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发的夏季高温补贴,夏季的尾巴兑现其一。送货的女人捧着封死的纸盒爬上四楼,A签完名,她一把抓单子往楼底蹿,赶周六的业务。
A刚睡醒,头发蓬乱,睡衣半旧不新,皱巴巴的一团绿瘫上死鱼白的腹部赘肉,一袭霉变风致。她拆箱看是水果礼包,趿拉塑料拖鞋到厨房,边对清单边给水果列队:西梅紫黑熟透,今明可食;苹果耐放,屯仓;猕猴桃没一个软的,牛油果两只……一圈下来剩两个芒果,颜色一黄一介于青黄,发育不良。A喜欢吃,据说母亲怀她时馋芒果馋坏了,可惜过敏,A的馋嘴是孝女的补偿。
A扣下那只半生的芒果,拿削皮器给它剃度,水果刀压入肌体,有一种饱满的干涩,不比熟的湿腻黏手,口感像发酸的芒果干,带劲,耐嚼。
八成的热带水果,熟过头,散发甜到**的气味,她大三暑假闻过。那年A因实习申请住校,室友B理由直白,与A难以启齿的真相一致。A不想喝异母弟弟的周岁酒,B不想做亲戚舌尖上的滞销货。两人占四人寝,喜好与隐秘充分舒展。
B在小阳台支起折叠椅弹木吉他练唱,短发发梢同阳光捉迷藏。A以前热衷绘画,对光暗线条敏感,捕捉剪影描好轮廓,罢笔洗手。她摆开小电锅煮芋头,转腕翻刀,果皮薄薄一层外衣,与肉紧贴,剖下时黏带絮状物,像处子鼻尖上细嫩的绒毛。
她掌着一面,另一面娴熟切开无数井字,刀从上往下,义无反顾一推,芒果丁方正地摔进碗里,有一种规整的冷酷。B吃芒果不如A讲究,从尖部掐个小口,每次换方向撕皮。
B的身量搁在南方男生里也出挑,睡加长床,A躺在那有时会觉得发空。B在下铺改乐谱,弓着上身像柔软的小动物,她坐在梯子旁晃腿,拿荡来荡去的影子骚扰高音符号。
A绷起脚背看涂成深紫的脚趾甲,问B几点回寝,如果方便吃个夜宵。B和队友有约,兼职完去吃烧烤,大概率通宵,问她要不要一起。A想想明天入职,下床把正装搭好挂上衣架,B说你这套像我妈,老气得让我起鸡皮疙瘩。A坚称这套扮相稳重,摘下B送的黑色尾戒存进抽屉,踩进包趾高跟扭了两步。B轻哼八十年代老电影配乐致敬她的品味,甩出兼职赚的票,请稳重小姐看文艺片。B比A小几月,看着叛逆,有个妹妹,很照顾人。
对街小电影院做学生的生意,票价不贵,一并承揽放映厅的规格,座位小而密实。电影开场,灯全暗光,发梢挠着额角,俨然猫爪扒门。
A有段时间没和B联系了。芒果是不足挂齿的伏线,弯曲地导泄心河,她还能避免联想它熟甜的气味,手机文字直接将河道悬吊半空:B前天回国,约她周末叙旧,在母校附近。她应下,盘算周边的美食广场里有哪家既具格调又合价位的餐馆,再上豆瓣查看上映影片的评价,浏览页面时消息杀出来:附近博物馆见吧,逛逛琉璃艺术展。A答应,把打开的标签页一个个掐灭,不知道怎么消化完一个夜晚。现在她在桌边切生芒果,像剁一块泡不软的萝卜。
芒果吃得A发撑,不顶饿,徒然一团气。她撑住小腹吸气内收,肋骨与皮肤贴得死紧,还能捏起一小圈软肉,昔日人鱼线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见面穿什么衣服?设计师的缪思从A4腰向蚂蚁腰发展,短腿粗腰在选择之前就往时尚圈外推了一截;扬长避短呗,她白,但衣柜里清一色死气沉沉的职业黑,与死气沉沉的白结合更吓人。
