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氏端坐在高台上,手执名册,仪态万千。
岸几下跪着的丫鬟们个个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逾矩。
关氏扫过一列列分到各院伺候丫鬟的名字,眸光凝顿在了分给丞相院中的人。
她示意身边的管事嬷嬷:“入选的就这几个?”
“是,都是品貌端正,容止得体的。”赵嬷嬷忙答。
“相爷屋里的人我要亲自过目。”关氏扶了扶阵痛的眉骨,疲态尽显。
若无她的帮扶,丈夫恐怕还是西北边陲的小兵,现如今他靠着自己娘家的帮扶飞黄腾达,却难抑好色本性。
不仅钟爱他人的妻子,府内通房也从未断过。
偏偏她还要强撑大度,换取贤良淑德的牌坊。
赵嬷嬷领着几位身量匀称的姑娘上前,让关氏一一相看。
关氏淡淡地扫过几个女或端庄或清丽的面庞,如道般的眼神停在了云知陵的脸上。
“你,上前来。”向来平稳的声线微微颤抖。
云知陵缓步上前,依旧低眉顺眼,这般得体举止在关氏眼中却万分恶心,只因这小蹄子的脸真真万分像那个人。
裴氏,那个让她夫君魂牵梦绕的女人,自己女子如扎在关氏心中的尖刺,每一次为所爱之人跳动就带来无尽的刺痛。
关氏修剪得体的指甲深深陷入云知陵细嫩的皮肉里,隐隐渗出了猩红。
云知陵瞥见关氏那端庄秀丽的面具出现道道裂缝,透出怨毒的恨意,她依旧忍受着疼痛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厅堂中寂然无声,当所有人以为这丫头必死无疑之际,关氏却松了手。
她用帕子拭去指甲上的血渍吩咐赵嬷嬷:“这姑娘伤了脸,不能伺候相爷了,送到别处去吧。”她神色自若仿佛从未发生过方才的变故。
“是。”赵嬷嬷忙道,看向云知陵的眼神深不可测。
云知陵自此就在马厩帮工,做着刷马、抱干草、铲马粪的活计她都手到擒来。
即使上级的盘剥不断,她依旧熬着。
因为云知陵在等待时机,等关夫人的失态的时候传遍全府。
几日后,身穿纱衣的丫鬟来访,她捂着鼻子把满身泥灰的云知陵带出马棚,带到一位华衣妇人面前。
云知陵眼前这位夫人的装束丝毫不逊关夫人。
她斜躺在贵妃椅上,一面吃着丫鬟喂到嘴边的果肉,一面斜眼看着云知陵灰头土脸的样子。
行为不拘,风流得紧。
“夫人。”将云知陵一路拖到此处的丫鬟开口了:“酌花帮你把人带到了。”
说着她就强硬地把云知陵压到胡夫人的面前,好让夫人看清楚云知陵是什么德行。
“啧啧。”胡夫人媚眼如丝,眯着眼看她,迷糊地道:“我们的主母真会调教人啊,敲着小脸,才几天就瞧不出人样了。”
听到主子如此说,酌花便拿来湿帕子,胡乱在云知陵脸上抹开,细嫩的面皮从污垢中现出。
胡夫人定睛一看,竟咯咯地大笑起来,满头的珠翠跟着晃动,清脆的声音煞是好听。
她乐了许久才稳住心神,涂满寇丹的手轻轻拂去眼角的湿润,她幽幽地盯住云知陵那张熟悉的脸,婉转开口:“是个妙人,让她留在我身边打趣吧。”
云知陵几经辗转终于安稳下来,酌花给她安排了最偏远的小屋。
云知陵面上没有丝毫不虞,因为她隐隐察觉,她入局的机会契机来了。
刚迈入门槛,酌花便对里面的姑娘颐指气使:“让你打的络子呢,可赶出来了?”
