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如同打翻的砚台,浓得化不开。沈府“揽月阁”内,角落里的冰盆嘶嘶吐着凉气,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滞闷。窗棂外,日头白晃晃的,炙烤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子都有些蔫蔫地卷了边。
崔月斜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一身素锦夏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她纤细的指尖漫不经心地从一旁的瑶琴琴弦上拂过,带起几声松散而零落的嗡鸣,不成曲调,如同她此刻散乱的心绪。那琴音只响了寥寥数下,便戛然而止。她收回手,目光懒懒地投向窗外那刺目的光晕,整个人像一只被抽去筋骨、困在华贵鸟笼里的金丝雀,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味。
琅环静默地立在一旁,手中执着一柄素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着崔月的方向轻摇,送去些许微不足道的凉风。她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未离开过自家小姐。看着那曾经明艳活泼、如今却如同蒙尘明珠般黯淡的身影,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攥住了。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可那些言语在喉头滚了滚,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压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叹息。她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月儿,”人未到,声先至,是沈兰英刻意扬起的、带着几分强装欢快的声音。她掀帘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碟白玉般的瓷盘,盘中堆着些红艳艳、还带着水珠的物事,“快来看看,你外祖父刚得的,岭南进贡的冰镇荔枝,快尝尝,甜得很。”
崔月连眼皮都未完全抬起,只是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瞥了那碟子一眼,随即又合上,扯了扯嘴角,声音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放那儿吧,母亲。”她甚至连动一动手指去接的意愿都没有。
沈兰英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依言将玉盘轻轻放在榻边的紫檀木小几上,挨着女儿坐下,亲自伸手从那琉璃般的果壳中,取出一颗剥得莹白剔透、水润润的果肉,递到崔月唇边,语气带着几分哄劝:“尝尝,娘亲手剥的,就尝一颗,嗯?”
崔月这才微微偏过头,勉强张开口,将那点莹白含了进去。她慢吞吞地嚼着,甜腻冰凉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却仿佛未能触及她味蕾深处,更未能点亮她那双空洞的眸子。她只是机械地吞咽着,脸上没有丝毫品尝到美味的愉悦。
沈兰英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一块浸了水的巨石死死压住,沉甸甸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抚平女儿那即便在慵懒中也微微蹙起的眉心。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及那光滑的肌肤,崔月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尖刺到一般,头颅微不可察地向后偏了偏,避开了那充满爱怜的触碰。
沈兰英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她讪讪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用力握了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丫鬟谨慎而清晰的通报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夫人,小姐,镇南王府派人送来帖子,请小姐过府一叙。”
“镇南王府?”沈兰英像是被火燎到了似的,猛地从榻边站起身,脸色刹那间褪去了血色。她几乎是抢步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那张制作精美、散发着淡淡檀香的洒金帖子。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纸张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镇南王妃马清珩,那个在京中贵妇圈里,以护短和手段强硬而出名的女人。她的独子,世子季舒雅,前些时日忽然坠马,伤势不明,而她的月儿,当时恰巧就在场。这绝对是秋后算账来了!
沈兰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帖子,却觉得有千斤重。她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室内焦灼地踱了两步,鞋底摩擦着绒毛,发出沙沙的轻响。父亲沈刑虽是摄政王党中坚,权势不小,可镇南王季霆手握重兵,镇守南疆,在朝中地位超然,是皇帝和摄政王两派都极力想要拉拢、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中立力量。这其中的微妙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这帖子是镇南王府发出的,堂堂正正,岂是她沈家能轻易拒绝的?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冲到崔月面前,一把抓住女儿搁在膝上的手,力道大得让崔月蹙起了秀眉。
“月儿,”沈兰英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慌乱,语速又快又低,“听着,去了王府,万事一定要小心!王妃无论问什么,你只管照实说,千万不要有丝毫隐瞒,但也绝不可顶撞,更不要多言!记住了吗?一定要记住母亲的话!”
崔月被母亲捏得手骨生疼,她不悦地蹙紧眉头,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揉着发红的手腕,语气里带着不耐和茫然:“知道了。不过就是问几句话罢了,母亲何必如此惊慌失措。”她回想起马场那日的情形,更是觉得莫名其妙,“那日我离世子殿下远着呢,他自己坠马,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何偏要来问我?”