她沮丧地挖到一件遮肚子的连衣裙,收腹把自己卡进装饰腰带——哪支口红?色号成千上万如鳞,归给“宜长辈”(稳重温柔乖乖牌)“宜男友”(斩男色)“宜闺蜜”“宜上司客户”几类鱼。A喜欢酒红,但得配妆,咬牙买过一支,涂过一次,妈骂她像鬼,过期不扔,当年的三百块呢。
理想是我坐拥Mac旗舰店,现实是你别无选择。她养古董似的塞回酒红,剩下两支一豆沙一奶茶,奶茶偏暗,添衰气。现实是别无选择。
A取点按法打薄豆沙,效果不佳,正烦恼,微信救急:周日上午行业诚信安全教育,全员务必到场完成指标,有事排到下周,向基层党建看齐,吃喝玩乐后写报告塞照片出推送。场面功夫撞上旧友约会,她截图发给B致歉,见面地点改成中餐馆,衣服理所当然换回职业黑,到时候再说是活动需要嘛,赶过来没空换了。她自觉一切妥当,舒舒服服躺床刷狗血网剧,不高兴开火,叫色拉外卖,按卡路里点单——瘦身瘦身瘦身。
一切算妥,惟独差了天气。天气预报没赶上大雨,A没赶上地铁。新线路前几年修完,不比最老那两条线,半途堵死,她匆匆忙忙奔出地铁站换公交车,车上车下,人满车满为患。公交是今年新换的型号,内部宽敞,缩减座位腾出一块轮椅专区,三角PC塑料拉手改成疑似橡胶的圆环,说是不冻皮,湿手拉着没什么安全感。手指抓着,灰环套死白,跟着车晃,一前,一后,活像吊着没切成块的白斩鸡,A觉得饿了。
车一堵两堵三堵,三站路拉长成三年。A拿硕士证进国企,刚好三年满,她倒过来数这三站,手机朋友圈往下滑:B回国喝甥女的满月酒,晒娃晒菜,老牌本帮菜,一桌几千,前一条是女模走秀,她现在做设计,野路子单挑学院派,究竟是在艺术圈闯、逛;学妹九宫格秀恩爱,情侣日常唯美如婚纱照,配字与原先的前一条(她删了)相同,人不一样,一堆点赞祝福心照不宣;同事拍小孩的钢琴小视频与有荣焉,删掉的前一条是“一个人陪儿子做作业好累”;校友转发推送“那些年的校外小窝”,小吃街没了,电影院拆了,地方被某知名奶茶店盘了。这两年的网红店,低成本高利润,三十一杯坑人得很,漫天宣传不见得比自己做的芋圆绵密扎实——谁去想这个。有些人是买包装的。她母亲那代的文艺青年都知道某街的电影院,专放外国电影,现在也不景气了,比不上IMAX好莱坞式爱国片——有条推送花式赞美某名导名作,海报似曾相识,不让留言。
抬头,灰圆圈把窗外灰蒙蒙的商业广场割开,奶茶店旁堆着一排雨伞,插着蓝的黄的外卖服。A数完三站下车,没误点,看手机,票圈更新,B新发的照片,两个人的两只手,看不出男女。她给B发消息说堵路上那阵临时有急事,对方爽快回“那下次再约”,她把手机摔进包,想补妆,没带口红,到商场一楼的Mac买了一支豆沙。
看商场标牌,四楼有许留山,如今竟然也算老字号了。旁边一家很热腾,新推出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锅,人太多看不见招牌,许留山成了门可罗雀的反面教材。A进店门,堆着新品招牌促销优惠犹豫,点了份芒果西米捞。甜品店的芒果分两种,一种不够甜,一种是催熟的甜,她想念冰箱里的涩口芒果。
她吃完涂上口红,穿着高跟鞋出门。
快脱胶的鞋跟敲着地上的人来人往。
踏。
踏。
踏。