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玄枰君本想与宁可道好好谈一番,而眼前这个人似乎有几分不羁,不像是那种可以随时停下来与你喝杯茶聊聊天的人。问之姓名、年龄,皆不回应,因为宁可道此时正要去给人看家宅。
玄枰君望着那抹匆忙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对方衣料的粗糙触感,以及那瞬间的虚弱脉象。
“坛主?”声音是祈雨坛大弟子——尚存,他上前一步,看着寸灵庙的废墟和混乱的人群,又望向宁可道消失的方向,面露忧色,“此人……还有这庙……”
“无妨。”玄枰君收回目光,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他与弟子尚存对视一下,尚存转身吩咐:
“我带人协助,确保无人滞留险地。尚懿,你速回祈雨坛,调集擅长封印与土木道术的弟子,寸灵庙废墟需立刻布下结界,防止邪气逸散或再生变故,并详查坍塌根源,尤其是那赤发男子的踪迹。”
“是!”众弟子领命而去。
玄枰君的目光再次投向宁可道离去的街巷尽头。他并非不想追,而是有种莫名的距离感,他突然想起刚才提到的孟府。
“孟府……”他低语,身形一动,清蓝衣袍扬起尘埃,划过一道流光,瞬息间已向孟府方向掠去。他选择相信宁可道的警示,至少,孟府是此刻唯一明确的线索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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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
与此同时,宁可道正快步穿行清冷的坊巷间。他确实与人约了看宅子,城北富商徐员外新购的一处别院,近来频传怪事。
面具下的脸恢复了平日的散漫,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庙中流泪后的茫然与刺痛。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寸灵剑嗡鸣时强行植入脑海的血色片段。
他拐进一条种满槐树的僻静巷子,目的地就在尽头。朱漆大门紧闭,门环锃亮,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寻常的阴凉气息。
“叩叩叩——”他抬手叩门,指节敲在厚重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管家模样的圆脸,惊恐道:“可是……可是算命的先生?”
“正是在下,”他顺势眼底,瞧见腰间的“十二方圆令”,仿佛灵机一动,“方元。”他抱了抱拳,于是就有了名字。
管家连忙将他让进门内,又迅速探头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紧紧关上大门,仿佛怕外面的什么东西溜进来。院内布置精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但过于安静,连鸟鸣声都听不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泥土潮湿**的气息。
“先生快请进,老爷在花厅等候多时了!”管家声音压得很低,脚步匆匆。
花厅内,徐员外是一位身材中等看着富有诗书气的中年老爷,见宁可道进来,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起身。“方先生!您可算来了!这宅子……这宅子邪门得很啊!”徐员外声音发颤,急不可耐地开始诉说,“夜半总有女子哭声,似在井边,又似在阁楼,凄凄切切,扰得人无法安眠!井水打上来,有时竟是温的,还带着一股铁锈腥气!前几日,一个守夜的仆役说看到……看到影子飘过,当场就吓病了……”
宁可道扫视着厅堂的梁柱和其他摆设。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望向庭院深处那口被石板半盖着的古井。
“哭声……井水……”他低声重复,神色凝重,指尖捻过窗棂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印记,凑到鼻尖嗅了嗅,一股被香火气掩盖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他心中微微一凛。
“员外莫急,”宁可道转过身,露出职业微笑:“宅基尚可,只是有些地气淤塞,引了阴晦之物盘踞。待我开坛……”
话未说完,他脸色陡然一变!
一股极其阴冷怨毒的气息,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地从庭院深处——那口古井的方向——爆发出来!这气息与孟府小姐尸体上残留的邪气同源,却更加浓郁而凶戾!而且,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花厅这边逼近!
“不好!”宁可道低喝一声,猛地将还在絮叨的徐员外往后一推,“员外快退!”
“轰——!”
花厅一侧的雕花木窗连同半堵红墙,被一股无形的巨力轰然撞碎!木屑砖石飞溅!一个扭曲的黑影裹挟着浓烈的腥风与彻骨的怨气,直扑厅内!那并非人形,更像是一团由浓稠黑雾凝聚成的兽影正不断蠕动着。
“大荒落?!”宁可道脱口而出。大荒落,十二地支岁阴之一,这绝非寻常阴晦之物,看那般如脱缰野马,又似刚从囚牢里放出来的恶霸一样。宁可道十分肯定:一定是天地失序,动摇了地底的凶兽,往后,人间将会逐渐暴乱,治理起来十分棘手。而孟府的“邪灵”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幼崽!
电光火石间,宁可道再无保留。他手腕一翻,三枚符箓瞬间夹在指间,口中急诵真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破邪显正,敕!”
符箓脱手,化作三道炽烈的金光,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扑来的黑影!