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不解,全然不懂这看似简单的邀约背后,所牵扯的波涛暗涌与政治凶险。她被沈兰英保护得太好,如同温室里未经风雨的花卉,看不到高墙之外正在酝酿的雷暴。
镇南王府派来的是一位面容肃穆的嬷嬷。马车并未驶向王府气派的正门,而是绕行至一处毫不起眼的黑漆侧门前停下。
“崔小姐,请。”嬷嬷侧身,做了个手势。
崔月扶着琅环的手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这低调得近乎隐蔽的入口,心下掠过一丝诧异。
踏入侧门,眼前是一条蜿蜒曲折、被浓密树荫笼罩的林荫小道。道旁古木参天,将日光切割成细碎晃动的光斑,零星洒在冰凉湿润的青石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苔的气息,却驱不散那股子幽深寂静带来的压抑。只听得见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和轻微的脚步声。
琅环紧跟在崔月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格局宏大、气象森严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墙高耸,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歆梓院”。
院门洞开,引路嬷嬷在门前停下脚步,躬身道:“崔小姐,王妃就在院内等候。”
崔月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琅环想随行,却被门口两名腰佩短剑、眼神锐利的侍女抬手拦住。
“王妃只请崔小姐一人入内。”
琅环焦急地看向崔月,崔月回头递过一个眼神,独自一人,踏入了歆梓院的正院。
院子极其开阔,青石板铺地,平整如镜。两旁并无繁花,只植着几株苍劲古老的松柏,投下浓重而威严的阴影。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感扑面而来。
正厅门前,左右分立着四名佩短剑的侍女,个个身姿挺拔,面容肃然。
崔月稳了稳心跳,提起裙摆,走入正厅。
厅内比外面凉爽许多,角落里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镇南王妃马清珩端坐于上首的主位之上,一身绛紫色常服,气度雍容沉静。她面容保养得极好,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沉静如水,又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此刻,这双眼睛正落在崔月身上。
崔月垂下眼帘,快步上前,盈盈下拜:“小女崔月,请王妃安。”
“嗯,起来吧。”王妃的声音平稳淡然。
“谢王妃。”崔月道谢起身,垂首敛目,恭敬站立。然而,预想中赐座的话语并未传来。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感受着上方的目光和四周的压迫感。厅内静得可怕,只有角落冰鉴融化的水珠,滴落在铜盘里发出的、规律而清晰的“嗒……嗒……”声。
王妃并未立刻说话,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只雨过天青瓷茶杯,杯盖与杯沿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她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轻轻放回托盘里。
那杯底与光洁的檀木托盘接触,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磕”声。
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本就神经紧绷的崔月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惶惑地抬眼,恰好看到王妃放下茶杯后,正用一方素帕轻轻擦拭着唇角,眼神似乎掠过一丝若有所思,但并未看她。
短暂的静默后,王妃才开口赐座。她语气平和,带着闲话家常的随意地问:“崔家女郎,近日在沈家住得可还习惯?”
崔月心头微紧,谨慎回答:“回王妃话,外祖父母极为疼爱,事事周全,小女一切安好。”
“那就好。”王妃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她又随口问了几句沈家二老的近况。
崔月一一小心应答,心里的弦越绷越紧。
忽然,王妃摩挲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凝重:“今日请你过来,是为了小儿舒雅坠马一事。”
崔月的心猛地一跳。
王妃的目光变得专注,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舒雅的伤势……远比外界所知要复杂。”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太医们用尽方法,收效甚微。”
崔月的心猛地提起。她记得那日马场上,世子确实离她很远……
“幸得一位高人指点,”王妃的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断,“需用一味特殊的药引。须得是事发当日,在场之人的血为引,方能化解。”
血?!就因为她当时在场?
崔月惊得后退半步,声音发颤:“王妃明鉴!小女当日离殿下甚远,连……”
“我知道。”
王妃忽然打断她,声音不高,却让崔月瞬间噤声。只见王妃端起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缓缓放下。杯底接触托盘时,发出一声轻响。
“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王妃的目光从崔月苍白的脸上掠过,很快又移开,落在窗棂投下的光影处,“但舒雅需要你的血。不多,只需几滴。”
她的语气依旧强硬,不容商量,但说完这句话后,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无意识地收拢,将衣料攥出了一道细微的褶皱。这个动作很快,在她绛紫色的华服上并不显眼。
“神医会亲自取血,确保万无一失。”她补充道,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事后王府会备上厚礼,助你调养。京城内外,但有所需,只要不违律法,镇南王府必当尽力。”
崔月怔在原地。王妃的话明明是在命令,可那句“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还有那瞬间避开的目光,以及最后那句几乎像是承诺的话,都让她感到一种奇怪的矛盾。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王妃,此刻的姿态依然强硬,却隐约透出一种……不得不如此的意味。
她看着王妃紧抿的唇线和重新投向她时已然恢复平静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歉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动摇的决心。
巨大的委屈和恐惧依旧笼罩着她,但在这份强硬之下隐约流露的复杂情绪中,她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想起母亲的叮嘱,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深深地低下头,声音细弱:“……崔月,明白了。”
王妃凝视着她低垂的头顶,片刻,才道:“好。”她站起身,走到崔月面前,脚步比来时略显沉重。在她虚扶崔月手臂时,指尖在触及崔月衣袖的瞬间有几乎不可察觉的凝滞,随即很快收回。
“随我来。”她转身走向内室,背影依旧挺直,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崔月默默跟上。在踏入内室前,她无意间回头,瞥见王妃方才坐过的位置旁,那杯茶依旧满着,一口未动。
内室药气浓重,而崔月的心,在恐惧与茫然中,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