“酌花姐姐,你可否再等等。”那姑娘怯懦的回道:“我白日里要在厨房做工,晚上还点蜡烛打送给十一爷的络子,实在忙不过来。”
“什么叫你送的,明明是我送的。”酌花脸上露出得意有向往的神情,十一爷齐焕是丞相和胡夫人的儿子,胡夫人如此受宠,丞相日后立十一爷为世子也未可知,她若是能被十一爷收房……
思及自己的大好前程,酌花就更觉着这两个灰头土脸的丫头碍眼
她将发给云知陵的被褥扔在地上 ,恶狠狠地对明芝道:“明天若是赶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云知陵看着有些腼腆的姑娘,主动伸出了援手:“我手艺还不错。”她端详着精美的络子:“不如,姐姐打这边,我打那边。”
恐惧也许是素不相识的两人最好的粘合剂。
夜里,她与自己的新室友明芝挤在一个小榻上,借着豆大的烛火打络子,因都被明芝亏待,两人迅速抱团取暖,明芝是府中的老人,云知陵静静地听她讲述府上的格局。
丞相府的妻妾多如牛毛,她们的主子胡夫人算是十分受宠的。另外还有韩、李、郑、崔几位夫人,皆是死了丈夫再嫁给丞相大人的,丞相对她们十分敬重。
“那裴夫人呢?”云知陵不受控制地问出口。
“裴夫人?”明芝语气一滞:“她似乎深居简出,自从她诞下十四爷后相爷好像就没进过她的院子。”
“十四爷?”云知陵瞬间失了力气,也不再有探究的心思。
“话说十一爷究竟是怎样的人,让酌花姐姐如此着迷呢?”她自觉的改变话题。
不出意外的,明芝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她羞涩地道:“十一爷很俊美,不过。”她的脸庞被烛火映得通红:“不如世子英明神武。”
“世子爷这般厉害?”云知陵嘴角含笑,眼神却是冷冷的。
“当然厉害了,世子爷不仅风神俊朗,更是年少有为,他十六岁便拜中书令,现如今京畿大部分都禁军都归他管辖。”小姑娘谈论爱慕之人的眼眸闪亮亮的,满是崇拜之情。
云知陵暗自心惊,齐僖对整个东魏的掌控令人胆寒,恐怕随时都可以谋权篡位。
她依旧与明芝说笑,心下却多了几分考量。
庭院深深,兰草葳蕤,暄风拂露而过,捎带着处女子的嗔笑声也传入云只陵的耳中。
她却浑不在意,只是专心侍弄着花草,她的主子是个豁达明朗的人,她的院子中珍馐美馔供应不绝,用作款待上门解闷人们。
说来也奇,丞相府上妻妾成群,没有几个是不在她这吃茶的。
只是今日来的这位,实在是位稀客。惹得胡夫人乐呵得亲自来送她。
云知陵低着头,一双翠鸟纹云头履出现在不远处,鞋身的纹路随着主人裙裾翩跹欢快地振翅。
“裴姐姐一定要多来妹妹这走走。”胡夫人搭上裴氏凝洁如玉的手,忍不住多摩挲几下。
“有什么事,咱们不要闷在心里,这闷久了就成病了。”
穿着素白圆头履的女人迈着微小的步伐而来,时不时避开落在地上的梨花,云知陵听到她绵言细语:“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胡夫人似乎受宠若惊:“既然如此姐姐你便帮妹妹养盆花吧。”
她转头扫视了一阵,指着云知陵的位置朗声:“知道姐姐最喜欢兰花,那盆蕙兰就送予姐姐了。”
“这怎么使得。”裴氏急忙推拒,她注视着那蕙兰忸怩开口:“蕙兰在这地界是活不久的。”
“这有何难?”胡夫人向云知陵勾勾手,示意她将花搬过来。“让这丫鬟天天伺候着水,喂着光,还怕它活不滋润长久吗?”
