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天,夜耿何没再跟方郜烺说一句话。即使方郜烺故意把橡皮掉到他脚边,或者用夸张的语调抱怨题目太难,夜耿何都像是没听见,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直接的斥责更让方郜烺难受。他像只被无形绳索拴住的大型犬,焦躁不安,却又不敢真的凑上去摇尾乞怜。他知道,这次是自己越界了。夜耿何的底线一直很清楚——他可以容忍方郜烺的胡闹、赖皮甚至某些自毁的倾向,但他厌恶被利用,尤其是被方郜烺利用,去成为人群的焦点。
放学铃响,夜耿何利落地收拾好书包,起身就走,没有等方郜烺的意思。
“少爷!等等我!”方郜烺急忙把桌上的东西胡乱塞进书包,追了上去。
夜耿何步伐很快,方郜烺几乎是小跑着才在楼梯口追上他。他伸手想去拉夜耿何的书包带,却被对方一个侧身避开。
“少爷,我错了。”方郜烺赶紧认错,声音带着急切,“我不该瞎起哄,不该把你推出去……我就是……就是脑子一抽!”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那点隐秘的试探心思。
夜耿何脚步不停,目光平视前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很好玩?”
“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方郜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保证没有下次!少爷你别不理我啊……”
夜耿何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也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晦暗难明。“方郜烺,”他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低沉,“我的容忍,不是你得寸进尺的资本。”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方郜烺头顶浇下,让他瞬间僵在原地。他看着夜耿何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没有……我不是……”他想辩解,却语无伦次。他从未在夜耿何脸上看到过如此清晰的距离感,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瞬间立了起来。
夜耿何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疲惫,还有一丝方郜烺看不懂的……疏离。然后,他转身,继续朝前走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停下等身后那个失魂落魄的人。
方郜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放学的人流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恐慌。比被教导主任训斥、比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更让他害怕。他好像……真的要失去什么了。
夜耿何依旧是那个雷打不动的标杆,冷静、高效,仿佛任何压力落在他身上都会被自动分解。他甚至提前进入了竞赛冲刺阶段,书包里除了常规课本,还多了几本厚厚的、印着复杂公式的竞赛专著。
方郜烺看着他桌角越摞越高的参考资料,再看看自己手里永远做不完的练习卷,一种无形的焦躁感又开始在心底滋生。他和夜耿何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夜耿何在前方稳步前行,而他则在后面跌跌撞撞,拼命追赶,却总觉得距离越来越远。
这种焦躁在某个周三的下午达到了顶峰。
数学老师抱着一摞批改好的试卷走进教室,脸色不太好看。
“这次期中模拟,整体成绩有所下滑!特别是后面几道大题,得分率非常低!”
她按照试卷顺序,挨个叫人上讲台来领试卷,顺带调侃几句他们鲜红又掺不忍睹的成绩。
方郜烺盯着讲台,手心有些冒汗。他这次的数学考得一塌糊涂,最后几道大题几乎全军覆没。他倒不是多在乎分数,但他怕看到夜耿何失望的眼神——虽然对方最近压根没怎么正眼看他。
“夜耿何。”数学老师念到这个名字时,语气缓和了不少,“148分,全班最高。最后一道压轴题的解法很巧妙,步骤分扣了两分,下次注意细节。”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夜耿何面色如常地起身,走向讲台,从老师手中接过那张近乎完美的试卷,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波澜。
方郜烺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有与有荣焉的隐秘骄傲,又有难以启齿的自惭形秽。
老师继续念着名字,分数段逐渐下降。终于——
“方郜烺。”
方郜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79分。”数学老师把试卷递给他,眉头微蹙,“选择题和填空正确率还行,后面的大题……方郜烺,你是不是考试的时候又走神了?这最后几道题考察的知识点,夜耿何的笔记里应该都有详细总结,你哪怕照葫芦画瓢,也不至于只得这点步骤分。”
老师的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不少同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夜耿何,又看看方郜烺,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
方郜烺脸上火辣辣的,他飞快地接过试卷,几乎是把卷子揉成一团塞进了桌肚,低着头不敢看旁边的人。他能感觉到夜耿何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没有责备,没有询问,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斥责都让他难受。
下课铃响,夜耿何照例开始整理笔记,准备下一节课。方郜烺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一动不动。那团写着“79”的试卷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前排的女生转过头,似乎想安慰他两句,但看到方郜烺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气息,又默默转了回去。
“喂,方糕,”后排一个平时和方郜烺关系还不错的男生凑过来,用气声说,“别灰心啊,一次模拟考而已。晚上翻墙出去打游戏?散散心?”