“嗤——嗤嗤!”金光没入黑雾,发出剧烈的灼烧声响。黑影发出一阵无声却震人心魄的尖啸,翻滚的黑雾化作紫色。
“区区符箓,不过是我的玩物,也想困住我?”一声清亮妩媚的嗓音包围了整个花厅,宁可道四处张望。霎时间,一位紫纱披帛的蛇形女轻飘飘滑向他,彼此只剩一分米的距离,道:“大人,你终于来找我了~”
宁可道面无表情,暗中剥下一枚铜钱币上抛,蛇形女便向远处倒下。
“大荒落,你怎沦落至此?”他身形急退,手中幡旗一卷,试图以旗面蕴含的微薄灵力格挡。腰间铜钱串急促鸣响,一枚铜钱币正要弹出——蛇形女便消失了。
“这井……”宁可道凑近那口井,“才是真正的‘巢穴’!孟府的邪气根源,恐怕也在此处!”他缓缓伸出两只并齐,指向那翻腾的黑影与幽深的井口,磅礴的灵力开始凝聚,暂且把这井口封住。
随之,他拿出几张鲜黄色的符纸粘贴在花厅何处,事毕,转身便见徐员外匆匆赶来,拱着手“方大师,此次相助,鄙人万分感激!”
宁可道撇着嘴,面露难色:“还没解决呢…”
“啊?”徐员外道。
“不过,收了你的银子,一定办到底。”宁可道拍拍徐员外的肩,而后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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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
另一边,玄枰君早已赶去孟府。
孟府大门紧闭,平日里本该有的门庭若市,此刻却异常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纸钱焚烧后的余烬味,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这气息并非寻常死亡,更像某种执念与绝望交织后的残留。
玄枰君眉头微蹙,弹指间,独离剑无声滑出剑鞘一寸。他叩响门环,许久,才有一位眼眶红肿的老仆战战兢兢地开了条门缝。
“仙…仙长?”老仆声音发颤,认出祈雨坛的信物——一枚雕琢着“尉迟”二字的翡翠玉佩。
玄枰君点头,示意回应。
老仆连忙将门开大些,引玄枰君入内。
庭院里弥漫着悲伤压抑的气氛,偶有仆妇匆匆走过,皆低头垂泪,不敢多言。前厅设着简单的灵堂,白烛摇曳,供果尚新,却空无一人守灵,只有孟夫人白日里嘶吼过后的疲惫身影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眼神空洞,口中念念有词,却已听不清内容。
玄枰君没有打扰她,视线扫过灵堂。香案上供着一幅少女画像,笑容明媚,正是孟晴。画像前,摆放着几件她生前喜爱的首饰,还有…一卷摊开的画轴,画中孟晴脖颈处爬满的紫黑荷叶经脉纹路,触目惊心。
“小姐…小姐的绣楼…”老仆哽咽着,指向内院方向。
玄枰君来到孟晴的绣楼。他步履无声,穿过弥漫着悲伤与压抑的回廊,径直走向孟晴生前居住的绣楼。
推开虚掩的楼门,绣楼内光线昏暗。最显眼的,是停放在房间中央的一具棺椁。棺盖并未完全合拢,露出少女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她穿着精致的衣裙,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沉睡。然而,靠近细看,便能发现她脖颈处尚未完全褪去的紫黑色纹路,此刻已凝固成一种死寂的印记。
就在玄枰君的目光锁定棺椁的刹那,他敏锐地感知到房间内还有另一道若隐若现的微弱气息,这气息带着一丝驳杂的灵力。
玄枰君眼神骤然一厉,独离剑瞬间出鞘,划破昏暗,剑尖直指棺椁侧后方阴影最浓的角落,低喝道:“出来!”
角落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有一处的阴影突然晃动,一个戴着面具的青衣身影缓缓显出身形——正是那街头算命的卦师。他手中还捏着一张边缘微微焦卷的“匿形符”。显然,他刚刚就藏在那里,利用符箓遮掩气息,专注地探查着什么。
“是你…”玄枰君心头一紧,万万没想到这个白天匆匆不告而别的卦师,竟会在此时以这般神秘姿态出现在此。
宁可道似乎并不意外被发现,他随手将失效的符纸搓成灰烬,面具下的眼神扫过玄枰君手中的独离剑,带着点无奈和自嘲:“这么巧…又遇见啦。本想悄悄办完事就走,看来是躲不过了。”他边说,边看似随意地向窗边挪了半步,身体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破窗而逃的戒备姿态。
“你如何进来?孟府上下视你如罪魁祸首,潜入此地,意欲何为?”玄枰君并未放松警惕,他心中还是看似怀疑,实则在提醒对方。
宁可道指了指窗棂上一道被特殊药水暂时溶解得几乎看不见的符纸痕迹——那是孟府之前为防邪祟贴上的普通辟邪符。
“趁乱,用了点小手段。孟夫人心力交瘁,仆从们也沉浸在悲伤里,守备比想象中松懈。”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至于为何来…道尊不妨先看看孟小姐的情况。我来,是因为在徐府的井里感受到的邪气,和她身上残留的…同出一源。”他指了指棺中的孟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意指感应。“收了徐员外的银子,总得把根子摸清楚。况且…”他声音低沉了些,“我也想知道,那日她喝下的符水,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绣楼内的气氛一时凝滞,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最终,玄枰君缓缓将独离剑归鞘,这才将全副心神重新投向孟晴的尸体。他缓步上前,指尖凝聚起一点灵光,悬于孟晴眉心上方寸许,闭目感应。宁可道在一旁静静看着,腰间的铜钱串纹丝不动,但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探究。
片刻,玄枰君睁开眼,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更是无力感。
“如何?”宁可道低声问。
玄枰君收回手,声音低沉而肯定:“非外力所害,亦非邪灵夺舍。”他指着孟晴脖颈的纹路,“此乃‘逆脉散魂’之象。非大毅力、大绝望者不可为。她是…自绝心脉,引动体内积郁的邪气反噬。”
宁可道面具下的眉头紧锁:“积郁的邪气?来自何处?”
