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妃薨了,父皇整个人像被抽去了所有心力,纵然萧南风带着女童参加春猎,父皇也丝毫没有多问。二哥垂着眼帘擦拭弓箭,寒星似的目光凌厉的望着女童,大哥萧楚溪拄着猎弓立在树荫下,脸上的悲戚未散。
众兄弟翻身上马,马匹呼出的白气混在晨风里,同行的猎狗贴着地皮耳朵竖得笔直。
三哥四哥向来藏锋敛锐,一开始就故意落下半程,晃悠悠四处看景。他与剩下两位兄长行至一片树林,二皇子突然勒紧了缰绳,张弓搭箭拉开了,却只半开着弓,然后笑道:“我今日想必要失手射死一只狐猴。”
萧南风听他说的奇,忙顺着他箭指的方向望去,树上的不是那女童又是谁!红玉到底是怎么看孩子的,五岁的矮墩墩竟能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她伸手揪着树枝,四处张望,好似在寻着些什么。
萧南风心底暗自冷笑,侧过头去视若未见,若他真的杀人灭口,岂不是坐实了端妃之死的嫌疑!自己还能摆脱这个细作,一举两得。
却不想身侧又听到拉弓的声音,他扭头看去,萧楚溪早已拉满了弓,只是箭头却对着的是身旁的二皇子!
萧楚溪声如寒冰:“萧南齐,我今日也想看看是不是能失手自断一臂。”
手足兄弟这词被他这般用来,也是悲凉。萧南风淡淡的望着他,自己这兄长从来藏不住心思,刚硬浅薄的性情,不愧是被父皇从小宠到大的,端妃娘娘的一双儿女皆是这般性情,赤忱滚烫的让人生厌!
二哥萧南齐早已收了弓,望着萧楚溪箭尖怒道:“大哥,你当真为了个贱婢竟要杀我!”
萧楚溪箭尖下移三寸,直指二皇子咽喉:"五年前你毒杀雪驹时,可想过'人命关天'?"弓弦震响,血珠顺着二皇子颈侧滑落,"今日这箭,难抵你素日欠下的债!"
说罢他一夹马肚子,朝前走去,萧南齐在马上气的发抖,萧南风见状缓缓跟上了萧楚溪,果然,萧楚溪来到了那棵树下,他轻声喊道:“树上那孩子,下来!”
女童闻言表情明显不愿,却还是乖乖爬下树来。
萧楚溪朝她招手:“过来,我带你回营地。”
女童看了看四周,萧南风叹了口气,果然她笑着朝自己扑了过来。马的鼻息喷的她一抖,她咯咯笑着去搂马脖子。
萧南风冷着脸并不理她,他望着萧楚溪,那莽夫又张开了弓箭,箭簇鸣响,一个松果应声落了下来,萧南风抬手接住,驾马朝他们走来,然后俯身将松果递到了女童面前。
女童接的飞快,跳起来喊道:“大哥哥,好厉害。“
萧楚溪只笑了一瞬,悲伤和严峻依旧爬上了眉头:“你既带了她来,就要把人护住了,生死攸关之事岂可儿戏?一国储君连个孩子都护不住,算什么英雄!”
他忙答道:“大哥教训的是,只是二哥自小爱玩笑,却从不会伤人,方才若不理他,他也不会害了这孩子的。”他将天真和单纯摆满脸上,正适合来骗眼前这傻子。
萧楚溪叹道:“若真有半点闪失,你此生良心何安!”
萧楚溪驾马而去,萧南风挑眉,英雄?蠢货也敢对自己置喙!
他扯着缰绳去了女童的另一侧,马屁股轻轻一推,她便跌坐在地上,胖乎乎的小脸跌的一颤。萧南风一挑眉,远远的离了她去,离开前责备的望了眼暗处的红玉。
萧南风留意着林间的响动,以往狩猎皆是大哥拔得头筹,今日他势要让那人看看,文韬武略他无一可与自己相较。暖窝子里长出来的肺腑,凭什么跟自己日夜煎熬淬炼出的肝胆相提并论。
阴风掠过林梢的刹那,熊粪的腐臭已窜入鼻腔。
碗口粗的桦树轰然断裂,萧南风在明悟的“小心”脱口前便滚鞍下马——五年了,这灰熊肩头的箭疤仍狰狞外翻,溃烂处黏着几片暗黄帛布,分明是御用箭矢的缠柄残料。
“响箭。”他劈手夺过明悟的箭囊。灰熊立起时的阴影笼住他半身,喉间呼出的腥气喷湿他前襟。
第一箭钉入左肩旧伤,熊爪捂耳早被他算准。
第二箭贯穿右眼,趁熊掌遮挡面门,他翻身贴上熊腹,匕首狠狠剜进腋下软肉——五年前替父皇剥熊皮时,他便记牢了:此处无骨,直通心脉。
热血压着心跳泼溅而出,他抹开糊住眼的血污,瞥见熊尸轰然倒地,压折灌木。
“皮子送坤宁宫。”他将匕首甩给明悟,“告诉母后,儿臣割的刀口,比父皇当年整齐些。”
明悟拖着熊尸走远了,血腥气缓缓散去,林间满是松针与青苔的涩味,潺潺的溪流水声清越,正自怡然,耳旁却传来一阵风声,竟是一只暗箭!他侧身躲开,却一脚踩了空,骤然惊惧,坠落时他看见红玉已提刀跃向了箭射来的方向。
失重感却带着异常的平静,感受着心跳缓缓停歇,他笑着阖上了眼,最后想到的,竟五岁立储那年,母后将他拥入怀中,她说:“好孩子,你父皇和舅父都很欢喜!”那时母后怀里的气息,好似幽兰盛开在阳光下。
意识昏沉中,一道亮光刺来,他望见的竟是高大的树群,他猛然坐起身,女童欣喜的望向他:“小哥哥!你醒了!”
