是为了‘困敦’之事而来?”
“困敦?又是十二地支之一……难道…”宁可道心里想。
“司徒悦,十二年不见,你眼力退步至此?这分明是至邪至秽之物!你所谓的‘净化’,是用无辜者的精血去喂养它们吗?看看岸边的尸体!看看这满河的怨气!这就是你‘教以人伦’的司徒家所为?”
司徒悦被接连否定,尤其被临仙君讥讽,脸上挂不住,毕竟司徒家世代镇守水域,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他们对水神气息的感应岂容质疑?
他怒道:“此乃困敦无疑!定是有人暗中作祟,污染神源!你们不明就里,休要在此阻我正事!”他固执己见,将临仙君的警告视为对司徒家权威的挑战。
玄枰君沉默不语。
“诶,你们别吵了!”宁可道挑着幡旗走出来,“依我看,此物凶戾异常,绝非困敦。它们吸食精血内脏,所过之处生机断绝。长安孟府惨案、徐府异变,乃至广陵水源之祸,大抵皆与同源邪气有关。你此刻所为,恐非引神归位,而是在助长灾厄。”
司徒悦目光扫过玄枰君身边的宁可道,那身江湖术士的打扮和诡异的面具让他眉头紧锁,本想怒骂他一派胡言,却语气更冷:“祈雨坛真是什么人都要啊。”他试图将矛头转向玄枰君,转移话题。
宁可道闻言,面具下的嘴角扯了扯,没说话,只是腰间的铜钱串又轻轻响了一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司徒悦见无法说服二人,反而被对方言语所激,心中那股为了“净化神明”而积累的狂热与偏执瞬间压倒了理智,“既然你们执意阻挠,那就休怪我得罪了!结‘金元缚灵阵’!护住困敦大人!”
他一声令下,身后司徒家弟子立刻变换阵型,将那些被束缚的邪气护在中心,同时手中法诀变幻,河面再次沸腾,无数浑浊的水箭凝聚成形,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铺天盖地般射向玄枰君、临仙君以及宁可道!
临仙君眼中寒光暴涨,“会心剑”清越长鸣,瞬间分化万千,每一把都极力生长出竹枝叶,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青色剑幕,将袭来的水箭水矛尽数绞碎!
玄枰君他深知司徒悦金水法术精妙,纠缠无益,掌中现出“墨棋”——是由 361 颗黑白子组成的棋盘,如开天辟地般斩向司徒悦操控水链的核心!落子所至,空间仿佛凝固。
而宁可道的“安澜令”终于派上用场,他身形飘忽,避开几道刁钻的水矛,手中符箓连弹。这次并非攻击,而是数道“安澜符”射向司徒家弟子维持的阵法节点和那些被捆缚的“食尸魇”。符光闪耀,阵法运转,几只水鬼身上的束缚也出现了松动,发出更凶戾的咆哮,试图挣扎脱困。
宁可道靠近玄枰君,发现他袖口露出的一道跟自己面具下相似的紫黑色伤痕。
宁可道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那道疤……形状、那腐蚀的痕迹……与他脑海中某个血红色荒漠片段里,一个挡在他身前的模糊身影手臂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十二年前的蚀骨箭……难道……?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只能愣愣地看着玄枰君的背影,以及那道触目惊心的旧伤。某种被深埋记忆突然撬动着酸楚情绪,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转眼定睛之势,他朝玄枰君扔出一张符箓,灭掉了来势汹汹的水鬼。
“多谢。”玄枰君后退道。
混乱的战圈边缘,摔倒在地的宁安澜挣扎着爬起来,背上的疼痛让她小脸皱成一团,但她眼中却燃烧着远超年龄的焦急与决绝。他看到了宁可道那灵活的身影和奇特的符箓手法,也看到了舅舅的偏执和那几只即将挣脱束缚的恐怖邪物。
不能让那些怪物出来!
宁安澜咬紧牙关,目光扫过战场,轻身一跃,手执一玉笛,闭眼低吟,半空中裂出一道火光,像饥饿的灵气朝河中央扑去,水鬼躁动不安。
“阿澜!你在干嘛!”司徒悦大喊。
与此同时,宁可道腰间的十二枚铜钱币仿佛受了玉笛的照应,叮当作响,声音愈来愈烈,宁可道整个人也根本不受控制地站不稳。
忽然,宁可道身上好像着了一团火,整个人悬立在空中,飞出三张“邪神变”符箓,河中央的邪气瞬间消失了,却从里头冒出来一个银灰色短发的少女,她紫瞳如夜,耳戴齿轮状耳坠,身形灵巧。
“大家都在呢。”天真可爱的声音响彻半空。
“这才是‘困敦’。”宁可道称呼她。
“没错,是我把人们变成同类的,因为我一个呀太孤独了,需要他们…跟我一起玩儿!”困敦声音从天真逐渐变成邪魔。
祈雨坛和明月松间的弓箭手们朝困敦射去,根本没有用!宁安澜准备冲上去,却被舅舅司徒悦拉住,因为她太小了,空有蛮力只会送命。
只见宁可道张开右手掌,尚存身后那把刚从庙里收回来的寸灵剑,居然乖乖飞到宁可道手中!寸灵剑仿佛拥有了生命力,发着赤红色的光。
“困敦、赤奋若、大荒落,都出现了,今天第一个就先收了你。”宁可道对困敦毫不留情,一把红色的巨剑助跑式地飞过去,瞬间照亮了这个黑夜。
“啊…大人,饶命!”困敦叫道,瞬间,这个银灰色短发的少女变成了一只鼠,化作一股灵气被收进了宁可道的铜钱币里,也是从此,他便多了一个武技——太阴玄针。
众人都惊呆了,刚才的场景属实触及了两个门派的知识盲区。大家跑上前。
而另一边的宁可道用力过猛,神志不清,从空中坠下,迷蒙中只感到有一个穿着蓝袍的人上去接住抱住了他…
宁可道扑闪的视线聚焦在宁安澜腰间的白色玉佩,那是!那是兄长宁非名雕刻送给司徒仅云的信物!所以眼前这个女孩…是兄长的孩子!是宁家的人!
宁可道虚弱地闭上眼睛,手中的寸灵剑骤然滑落…却不似十几年前接住一把剑那样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