玄枰君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回孟晴脸上。
“根源,或许在她至亲之人身上。”
“孟老爷因‘修仙’而亡。孟晴姑娘…怕是早已察觉其父入魔之深,邪气侵染家宅,甚至…侵蚀了她自身。”
宁可道回想起孟夫人怀中掉出的画轴,那诡异的纹路:“所以,她饮下符水,并非求药,而是…求死?用自己的命,去净化,封印那源自其父的邪魔之力?”
“不错。”玄枰君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我方才探其残念,感知不到丝毫恐惧或怨恨,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她…是自愿的。”
他顿了顿,看向宁可道,眼中带着仙门中人特有的洞察与一丝悲悯:“面对这样的‘无生之念’,纵有通天法力,亦难挽回。”
孟晴心中早已熄了求生的灯,任何灵力探入,都如石沉大海,救一个不想被救,甚至主动拥抱死亡的魂…仙术亦非万能。
宁可道沉默了片刻,看着棺中少女平静却透着绝望的脸庞,叹息道:“以死抗争…这代价,未免太大了。而且,她还那么年轻…”
玄枰君听闻便看向宁可道,眼神里流露着一丝对宁可道本人的悲悯,低声道:“你也是。”
宁可道察觉玄枰君正说着什么,扭头一看:“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怪瘆人的。”
宁可道上前一步,指着孟晴尸体脖颈纹路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凶戾气息:“玄枰君,这残留的邪气本质…与我在徐府那口井中遭遇的如出一辙。我方才刚与它打了个照面——是‘大荒落’。”
“大荒落?!”饶是玄枰君见多识广,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禁心神剧震,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记载在古老卷宗中足以倾覆一城一国的灾厄象征!
宁可道迎着玄枰君震惊的目光,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迫:“它称我为‘大人’,透着熟稔和怨毒。我不知道它为何在此,为何认得我。但我知道,封印松动,凶神将出。孟姑娘的死,恐怕只是它挣脱束缚后的第一步祭品。”
玄枰君低声道:“长安,恐怕又将沦为炼狱。”
“又?为什么是又啊?”宁可道疑惑。
玄枰君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棺中那具冰冷的少女尸体,沉默在绣楼中弥漫开来。
孟晴用生命画下的句点,却成了更大风暴的开端。
顷刻,二人被窗外声响惊动,只见远处一道紫烟爆发直冲天空,遂而又转变方向,朝别处去了,紧接着玄枰君的罗盘开始躁动,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俩:那团紫烟绝非平凡。
玄枰君与宁可道如同两道疾风,掠过长安城北的屋脊巷陌。宁可道腰间的铜钱币散发着微弱的灵光,箭头般指向东方——正是广陵郡的方向。夜风猎猎,吹动二人衣袍,也吹不散心头的凝重。
玄枰君紧锁眉头,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孟小姐的邪气,竟与数百里外的广陵有关?那邪秽气息的残留,确实指向此处!”
“大荒落之力,岂是凡俗距离所能限制?”宁可道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洞察,“它乃灾厄象征,能扭曲地脉,污染灵枢。若我没记错,孟家祖籍,正是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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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同四十年正月十三)
酉时。
二人于次日黄昏抵达了广陵郡地界。
未进城口,一股异样的气息就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湿气味,像是无数水草在淤泥深处腐烂发酵的味道,这才正月,不可能会有“回南天”。夕阳的余晖落在广陵城外宽阔的宝带河上,压抑得可怕。
本该是渔舟唱晚、浣女嬉闹的时辰,此刻却人影稀疏。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带忧惧,目光躲闪地避开河面。几个穿着衙门皂隶服色的差役守在渡口,神色紧张地驱赶着试图靠近河边的孩童和好奇者。
二人直接走向渡口的差役,亮出祈雨坛的信物——一枚雕琢着“尉迟”二字的翡翠玉佩。差役头目一见,连忙躬身行礼,惊恐颤抖:“仙…仙长!您可算来了!这河…闹鬼啊!”
宁可道和凌思之二人好奇地对视,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