女童还掐着他左手虎口不放,萧南风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若她真是细作,将这小骗子扔下说不定能钓出幕后黑手。
女童却突然仰起脸,萧南风一惊,甩开拽住衣摆的小手,别过头大步离开。
"回来!"
他已快步踏过第二十七块青苔斑驳的岩石。
"别走……"
第二声呼唤轻得似烟,混着哽咽卡在风里。他突然想起当年那只白兔,冰凉的鼻尖。
他愤愤折返,女童已是满脸泪,却仍旧笑着扑了过来:"哥哥回来了!"
一声哥哥,带着将散的哭腔,叩击着他的良知,有些滚烫。
护卫们很快找了来,方才十几名刺客的尸体却早已消失不见,处理的这般干净!
萧南风带女童回了营地。次日宫中就流传开来——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临危不惧,与灰熊掌下,勇救稚子,有太祖遗风。
父皇母后连着厚赏三日,他却无丝毫喜色,那日猎场,他将刺客的箭矢呈上,父皇却无任何动作,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能让父皇这般遮掩!
正愤恨时,却听见女童咯咯的笑声,他抬脚去了隔壁殿中,红玉正坐在床边逗弄着她。
春猎后,整个东宫外松内紧,舅父家暗中又送来了十几名护卫,明悟每天统御属下,忙得脚不沾地,面前这两个人却这般快活。
刚走进内室,红玉已行礼退下,他径直走了过去,站在床边,女童望着他,眼中满是祈求:“绾绾听话,哥哥别丢下绾绾。”
他闻言,从怀里掏出一个铜制腰牌,丢到她面前:“以后你便叫宁芊芊,平日里若无召见,不许出现在孤面前。嘴巴放严实些,说错一个字,孤即刻让你消失!”
女童双手捡起了腰牌,茫然的望着他,并不说话。
他暗想:莫急,孤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抓到了你爹那个青衣骗子,若不能根治孤的心疾,孤便赏你们父女黄泉相会!
七年后的清明,二哥母家谋逆,父皇下令,满门抄斩,还,赐死了二哥。
母后匆匆赶到殿中,母仪天下之人,今日竟有了一丝慌乱。这些年,父皇对朝中掣肘的势力铁腕清缴,舅父他们却依旧不愿收敛,有二哥这个先例,母后又如何不怕。
望着母后眼中怒意,他默默的褪了上衣,趴在榻上,这次母后一共扎了他三十七下,比平时多了许多。母后走后,他缓缓起身,推开窗,望着院中圭臬,笑的惨然。
他自是知道自己白璧微瑕,否则也不会跌了父皇赐下的那方砚。好个德行有亏,自己隐瞒心疾多年,父皇这句申斥,他受的不冤!
心头的抽痛加剧,这些年,这病症发作的越发频繁了,他狠狠的攥住心口,怎奈眼前一黑,想必,这便是最后了吧……
恍惚中,只觉冰冷的雨水洒落在背上,连起一片刺痛,他皱眉睁开了眼。一把攥住身旁之人,将她掼在了地上。
是她!当年的小骗子,宁芊芊。
宁芊芊起身望着他,解释道:“我在给你上药,你别生气。”
他眸光锐利的打量着面前之人,却只觉口中腥甜,他用拇指擦拭嘴角,却蹭下一抹血痕。
“你别怕,这是我的血,我方才喂你的。”她又说道。
萧南风盯着她的眼睛,似要把她看穿:“为何给孤喂你的血!”
宁芊芊说道:“掐你的虎口,你不醒,就只能用血了。”
萧南风猛的攥住她的腕子:“你在这儿做什么!孤几时召见你了!”
她指了指身后书架:“我在这里看书,没有出现在你面前,我看书也是想找法子救你的。”
萧南风冷哼一声:“滚下去!再敢多说一字,仔细你的脑袋!”
宁芊芊转身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却突然说道:“别难过,有花纹的石头才好看呢。”
这口无遮拦的野丫头!萧南风猛然攥紧了腰间玉佩,自己当年就该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