若是平时,方郜烺肯定想都不想就答应。但此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夜耿何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和老师那句“夜耿何的笔记里都有”。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不去,没心情。”
男生悻悻地缩了回去。
下一节是语文课。方郜烺依旧维持着趴着的姿势,柳姐看了他几眼,也没管他。夜耿何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专注听课,记笔记,偶尔回答老师的提问。
方郜烺默默咬紧了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味。他知道自己很蠢,很冲动,但他控制不住。那些负面情绪像黑色的潮水,一旦涌上来,就能轻易淹没他所有的理智。
为什么他怎么努力都跟不上?为什么那些题目在夜耿何手里就像温顺的绵羊,到了他这里就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为什么他永远都是那个拖后腿的、需要被管束的、让人失望的累赘?
方郜烺维持着趴伏的姿势,直到放学铃声打响。他听着身旁夜耿何利落收拾书本、拉上书包拉链的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钝痛。他害怕夜耿何会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
然而,预想中的脚步声并未立刻响起。夜耿何站在座位旁,目光落在那个把脸埋得严严实实的后脑勺上,停顿了几秒。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喧闹声远去,只剩下他们两人之间凝固般的沉默。
“还不走?”夜耿何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至少,他开口了。
方郜烺猛地抬起头,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他看向夜耿何,眼神里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走……走的。”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把那张皱巴巴的79分试卷胡乱塞进书包最底层,拉链都差点拉不上。
夜耿何看着他这副毛手毛脚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算是等他。
方郜烺几乎是受宠若惊地跟在夜耿何身后,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在放学的人流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却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密地交叠。方郜烺盯着夜耿何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希冀又被不安取代。
他想说点什么,道歉也好,保证也罢,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所有语言在夜耿何周身那圈无形的屏障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条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生怕被主人遗弃的大型犬。
回到家,气氛依旧凝滞。夜耿何径直走向书房,整个过程没有多看方郜烺一眼。方郜烺杵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只能灰溜溜地钻进客房,把那张碍眼的数学试卷揉搓了无数遍。
吃饭的时候,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方郜烺食不知味,偷偷抬眼去看对面的夜耿何。对方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思考一道难解的竞赛题,又像是单纯地不想与他对视。
他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对面沉默进食的夜耿何。那声“我的容忍,不是你得寸进尺的资本”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扎得他坐立难安。
方郜烺被这种冰冷的“正常”折磨得快要发疯。他宁愿夜耿何像以前那样冷着脸训斥他,甚至给他一拳,也好过现在这样,仿佛他只是一个需要被尽责管理的、麻烦的“责任”,而非那个可以分享同一副耳机、在雨**撑一把伞的“方郜烺”。
那晚之后,方郜烺变得异常安静。
他不再试图用笨拙的玩笑或刻意的讨好去打破坚冰,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伸手去拽夜耿何的袖口或衣角。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张扬的力气,变得沉默而……顺从。
这种顺从体现在方方面面。早上,他会提前收拾好书包,站在门口等夜耿何,不再需要催促;课堂上,他不再趴着睡觉,也不再画那些拙劣的漫画,只是支着脑袋,眼神放空地盯着黑板,不知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仅仅在发呆;放学后,他乖乖跟着回家,吃完饭就钻进客房写作业,不会再来吵着要玩游戏或者出去闲逛。
他甚至开始自己给手腕换药,动作笨拙却坚持,不再以此为借口往夜耿何身边凑。
夜耿何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方郜烺新一轮的、持续时间更长的“认错”表演。但一天,两天,三天……方郜烺始终维持着这种低眉顺眼的姿态,仿佛真的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变成了一个合格的、不惹麻烦的“被管理者”。
这并没有让夜耿何感到轻松,反而像有一根无形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心里。家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适。缺少了方郜烺咋咋呼呼的背景音,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而冰冷。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周五的体育课。
这节体育课是自由活动,大部分男生都聚在篮球场。方郜烺以前是篮球场的常客,哪怕手腕有伤不能上场,也会在场边充当最活跃的啦啦队兼评论员。但今天,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喧闹的球场,便转身走向操场角落的单双杠区域。
那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玩闹。方郜烺找了个最偏僻的单杠,轻轻一跃,坐了上去,两条长腿悬空晃荡着。他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自己的鞋尖上,阳光在他身上投下孤零零的影子。