云知陵正将兰花双手捧着交给裴氏的侍女,听到这话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到地上。
幸而裴氏在她身旁扶了她一把,云知陵立马跪下,颤声求饶:“奴婢冲撞了贵人,还请主子恕罪。”
“抬起头来。”胡夫人的语气中并无怒气反而带着丝探究。
云知陵抬头,她生得蛾眉螓首,涕泪之下的眼眸如被云雾笼罩着,说不出的哀怨和凄楚。
裴氏霎时间怔愣住了,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久久不能回神。
“怪可怜见的,瘦成这个样子。”胡夫人转向身边的婢女酌花:“平时没给她吃好吗,这个样子怎么在我院里干活。”
“回夫人,阿陵她是新来的,每天都跟饿死鬼投生似的是个无底洞!”酌花牙尖嘴利,顺便狠狠剜了云知陵一眼。
“胡夫人。”裴氏回神,勉强露出谦卑的笑容:“这个丫头甚合我的眼缘,不如将她割爱于我,帮我侍弄这蕙兰。”
胡夫人搭上裴氏的肩,巧笑嫣然:“姐姐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只是……”
她话锋一转,面上带了得逞的神色:“你也听到了,这丫头是新来的,手脚还粗笨得很,待妹妹调教好了再给姐姐送去,岂不美哉。”
她这番话天衣无缝,让人挑不出错处。
裴氏暂时也并无他法,眼睁睁地看着云知陵离开自己的视线,心下不住地发慌。
云知陵目送着裴夫人离去的倩影,怅然若失,那是她十几年未见的母亲。
她铲着沃黑松软的土,脑海深处的往事慢慢浮现,是父亲苍老的脸。
“我怕是快不行了吧。”沙哑的声音从云隐口喉间穿出,他像一只濒死的马,呼吸间都在流失生气。
“爹,别乱说,你好着呢。”云知陵强颜欢笑。
云知聿笨拙地轻拍着父亲的背,妄图宽慰云隐的病痛。
“别瞒我,论道行,你们还差得远——咳咳咳。”还没说两句,老人就咳得厉害。
云知聿忙去用手帕去接,咳出来的却并非浓痰,而是一滩黑血。
云隐苦笑中带着释然,游丝般的声音从破风箱般的胸膛中穿出,“真是可惜啊,就这样死了,轻易放过那人。”
“什么人?”云知聿瞪大了眼睛,“是那个杀了娘的人?”
“你娘?”云隐苍老的脸凝滞了片刻,死亡却舒缓了所有不甘,他盛满死水的眼中微澜,缓缓荡漾出惊涛骇浪:“你娘她没有死。”
“没死?”云知陵脚一软,跪在了榻前。
云隐倾倒出所有的恐惧和羞耻,将他的往事娓娓道来。
云隐本是一介千户,追随胡大将军起势,立功无数,迎娶世族分支的女儿裴氏为妻,他一生广结好友,与战友义薄云天,本以为自己或战死沙场或百将封侯,直到遇到了那个人——齐僖。
他本是区区传讯兵,云隐欣赏他的才华将他引荐给胡大将军。自此之后齐僖节节高升,直到胡大将军被杀害,那人侵吞了大将军的部下,壮大自己的势力。
云隐不指望他会知恩图报,却不想他做出的事实在令人肝胆俱寒。
齐僖不仅奸污了他的妻子裴氏,还欲意灭他满门。
结果便是,云隐带着一双儿女套到了别国,齐僖称霸中原,成了权倾天下的大丞相,而他的妻子却成了齐僖的侍妾。
看着阿耶用平静的语气将此等大辱说出口,云知陵早已经惊得泪流满面。
云知聿双目血红,不受控制的战栗,握紧双拳控制着情绪。
榻上的老人用平静的语气留下对儿女的忠告:“你们记住,生在此等乱世,千万不要试图做个好人,失了势就坑蒙拐骗,得了势就要践踏一切威胁到自己权力人,直到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他抚上云知陵布满泪痕的脸:“不要哭,别这么软弱,你跌我就是这么软弱,没能手刃仇人,苟且残生在这小屋。”
他抬头望向斑驳的屋顶,眸中的神采随风而去。
父亲过身后,哥哥从了军,云知陵离开了西秦,远赴千里来到邺城,入了这丞相府为奴为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