夜耿何原本在和几个同学打羽毛球,目光却不自觉地一次次飘向那个角落。方郜烺坐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只被遗弃的、收拢了翅膀的大鸟,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寂寥。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其他年级校服的男生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个高个子,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夜耿何认得他们,是学校里出了名爱惹是生非的一伙人,之前和方郜烺有过几次摩擦。
高个子男生走到单杠下,仰头看着方郜烺,语气挑衅:“哟,这不是方糕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装深沉?手腕好了?又能打了?”
方郜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高个子觉得被无视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就去推方郜烺晃荡的腿:“喂,跟你说话呢!聋了?”
方郜烺的身体晃了一下,终于抬起头。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是空洞的,只是淡淡地扫了那高个子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这种彻底的漠视彻底激怒了对方。高个子男生骂了句脏话,猛地伸手想去抓方郜烺的衣领:“操!给你脸不要脸!”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方郜烺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精准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他不想理你。”夜耿何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站在单杠下,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个高个子男生。
高个子男生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他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对着夜耿何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压迫感十足的脸,以及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目光,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夜耿何?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色厉内荏地嚷道。
“滚。”夜耿何懒得跟他废话,甩开他的手,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
高个子男生踉跄了一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在同伴的拉扯下,悻悻地骂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夜耿何站在原地,抬头看向还坐在单杠上的方郜烺。
方郜烺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来不及收起的愕然,和更多夜耿何看不懂的情绪。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谁都没有先移开。
阳光有些刺眼,在方郜烺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他坐在高处,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嘴唇微微抿着,那副样子,莫名让夜耿何想起他小时候被人欺负后、强忍着不肯哭的表情。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
夜耿何朝他伸出手,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他惯有的平静:“下来。”
方郜烺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修长而干净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没有动,只是低声问,声音带着点沙哑:“……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管我?明明说了那样的话,明明已经不想理我了。
夜耿何的手没有收回,只是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下来。”
方郜烺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慢慢从单杠上滑了下来,落在了夜耿何面前。他没有去碰那只手,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步的距离。
“谢谢。”他低声说,语气客气而疏离。
这句“谢谢”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得夜耿何心头莫名一刺。他看着方郜烺低垂的脑袋,和他紧紧攥着、指节泛白的左手(那里还戴着护腕),那些准备好的、关于“不要惹事”的告诫,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收回了手。
“回去吧,快下课了。”夜耿何转身,率先朝教学楼走去。
方郜烺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迈开脚步,默默地跟了上去。阳光将两人的影子再次拉长,一前一后,中间隔着那段看似很短、却又仿佛难以跨越的距离。
方郜烺亦步亦趋地跟在夜耿何身后,目光落在对方被风吹起微微晃动的校服下摆上。刚才夜耿何出现的那一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失控的轰鸣声。那只伸向他的手,和他记忆中无数次向他伸出的手重叠在一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
他低头,用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的护腕。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道凹凸不平的粉色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虫子匍匐在皮肤上。这道疤痕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即使表面愈合,内里也早已变得不同。
他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